孟闔聽罷,便乖乖在他身邊坐下,兩人卻都沉默良久。
她其實對他爲何這般失意很是好奇,她以爲戰勝歸來的他應當是春風得意,成爲衆賓客裡最矚目的一個,此時此刻,他應當坐在高堂之上把酒言歡,將他在邊境立下的戰功娓娓道來,甚至也許會添油加醋,使自己的功績顯得更加輝煌。興致高時,也許還會對孟闔這樣服侍在其左右的人調笑一二。
她好奇,但是卻也不想問。
他弓着身子,垂着頭,顯然已經被在夜晚張狂的情緒吞沒,落寞得像一隻在森林裡迷路的小獸,眼神裡盡是茫然。
她有些尷尬地抿抿嘴,似是無意地瞥了他一眼,想看他是否想讓自己離開的意思,卻發現他低着頭,一滴晶瑩的淚流到腮邊,她心下一慌: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一個陌生的男子在自己眼前落淚,讓她興奮又驚奇,同時出於少女最樸實的善意,她無法做到視而不見。她趕忙從懷裡取出手帕,輕輕擦去他的那滴淚。
“多謝。”他接過手帕,捏着手帕的手,手心朝上地搭在腿上,她看見他手心的擦傷,是新傷。
“你的手……”是剛纔翻牆時蹭破的嗎?
他輕輕笑一聲,道:“你瞧,我這樣一個翻個矮牆都會受傷的人,怎麼能去到前線英勇殺敵呢?”
他略帶沙啞的聲音傳到她的耳朵裡,彷彿裹挾着他的悲傷的情緒一下就從她的耳朵裡傳遞到她的心裡,她不由得用手輕輕撫上他清瘦的後背,依舊無言。
“到處都是屍體……”他神情肅穆,“戰場上,躺着數不清的突厥兵,他們很多傷口都還在不停冒血,我知道他們是敵人沒什麼好惋惜的,可是面對那般殘酷的景象,我心中還是不忍。但是,那座被突厥兵侵佔又拋棄的小城裡,到處都是屍體……街道上全是血污,民宅裡橫七豎八地躺着一家幾口人,被火燒成廢墟的店鋪,士兵們從裡面擡出燒焦蜷曲的屍體,還有許多光着下半身的婦女,她們被疊在一起……”
他轉過頭,問她:“你能想象嗎?他們可都是我們的同胞。”
“天哪……他們,他們怎麼可以這麼泯滅人性?”孟闔輕輕道,如果不是聽到他這位親歷者的口述,年紀尚幼的她是萬萬想不到戰爭是這樣的慘絕人寰。
“我自小就不是行軍打仗的那塊料,你知道嗎,只有我大哥才能入得了我那將軍父親的眼,我在他眼裡一直是沒有血性的。可是,大哥死了,他就要我繼承他武將的衣鉢,可是我嚇壞了……我真的不忍……”
孟闔搖搖頭,輕輕撫摸他的後背以示安慰:“這不是你的錯。”
這位自出生起哭聲就不比一般嬰兒洪亮的小將軍,一直活在父親和長兄的廕庇之下,卻對他們尚武的精神不以爲然,在前後歷經親生母親和長兄的死亡之後,那點少年與生俱來的勇氣與堅韌也消失殆盡了。他享受揮霍着家族的財富與榮耀,卻害怕承擔命運交付到他手中的名爲“責任”的擔子。
但這不足以全部否定他的人生,他的性格里比一般人多出了幾分善良與仁慈,他從不參與富家子組織的捕獵野獸的活動,如果收到朋友贈與的戰利品,還會將受傷的活物好生照料,比如14歲那年他從朋友手中拯救的小狼,被他馴服得像小狗一樣的乖巧,至今陪伴在他的身邊。
當然,善良和仁慈不能成爲他軟弱的藉口。
“我從前和我孃親住在一個離私塾不遠的茅草屋裡,我時常跑去看那些學童唸書,他們一邊念一邊轉腦袋,我覺得很是有趣。他們會念‘積屍草木腥,血流川原丹’,會念‘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還會念‘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齊浚溢聞言一愣,怎麼也沒想到能從這樣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口中念出這些句子,還是身在狹斜、淪爲藝伎的小女孩。
她說的話像一個石子落入安靜的井水,在他的心裡泛起層層漣漪。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眼睛,倒映月光的瞳孔恍若沉浸在水中的黑曜石,閃爍着透亮的光澤。
“小將軍,我不懂戰爭,但是我懂什麼是骨氣,什麼是尊嚴。”她道,“我還聽聞,古有一國遭受他國進犯,交鋒之時便屢屢不戰而退,一日,時任將領受到一位重臣夫人所寄的女裝,並附詩道‘枉自稱男兒,甘受敵軍氣。不戰送山河,萬世同羞恥。吾儕婦女們,願往沙場死,將我巾幗裳,換你盔甲去。’”
他含了一口竹葉青卻遲遲沒有下嚥,酒香溢滿他整個口腔,他似乎在細細品嚐這獨特清甜的酒香一樣,細細咀嚼她說的這些話。
“從沒有人和我說過這些。”他有些自嘲道。但其實,男子漢應當保家衛國的話不是沒有人與他說過,是生母在世對自己諄諄教誨時自己年齡尚幼;是兄長憑藉一身本領,建立功勳而受到父親與叔父們的賞識和嘉獎時,自己畏懼他人編排他是爲了爭寵而不屑效仿;是父親在兄長死後有意培養自己卻一味提及兄長,讓他不得不永遠活在兄長的陰影之下……
可是人就是這樣奇怪的,同樣的話,偏要除某些人之外的人說出來才能進得了耳朵。
或許是出於他此時此刻特殊的心境,或許是說出這樣話的人是意料之外的人,總之,他聽進去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嗓音依舊低沉,卻比剛纔輕快了許多。
孟闔有意逗他開心:“怎麼?不叫我小乞丐了?”
他果然哼哧一笑:“乞丐可不會跑去學堂偷聽夫子教書。”
氣氛一下輕鬆歡快起來,孟闔也笑了,整個人放鬆地靠在樹幹上,擺弄自己的手指頭,說:“你這人也真是奇怪,又哭又笑的,變臉真快。”
他見她這樣說,還是笑着,低下頭去,突然似乎想起了什麼:“誒,我跟你說,今天的事兒可不能讓別人知道,不然我可在紈州城混不下去了。”
由於戰事帶來的心靈的創傷,自班師回朝,他便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願出門,就算是朋友來訪也一概稱病不見,齊老將軍見他終日萎靡不振一聲令下把酒也給他禁了,他又嗜酒成癮,實在沒有辦法才偷偷溜出來了,卻還是不願意見人,只知道紅玉閣後院的矮牆是好翻越的便選中了紅玉閣。紅玉閣爲他精心準備的宴席,多半也是他那幫朋友以他的名義訂下的,目的不過是想與他一聚,因爲前日有人送相關的帖子到將軍府上,他沒有細看便扔在一邊。
孟闔道:“我自當沒有見過小將軍就是了。”
他晃了晃見底的酒罈子:“小姐,麻煩你再跑一趟,多爲我取兩壇來,我好帶回去喝。”
這聲“小姐”喚得她耳根子發軟,她便依言又跑去取了兩壇他喜歡的竹葉青,誰料他在身上左摸摸又掏掏竟拿不出半個銅板來,兩手一攤:“壞了,我明明帶了錢的,許是落路上了。”
孟闔剛要發作呢,他又轉念一想,辯解道:“沒事兒,朱媽媽問起來你就說是我家小廝派人來取的酒,記我賬上就好。我堂堂將軍府世子爺,你也是認得的,先賒着,賴不了。”
她不置可否。
惦念許久的酒喝上了,又有貼心懂事的小美人胚子同自己說說笑笑,他心裡開心了,抱了兩壇竹葉青站起來,抖擻抖擻精神,邁邁步子,步伐也還算穩健,他道:“今日多謝小姐一解千愁了,我也該回去了。”
“路上小心,小將軍。”
他鑽進石榴樹的樹叢裡,先把兩壇酒擱置在牆頭,待自己翻過去了,再伸長胳膊把酒罈子取走,也不勞煩她幫忙了,知道她個子還不夠高。
她目睹了他這一連串的動作,回過頭,發現自己方纔給他擦拭淚水的帕子正靜靜地躺在一條榕樹露出土壤的碩大的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