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一時……情不自禁……”凌尹秋語無倫次地解釋道。那雙迷人的桃花眼裡此刻已完全不見了遊刃有餘的波光,取而代之的卻是任何一個普通的男人慌張時,都無法控制的凌亂。
落禎卻並沒有如往常那般羞憤難當,恨不能給他一巴掌,她忽然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在劇烈地跳動,跳得她連呼吸都變了頻率。
“不、不用解釋,你反正對誰都會這樣……”她毫無底氣地喃喃。
“我發誓沒有!”凌尹秋卻激動地抓住了她的肩膀,那力氣之大,痛得落禎低呼了一聲。
他又恍然驚覺般鬆了手,一時之間又是慌亂,又怕傷害到她,最後只得背過身去,自覺地與她保持了三步之遠。
“我們……我們不是要去找飛鶯嗎,別耽誤時間了。”他埋首低喃道,也不等落禎迴應,就自己當先走了起來。
落禎對這些富人家的園林完全沒有頭緒,生怕凌尹秋走遠了會迷失方向,只好低頭緊步跟上去。二人一前一後,足足走了有百步之遠,落禎才鼓起勇氣對着凌尹秋的背影輕輕道:
“秋少爺,謝謝你……”
凌尹秋回眸望着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裡似有些觸動,看上去格外的深情。他露出微笑來道:“謝我,就以身相許啊。”
這語調又如他平日裡那般油腔滑調,落禎不禁失望了地白了他一眼,心底卻悄悄地鬆了口氣,便又能平心靜氣地追上他,與他並肩而行。
凌尹秋寵溺地看着她,臉上一直掛着微笑,卻像生怕打破了這份美好似的,再沒有說一句話。
風林雅舍曲徑幽深,佔地並不大,他們找到飛鶯的時候,她正在一個涼亭裡,照看一隻長耳白兔。
看到凌尹秋二人走來,卻不見司徒逸,她微微有些驚訝,繼而展顏一笑道:“凌公子,白姑娘。”
她仍是抱着那隻兔子沒有起身,似乎也沒有覺得有起身相迎的必要。大凡受寵愛的女子,多半就是這般有恃無恐。
“我還道是嫦娥下凡,卻不見星夜,到近一看,原來是仙子落塵。”凌尹秋大步躍上前笑盈盈道,他徑自在飛鶯的面前逗弄起了那隻長毛兔子,肆意地揚起頭笑道,“真慶幸,今後這美景總能時常看到了。”
“凌公子謬讚了。”這般奉承之話,美人多半都已聽厭了。飛鶯只是微微地笑着,目光迷惑地轉向了臉色凝重的落禎,“白姑娘爲何愁眉不展?”
落禎走上前,她輕蹙眉頭望着飛鶯,不知爲何會有些猶豫。默了片刻,她纔出聲相問:“有件事,不知姑娘可否告知一二。”她凝着飛鶯的眼睛,一字字儘量清晰,“與姑娘一同出席的‘觀音之手’出自何人之手,姑娘可知?”
飛鶯在她凝視的目光下只露出了一絲疑惑,隨後她笑了笑,緩緩地搖了搖頭:“白姑娘所說之事,飛鶯不知。”
騙人……她眼神中分明閃動了一瞬,落禎絕不相信她絲毫不知。
“我知道這是風雅居的規矩,不可透露獻寶之人的身份。”落禎在她面前雙膝着地,字字切切地懇求道,“但此事與我十分的重要,關係到我至親的性命,還望姑娘體諒,哪怕一點……哪怕一點都可以,求姑娘相告。”
她眸中水光微閃,緊抿的雙脣似在努力剋制內心的激動,身體亦輕輕顫抖。這般動情的相求,若仍能漠然無視,恐怕就只有冷血之徒了。
飛鶯垂下眸子輕撫白兔,只細聲細語地輕吐道:“並非飛鶯不肯相告,白姑娘……只因飛鶯不過一介卑賤女子,又如何會認得那等大人物。”
“既然是大人物,想必姑娘曾有過一面之緣吧。”凌尹秋截過話來,凝眸道。
每一件寶物的陪襯都會提高御花娘的身價,作爲共同的得益者,御花娘往往會親自去拜謝獻寶人。如此一來,躲在幕後如同謎團的獻寶人,也就不會被隱藏得滴水不漏了。
“凌公子有所不知。”飛鶯的目光似水一般落在凌尹秋的臉上,緩緩道出,“飛鶯縱然見過那位大人一面,恐怕也是記不得的。只因那日,大人在帷簾後不曾露面,讓飛鶯抱憾而歸。”
凌尹秋和落禎皆是一怔,沒想到卻是這樣。他們二人交換了眼神,落禎趕忙追問:“那他總跟你說過話,從聲音看,那人是男是女,約莫多大的年紀,總該有個印象吧?”
“有如此魄力獻出‘觀音之手’,又熟知御花娘競價規矩的,只怕也就是那一類的大人罷了。”飛鶯委婉地說。
她雖沒有明指,凌尹秋卻已立刻估出了範圍,能做到的必然是一個頗有權勢,且長年混跡於煙花柳巷的男子。他搜遍了記憶中的那些熟面孔,卻無一人能相符。那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人雖爲風月場的常客,卻鮮少於大庭廣衆露面。而這樣的人,多半都是最不好惹的。
落禎滿面都是失落,她猶自不甘心地想要繼續追問,卻被凌尹秋攔住了:“禎兒莫要心急,我想飛鶯姑娘所知之事,都已如數托出了。再爲難她,也只是徒勞。”
落禎望了望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飛鶯幼嫩的臉龐上並未見同情,她只是微轉美目,對凌尹秋欠了欠身道:“謝公子諒解。”
這姑娘雖然年幼,性情委實冷淡,縱然貌美,又着實有些無趣。與他那個同樣冷淡又無趣的大哥相配,竟也不是太離譜。
可惜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讓落禎失落之極。凌尹秋也黯然嘆氣,伸手將落禎扶起,他想到今後再也瞧不見這絕色的美人了,回頭時不由地對她拋去了一個百無聊賴的媚意的眼神:“打擾了,飛鶯姑娘。他日你我二人若是有緣,就讓那月老給我們牽起一道紅線,江湖再見吧。”
飛鶯聞言一怔,白淨的臉上驀然僵住,竟也顯出了一絲羞惱。但她只佯裝垂眸未見,半句也不願搭理。
真是好一個冷豔的女子啊。
“等一等。”出聲的赫然是白落禎。
凌尹秋心一慌,還以爲嗅到了醋意,誰知落禎卻轉過了身去,目不轉睛地看着飛鶯。那目光,簡直比他這個男人還要專注。
“我還有一個問題……”落禎遲疑着開口道,“不知飛鶯姑娘是否願意回答。”
飛鶯擡起臉來,面色已恢復如常,禮貌地笑了一笑:“白姑娘請講。”
落禎凝着她,喃喃問:“姑娘是否有什麼格外珍惜之物,哪怕拼上了性命也要去保護?”
這個問題讓那張柔美的臉龐上逐漸浮起了一絲怔愣和驚訝。這是凌尹秋自見她以來,除了佯裝的笑意外,所看到的神情最動容的一刻。微風自林間穿透,輕輕撩動着她的長髮和衣角。半晌,她脣邊的笑意才緩緩透出了一絲苦澀:“一介風塵女子,能有什麼珍惜之物傍身。若非要有,只怕也只有這副尚且姣好的皮相了。”
實難想象,這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所出之言。她的口吻是如此平淡,又是如此悲慼,與她外表的年齡絲毫也不相符,竟又是如此地令人心痛。
落禎倉皇匆匆道:“請原諒我唐突了……”
飛鶯搖了搖頭,纖細的眼睫輕輕地顫着,令那微笑也有些脆弱:“白姑娘何錯之有。”
走出涼亭後,落禎仍自不斷地回頭去望那亭中孤單而嬌柔的身影,呢喃道:“她跟我一樣,也是一個苦命人。”
凌尹秋不解道:“你方纔那句話,究竟是何用意?”
落禎回眸望了他一眼,臉上爬上些尷尬,支吾道:“她像極了一個我認識的姑娘,第一眼見到時,我便以爲是她。可實在又拿不準,剛纔就忍不住出言試探……唉,我有愧。”
就算當真是相識,這般情景下,只怕也是無法再開口相認的了。可確認不是以後,落禎又多少鬆了口氣。
凌尹秋還道是什麼,失聲笑道:“這般美貌的姑娘,這世上難道還有很多?”
“我誑你作甚?”落禎揚起眉頭反駁。
“那倒沒有。只是你這麼一說,本少爺倒也想到,醜人雖各有千秋,但美人的確都頗有些相似。”凌尹秋附在她耳邊笑嘻嘻地說,“小禎兒要是長得如她那般,本少爺想記住你,恐怕都要費一番功夫了。幸好,幸好。”
幸好?落禎瞧着凌尹秋嬉笑的臉,想起過往種種教訓,便強忍住心頭怒意冷言相譏道:“可惜如秋少爺這般,就有得傷腦筋了。”
“哦?”凌尹秋果然好奇道,“此話怎講。”
落禎冷冷一笑:“因爲將秋少爺扔在男人堆裡,只會因爲人外有人而被擠下去,無人問津;可秋少爺若某日心血來潮扮作女人……”她牽了牽嘴角,笑容中露出了一絲惡意,“只怕全城的人都要對你見之難忘了。”
誰知凌尹秋突然大笑起來,那笑聲朗朗,竟似有十足的底氣:“小禎兒,這你就錯了。本少爺若身披紅妝,定然是會被全城的人所記住的,不過絕不會是因爲你心中所想的那個理由。”
這世間當真還有臉皮如此之厚的人,落禎簡直不敢相信:“難道你想說,你男扮女裝之後還能去跟女子一起比美嗎?”
“有何不可。”凌尹秋笑着,目光中閃動一絲迥然的亮光,凝着落禎道,“小禎兒若想看的話,我穿給你看。”
那後半句的語氣突然溫柔了起來,他的眼神竟也有些認真似的,讓落禎目瞪口呆。
“哈哈,逗你玩的,你竟也當真了。”不等她說什麼,凌尹秋已笑道,並伸出手指輕輕地在她鼻尖上颳了一下。那輕柔的動作,就如瘙癢一般,和他低低的笑聲一起如羽毛搔過心口,又癢又麻。
落禎捂着鼻子推開了他,忽又想起他在她耳尖上的一吻,臉上早已紅透,又是羞又是惱,一時氣血上涌就揚言說:“哼!秋少爺若是穿起裙子比我還像女人,我就……我就……”
“你就什麼?”凌尹秋分外好笑地望住她。
落禎放下手,惡狠狠道:“我就嫁給你!”
若不是此間幽靜,她這句“豪言壯語”是不會如此氣吞山河般四處迴盪的。凌尹秋還沒什麼反應,落禎自己已被這天地間迴響的聲勢所嚇住,她趕忙咬了咬舌頭,後悔道:“呸呸呸,呸呸呸,我……我……”
凌尹秋憋得實在難受,放聲大笑了起來,他一把捉住落禎的手,將她攬入了懷中:“小禎兒,舉頭三尺有神明,話可不能亂說。”他附在她耳邊低低地笑道,“不過本少爺心善,就當方纔那話沒有聽見。”
落禎本已羞愧得恨不能鑽進地縫裡去,卻沒想到凌尹秋竟如此善解人意,正要高興,又聽他繼續道:“你不必勉強自己嫁給我,你只要……幫我脫下來就好。”
如果耳朵也有貞操,那它早已受盡了凌.辱。落禎羞憤難當,掄起拳頭就往凌尹秋的胸口上砸去:“流氓……你這臭流氓……”
男人耐得女人的粉拳,卻都耐不住鐵拳,凌尹秋慌忙鬆手,落荒而逃,險些就與迎面之人撞個滿懷。
“凌兄原來在這裡,教我好找。”來人白衣飄然,風度翩翩,不是司徒逸是誰。
兩人僵在了原地,臉色頓時尷尬至極。他們都不知道,司徒逸在一旁已站了多久,都聽到了什麼。饒是凌尹秋這等厚如城牆的臉皮,也不免有些微紅。
他急忙正了正衣襟,硬是擠出一個端正的表情,對司徒逸含笑道:“承蒙司徒兄的福祉,我和禎兒才賞了一番美景。”
司徒逸聞言淺淺一笑,目光卻飄向了凌尹秋身後:“白姑娘這是怎麼了。”
落禎只求司徒逸能聰明一些,暫時裝作沒看見自己。她已經沒有臉見任何人了,正好遠遠地背對他們站着。
“她沒事,這面山坡迎風,吹多了對肌膚不好。”凌尹秋信口拈來,揚了揚眉道,“不知司徒兄要事辦得如何?”
司徒逸的臉上露出了些許難堪,他目光微閃,輕輕笑道:“並沒什麼要事,只是家母突然登門……不便向凌兄引薦,還望凌兄見諒。”
凌尹秋心思一轉便明白了過來,他誠摯而曖昧地拍了拍司徒逸的肩頭,連連道:“原來如此,理解理解。”
特別能理解,如果他吆喝了幾個狐朋狗友回家同姑娘玩樂,結果凌司鴻回家了,他也是萬萬不會給大家去引薦的。
司徒逸有些靦腆地低下了頭,那張白俊的臉上不由地更紅了幾分:“凌兄果然是通情之人……”
他擡起頭來,面容又恢復了凝重:“關於飛鶯之事……”
提到正事,落禎醒悟沒時間作小女兒情態。凌尹秋這色狼若起了色心,臨時反悔,那怎麼是好。她一個箭步衝在了凌尹秋的跟前,當先答道:“司徒公子,飛鶯姑娘與你情深意重,我們若將她帶走,只怕是棒打鴛鴦,良心難安。”
她連氣都來不及喘,一口氣說了下去,“其實凌莊主也並不在意什麼失信不失信,他知你對飛鶯一往情深,纔會讓我們這兩個不相干的閒人,借遊山玩水之際順便到你府上,替他傳一聲話罷了。”
司徒逸臉上驚訝非常,喃喃道:“那凌莊主的意思,莫非是不要飛鶯了?”
他急目望向凌尹秋,只有凌尹秋也肯定了這個答覆,才能作數。落禎立時目光如刃瞪住凌尹秋,那眼神恐怖得,就像被捏住命運的人是她自己一樣。
“實不相瞞,司徒兄。”凌尹秋訕訕地笑道,“我大哥長年累月不在家中,飛鶯就算去了,也只是獨守空屋。還不如讓她留在司徒兄身邊,成就一對神仙眷侶。”
“可、可是……”司徒逸仍有些不相信似的,支吾道。
凌尹秋擺了擺手,微笑說:“他以飛鶯相贈,便是爲了成人之美。既是成人之美,食言毀信豈不自丟了顏面。司徒兄就不要推辭了。”
這番話不止司徒逸,就連落禎聽了都愜意非常。看來這紈絝公子的一張嘴皮,也並非只用在不當的地方。落禎不禁回眸去望凌尹秋,那張含着溫柔笑意的臉,竟突然間也有一絲絲地高尚起來。
驀然撞見凌尹秋的目光,落禎又急忙地扭過頭,面容十分嚴肅。
司徒逸的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他向兩人深深地一躬,道:“凌兄,白姑娘,多謝二位的好意,也多謝凌莊主體諒。”他擡起眼來,目光中寫滿了苦澀,“只是落花有意,奈何流水無情啊。我對飛鶯一往情深,飛鶯卻未必如此對我……”
一句話頓如冷水澆下,落禎驚呼道:“怎麼,是飛鶯姑娘要離開嗎?”
司徒逸點了點頭,語聲已有些無力:“正是。”
“她爲何要離開,難道還嫌司徒公子你待她不夠好?”落禎急聲道。如果司徒逸對飛鶯還不夠好,那這世上恐怕就沒有人會對飛鶯好了。凌司鴻?……還是算了。
“留不住的,終究留不住。”司徒逸苦澀道,他素雅得宛如一朵白雲,就連悲慼之色,也只如雲朵凝聚了雨霧,“強扭的瓜如何能甜,不如就成全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