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媽媽說他是前徵西大將軍的世子,讓我對他乖巧些。”孟闔附和道,但是什麼將軍、什麼世子她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必然是權勢滔天或是鐘鳴鼎食的氣派人家,雖然心裡說不上多敬重這些達官顯貴,但只是表面看起來順從些,她還是做得到的,“他去了哪裡?”
“老將軍帶他進京去了,前些日子纔回來,據說是面過聖,立了功的,從前大家只道他是流連花叢的紈絝子弟,現在可不一樣了。”
孟闔還想問“立了什麼功”,卻要輪到她們上臺排演去了。腦中不自覺浮現起那日喝得酩酊大醉的,面容秀美的男人,他的所作所爲很是荒誕不經,她想不到,這樣的人是如何能在短短三個月裡痛改前非,建功立業的。
這位前徵西大將軍家的世子爺名喚齊浚溢,自小長在紈州城,不像大哥年少時便壯志凌雲,勤學苦練,立誓要效仿自己的父親他日在戰場上一灑熱血,到了及笄的年紀便跟隨父親征戰沙場,他個性軟弱,不善武藝,由於早產身體還格外差些,童年幾乎是捧着藥罐子度過的,自己又是妾室所出,他深知齊老將軍爵位的是無論如何不會輪到他繼承的,故即使自己放浪形骸些長輩們也無暇顧及。
可千算萬算也算不到自己的大哥竟會戰死沙場,去時身披戰甲,騎着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的大好青年,回來時竟靜靜地躺在一副棺槨裡,他看着將軍夫人他名喚母親的女人跪着在棺槨前哭得不成人形,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衝擊,那個名叫戰爭的邪惡的東西,他自那時起便深惡痛絕。
自去年冬,北邊戰事再起,突厥不顧與我朝和平共處的盟約,縱容官民屢屢進犯中土,仗着朝廷對邊疆缺乏強有力的統治,對駐邊百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朝廷以爲突厥異常的舉動是出於其境內的旱災,從中土掠奪財富是其求生的無奈之舉,再加上舉國上下正貫徹休養生息的國策,不宜再窮兵黷武,便沒有出兵討伐,只是從中央派員出面求和,誰料突厥竟殺光了隨行的官兵,將那位中央官員留作人質軟禁起來。
半年前,突厥的鐵騎再次來犯,竟一舉攻略下一整座城池,突厥兵入城之後大舉屠殺城內平民,手段極其殘忍,本是一派祥和景象的異域小城一夜之間成了妖魔遊蕩着的人間煉獄。消息傳入朝廷,羣臣憤慨,文官聲討,武官請命,勢必要取下下令屠城的突厥將領的項上人頭,彼時,對戰事早有耳聞的齊老將軍書信一封,遙寄京城,成爲請命出征的武官中的一員。
收到傳召的翌日,齊老將軍便領着自己不爭氣的兒子進京赴命去了。向北進軍時,齊浚溢聽命混在齊老將軍的親兵裡,親眼目睹了這場在自己父親指揮下的攻城戰役……
那些曾與他一起在青樓楚館廝混的狐朋狗友,那些聽聞他隨父出征,收復領土而對他抱有一絲敬意的平頭百姓,還有希望博得他青睞的藝伎,本以爲在紅玉閣這場精心準備的宴席之上,再次見到這位今非昔比、意氣風發的有爲青年,而事實是,所有人的願望都落空了。
除了一個人,對他的到來沒有過多的期待的人——孟闔。
紅玉閣圓形舞臺上的歌舞表演已經落幕,可紅玉閣的夜晚依舊是馥郁芬芳,燈火通明。
孟闔顧不上迎賓的廳室裡的熱鬧,惦記着後院榕樹樹杈上的,等待着被烹飪成佳餚的知了,表演一結束便換下裝扮,到院子裡用竹竿從樹杈上將裝了知了的網兜挑下來,拿到後院紅玉閣供閣內人使用的小廚房裡,將它們掐頭去尾簡單處理了一下,只留下可食用的部分,再放入鹽水中浸泡一會兒。
浸泡的過程需要等待,她走出廚房,坐在門口的石墩子上望向傳來喧囂嬉笑聲的紅玉閣,此時此刻,她竟然離奇地產生了一些幸福感,回溯過往,她不用再過着顛沛流離的日子,也不用再忍受任何人對自己瘦弱的、還未發育的身體的傷害,她擁有了一些朝夕相處的夥伴,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小的可愛的房間,而對藝伎的未來她是明朗又或是不太明朗的。
只是每當她從懷中取下那刻着字的白色的小玉,感受它在自己手心微微發燙時,她會覺得自己是孤獨的,有朝一日會離開這裡的信念也更加強大。
窸窸窣窣……
夏秋交接的夜晚並沒有起風,不遠處的大榕樹安靜矗立,樹枝亂顫的響動是從哪裡發出的?
孟闔警覺地尋聲望去,竟是那幾株種在矮牆邊的石榴樹正花枝亂顫,孟闔還以爲又是時常出沒的野貓,她走過去,稍近些的時候卻聽見矮牆黑暗不明處傳來一聲輕輕的“嘶——”,是一個男人!
她有些害怕地後退一步,正要呼喊,只見從樹叢中伸出一隻手來擋開樹枝,一個面容俊美的男子彎着腰從暗處走出來,夜空晴朗,不見一絲烏雲,月光清冷明亮,她看清他的樣子便一眼就認了出來:“齊、齊小將軍!”
他趕緊在嘴邊豎了食指,示意噤聲,又輕聲道:“不要引人注意,我就是來悄悄地,討點酒喝。你,是紅玉閣的人?”
孟闔點點頭。
“那正好,你去拿壇你們的竹葉青給我,我來紅玉閣,也就圖點你們的竹葉青了。”他一邊說着,一邊向院落內走去,坦然得完全不像是一位不速之客。
等到孟闔從酒窖裡捧了壇酒回來時,瞧見他坐在榕樹底下閉着眼睛,很是恬靜。他似乎真是與三個月前大不相同了,細膩白皙的皮膚受北邊的日頭一曬,裹着沙子的西北風一吹,在月光下顯現出淡淡的幹紋,面容雖還是清秀俊美的,但還是更清瘦了些,顴骨更突出了,下巴有些青色的鬍渣,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了不少,還有他握慣了酒杯的手,竟也在手心靠近指根處生出繭來,有兩個已經掀起了淡褐色的皮。
看來這三個月,他是過得不太如意。
她以爲他睡着了,便在他眼前揮揮手:“小將軍?”
他睜開眼睛:“你是人是鬼?怎麼走過來不出聲?”說罷,從她手中接下拿壇竹葉青。
孟闔癟癟嘴不答話,交了差便默默走開了,進了小廚房看看泡在鹽水裡的知了,又走出來坐到門口的石墩子上。
齊浚溢見她也不急着走,便朝她揮揮手:“你幹嘛呢?你過來。”
“幹嘛?”孟闔心裡想着,我待會兒還有事兒呢。
齊浚溢挑挑眉:這小妮子怎麼跟自己答話像夾了炮仗似的,這麼衝呢。他說:“我喝酒向來都是歌姬舞姬前呼後擁的,現在,你,就充當她們的角色,明白不?”
“不明白,你要是要人陪酒,我幫你去叫媽媽,她會安排人伺候你。”
見孟闔轉身要走,他趕緊叫住她:“誒,你站住,你……”沒想到喝了兩口酒,眼神才清明起來,他猛得認出孟闔就是他離開紈州前一日被自己羞辱的“小乞丐”,“小乞丐!”
孟闔有些羞憤地轉過身子,她纔不樂意別人叫她乞丐呢,那些跟隨母親漂泊的日子裡,她都沒有和孟麗娘低下頭去向路人行乞,最難的時候,自己也會用筷子敲幾個盛着不等量水的,能發出不一樣音律的碗給唱歌賣藝的孟麗娘作伴奏呢。她纔不是那些躺在大街上,動不動就抓着路人的腳脖子乞求他們行行好的乞丐們呢。
這些話她當然不能當着齊小將軍的面講出來,雖然上一次之後,她還懊悔自己沒有不吐爲快。
“三個月不見,好像有些長高了呀,是不是快比上賓兒了。你坐下來,陪我說說話,我不會虧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