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的路上,長公主陰沉着臉,一個字不說。十一公主戰戰兢兢在她側邊跪着,手中帕子越絞越不安。
馬車長軀而入宮門,在內宮外停下。下車,長公主才淡淡地道:“你是個聰明的,希望你聰明到底。”
轉身去見張太妃。
直到她的背影走過發嫩芽的花叢,十一公主纔敢喘一口大氣,汗水在衣內下來,全是冷汗。
總算活着回來了。
蕭家,慧娘去見蕭護。蕭護又一次不悅,他正在見幾個外面進京的官員,被慧娘打斷了。
時時關注長公主立新帝動向的蕭護,不會坐等着蹦出一個自己想不到的新帝來,他答應慧娘讓公主下嫁伍家,已有在京中盤根錯節關係的心思。
六部裡官員,蕭護也悄悄在插手。從京外來的官員,只要是知趣的,都會來拜見蕭護。
慧娘就在這個時候進來了。
官員們受驚嚇的讓開,蕭護雖然不悅,但一閃就過。見慧娘笑得好似牡丹花般,大帥也笑了:“有什麼開心事情。”
“蕭拓到家了,”慧娘手中還有一封信。是兩件事情全要來說,纔過來的。蕭拓斷了一隻手臂,蕭護本來留他在京中。可蕭拓說自己現在已是廢人,不如回家去養好傷,再練單手槍再來。
他執意要走,認爲自己留在這裡只會給蕭護添麻煩。給蕭大帥的信可以快馬,因此先到。蕭拓是別的兄弟們一同護送,走得慢,這纔到家,快馬送信過來,讓蕭護安心。
三爺不走,是蕭拔的傷和蕭拓不一樣,內傷更經不起路上顛覆,再者蕭護說京中到底好醫生多些,國庫中醫藥也足,不時可以問長公主求一些,呂氏覺得有理,又貪戀京中景緻,還沒有好好玩過,他們就在京中養傷。
見是蕭拓的信,蕭護心中不快全沒有了,他本來就不會生慧孃的氣,只是思緒受她打斷的不快而已。
伸手接過信,見慧娘還不走。蕭護笑一聲,對官員們道:“請出去用茶,等一下再請進來。”官員們沒有辦法,出來外面用茶。
商議事情時被打斷,好似小解時被打斷差不多,是忍不下,又非要忍,那難過滋味兒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他們一個來自韓憲王處,一個來自孫珉處,還有兩個來自文昌王處,帶來的消息自認爲對蕭護很要緊。
不想頭一面不無失望,男人們說話,女眷們說進來就進來。
只能等着。
書房中,慧娘依偎着蕭護,格格嘰嘰的回十一公主的話,最後才小小檢討自己:“我喜歡呢,又沒有主意,這才趕着來見你。怕晚了,長公主又反悔。夫君大人,你快去見長公主好不好。”
她眸中帶笑,水靈靈的,蕭護寵溺地捏捏她鼻子,帶着百依百順的勁頭兒:“行,我馬上就去。”
“還有一件事,我看她這麼聰明,萬一是長公主的招數?”慧娘水汪汪的眸子裡全爲是夫君的擔心,帶着羞赧:“我是不是做錯了?當時不好來問夫君,這她們一走,我就趕快來了,不是有意打擾。”
她的嬌憨,蕭護更心花怒放,把慧娘一提放在自己膝上,雙手摟住她腰,很是感慨:“十三最心疼我。你放心,是奸細我擔待。”
大帥笑得意味深長:“十三,讓你猜一回,你猜我怎麼收拾她?”慧娘一聽就明白,馬上不樂意了:“你又欺負我,以前的事情人家不記得了好不好。”
“小丫頭現在不敢和我狠了,以前你不是一句頂一句。”蕭護拿鼻子尖蹭她,柔聲道:“膽子丟了?”
慧娘笑逐顏開:“昨天丟在宮裡了,怕公主們喊我姐姐,我一想,乾脆把膽子送她們,換我一個清靜。”
“哈哈,原來這十一公主是撿到十三的小肥膽了。”蕭護笑過,又面色一收,眸子狹長的眯了一眯,慢條斯理的道:“我蕭家的門,哪有這麼好進!玩幾招把戲,說幾句動聽話,就想進來!”
一個此時的公主?馬上肯定另立新帝,新帝新朝,這前朝的公主們更沒人過問。伍家舅爺們爲公主們暈過去生氣,蕭護也一樣生氣,不過昨天沒表現出來。
今天,蕭護一一告訴慧娘:“我氣着呢,就是不好發作!什麼東西,也敢對着我挑三揀四!我今天把話說在這裡,能嫁舅爺們是她們的福氣,不然深宮裡呆着吧,一輩子伴青燈好了!”
慧娘滿心裡感動,只癡癡的看着夫君,不知道說什麼來誇獎他才叫好。
小疑心鬼兒嬌癡依戀,蕭護不由自主微笑:“十三,不能這麼便宜讓她嫁過來!你明天去見她,就說她對舅爺們不敬,我還在生氣。再告訴她,舅爺們也在生氣。這起子人,有命在就不錯,還敢挑!沒有舅爺們和將軍們死戰,她們早就不在!”
大帥說一句,慧娘點一下頭。
蕭護面上浮起傷痛,嗓音也沙啞了:“這一個算她明白得快,你去敲打她,讓她明白到底,不然舅爺們可全是大老粗,好不好給她一頓是常事!另一個暈過去的,她死守着宮中不出來也罷,如果想學事嫁過來,讓她嫁給去了的伍大壯,給伍大壯守節!”
這痛快的話語,讓慧娘百般的感愛蕭護。伍大壯是最後攻皇宮那一天死去,臨死前鮮血不住的流,還把死去的楊將軍屍身送回,蕭護後來把他追封爲上將軍,選了一處風景好的地方,安葬伍大壯和死去的人。
那個地方被百姓們稱爲忠勇碑林。
慧娘微微紅了臉,離開蕭護懷裡,退後兩步,認認真真的拜下來。蕭護微笑來扶,關切地問:“又幹了什麼?”
“是十三不懂事兒。”慧娘面上紅得更厲害,嚅囁着道:“我只想着防她們,防夫君。聽過夫君的話,想想是十三不對,見十一公主要嫁別人,我只喜歡去了,又想着咱們只怕長住京中,娶公主,再給將士們在京中成親,把根紮下來……就沒有夫君想的遠。”
蕭護放聲大笑:“十三娘,你已經很不錯,比別人強上許多。”外面久候他的官員們聽到,更在心中不耐煩,到底年青,正事兒不辦,和自己妻子一說就是半天。
大帥不會忘記他們,扯起慧娘來:“好好敲打她,讓那公主聰明到底,不要以爲她生得不錯,又是前朝公主,以後自高自大。讓我聽到有一點不對,我可以賞蕭三撣子,也能賞舅爺們鞭子!哼,等我賞下來給她,保證她一輩子不敢忘!”
慧娘吐舌頭:“十三不要,千萬不要給十三。”她覺得夫君用前朝的公主這話真貼切,新帝遲早要立,這公主現在可以算是前朝的。
蕭護失笑,用手指輕叩她光潔的額頭:“親親,可以回去了吧?”
“嗯。”慧娘心滿意足,再次拜過,走到門邊,又回眸一笑,換得蕭護一個笑容,才昂然出去。
蕭護讓人喊官員們來,一批批的見過。他言語快捷,雖然年青也能震住不少人。有的人三言兩語即去,出了府門還冒冷汗,有的人,留下用茶,緩聲慢語說上一刻鐘。到下午,纔有功夫去見大成長公主。
回來告訴慧娘:“我說了,說舅爺們一直追隨於我,又有夫人在,死去的伍大壯雖然是堂親,也時時繫着我想他,可憐他地下沒有人陪,地上沒有人祭拜。長公主一聽就明白了,不是很高興,我當沒看到。”
慧娘這一晚千依百順,變着法子地討蕭護喜歡,以作感謝。
第二天依着蕭護的話,換上衣服去宮中。諸王劃自留地,沒有人稱帝,只是信來信往的暗示蕭護留在京中不對。
而大成長公主也看明白了,以後的新帝立年長的,翅膀已硬,是什麼樣子還不知道。只看這些自己劃地的郡王們,就個個不安好心,全擺在面上,還要指責自己。
只能立年紀小,勢力弱的人,沒有蕭護在,那些虎視眈眈的郡王們肯?
有這些原因在,蕭護很少插手深宮,宮中自有顧孝慈在,現在太妃六宮之主,顧孝慈是她身邊最好的耳目。
除了塞公主的事沒事先知道,別的事基本沒錯過。
宮中不是寡婦就是女人,再來就只有太監了。京外已有大成長公主和蕭護的流言,京中也有,私下裡蕭護抓過不少人,長公主也宰了好幾個,只是流言蜚語是阻止不了的。
對於這種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不是張太妃宣,蕭護很少來宮中。張太妃無事也不宣他,她安然宮中當主人,日子樂得無邊,是個不插手朝政的人。
慧娘也就很少來宮中。只是聯繫不少,張太妃隔三差五送東西給她,也方便顧孝慈無聲無息傳個消息。慧娘有新鮮東西,也讓人送進宮裡。
兩個奶媽馮媽媽和陳媽媽,纔是時常進宮的人。所以寧江侯說,蕭護還沒有封王,派頭已經出來。他幼年的奶媽,是在太妃面前也有座位的人。
在蕭家裡,原是下人。
有人不滿,也只能幹看着,沒有半點法子。
久不進宮的慧娘,邊走邊看宮中景緻。又過上兩天,又有不少迎春抽嫩芽。石頭上高處雪水化幹,日頭照着熠熠生輝,是塊上好白玉石。
又有翠幛新修,新插竹竿嫩黃。流水嗚咽,是到了一處急湍處。有幾片微紅色在其中,像是誰的胭脂淨面水。
初春時分,輕冷緩寒中,綠草茵茵,早綻黃花有瑟瑟,又嬌柔得妖嬈。慧娘一路行來,看得賞心悅目,面有微笑。
也有幾處斷垣殘壁,間中有奼紫嫣紅數點,還在說着那舊日的繁華落盡時,兵荒馬亂行過此處。
慧娘也一樣看得心曠神怡。
曾經兵亂,現在安寧,不是更應該看好的地方。
張太妃宮中拜過,太妃宮中得意女官莫不出迎,蕭帥夫人尚能謙虛,謹慎地陪太妃說笑過,直言相告來見十一公主,求太妃賞個女官帶路過去。
張太妃已知道十一公主要嫁伍家舅爺,忙關切地問:“是哪一個?昨天晚上我還猜測呢,是最壯的那一個?不然就是最高的那一個?”因舅爺們生得不好,怕慧娘多心,再加上一句:“都好呢。”
大成長公主是無奈而應允,不然她就要和蕭護撕破臉。張太妃卻是認爲好,反正是喜事。她興致勃勃和慧娘商討着親事,願意開國庫取東西給十一公主添箱。她本沒有私開國庫的權利,不過爲親事,是可以要求開國庫。
慧娘早看出來這是一個一團和氣的老人,當然在文妃眼中張太妃是個壞人,角度不同,各人看法就不同。
因此不把敲打的話說出來,反而再說幾句討老人喜歡的話:“公主下嫁,是臣妾一門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哥哥們留在京裡的有五位,大家爭呢,爭得不可開交。”
張太妃眼睛亮了,對不可開交這話笑呵呵。老人愛的是熱鬧,張太妃腦子裡浮出畫面,幾個大漢你爭我吵,說不定還拳打腳踢,一個一個爭着要娶公主。
他們也知道娶公主是件美事情。
拳打腳踢是有,不過是爭着往外推。
“還有兩個呢,”張太妃這是安慰慧孃的話。另外兩個公主的親事,大成長公主說過她作主。慧娘這才委婉地暗示:“十一公主是個好的,我看太妃也喜歡她,哥哥們又都爭,這才先許給他們。哪一個,還沒有定下來。本來大帥,”故作躊躇道:“本來大帥思念死去的伍大壯哥哥,說要先給他定個守節的人,餘下的人才娶。”
張太妃雖然老,也聽明白了。她慢慢地笑着:“是這個道理,嗯,那就先讓十一成親吧,啊呀,要有喜事了,多好啊。”
女官們都過來道喜,跪下來一片,鶯聲燕語的:“恭喜太妃,恭喜蕭夫人。”張太妃呵呵地笑着,慧娘告辭以後,還很有精神的和女官們商討親事怎麼走,從哪個宮裡走,當然是她自己宮中走更能讓蕭護見恩典,又讓人去看宮室,好給十一公主住,又讓女官們提醒自己,大成長公主來時記得催定日子,又看自己還餘下的衣服首飾,很大方的要拿出來給十一公主。
最後纔有點兒不高興:“駙馬回門,讓他多搽點頭油香粉,刮淨臉,打扮得體面些。”
女官們熱鬧地嘻笑着,附合道:“讓他呀,再吃點蜜點心,把嘴吃得甜甜的,到時候多說吉祥話兒,太妃高興了好賞他。”
“就是這話了。”張太妃歡喜異常,當天中午硬是多吃小半碗飯,這是後話。
慧娘往十一公主宮中去。
十一公主正心中不安寧,還要不時開解周妃。聽外面有人問:“豆花兒,周妃娘娘在嗎?蕭夫人來看她。”
蕭夫人。
這三個字如今是震撼人心的三個字。
誰不知道蕭護大帥威震京都,他在京中有民心所向。而他最寵愛的,是唯一的夫人伍十三娘。
周妃趕快就出去,十一公主跟在後面。見一個滿面春風的年少婦人,穿着淡紫色團花刻絲的宮衣,天還是冷,領子上出的有風毛。
天青色八幅湘裙,裙底隱有明珠光,不知是鞋子上有明珠,還是裙襬綴的有珍珠。
肌膚勻淨,且白。烏髮漆漆的黑,眸子烏溜溜的圓。發上翡翠頭面,不見半點兒紅顏色。知道她是爲國喪中避嫌避到十分,可見這是個行事謹慎的人。
慧娘是頭一回打量周妃,以前也見過兩回,一次是兵亂,慧娘救過她一回,當時好幾個宮人在亂兵刀下發抖,事後才知道有周妃。
又有一回,是在國葬上,遠遠的打一個照面,誰也沒看誰,眸子一掃而過。
周妃真正的面容,是今天才看仔細。
見十一公主像她,不過十一公主年紀小,還有稚氣。又志氣剛,纔敢爲自己謀親事,面上又有幾分少年人的倔強。而周妃娘娘,是生活磨圓棱角的人,面上一團和氣,眸子不敢直視,沒有太妃的落落大方,也沒有大成長公主現在的咄咄逼人。
這是個老實人。
慧娘對周妃第一面下了個結論。
不過面上老實,與人心老實是兩回事,權且看着。
依禮,慧娘拜下來:“臣妾蕭伍氏見過周妃娘娘,見過十一公主。”周妃哎喲一聲,她哪裡敢當得起蕭夫人的拜,雙手扶起來,忙不迭地說不敢,這話不合體制,失去宮妃的身份。太妃的女官裝沒聽到,由着她去說。
十一公主低眉順眼,雙手掂着帕子倒沒有失去公主的身份,輕聲道:“請蕭夫人宮內安坐。”慧娘答應着,就對帶路的女官們笑:“不敢有勞了,我說幾句話就走了。”
女官們也不敢留,行個禮離開。
慧娘就進來,見這宮室也有新生嫩綠,初開黃花。不過宮室破舊,還沒有修繕。有些地方可見刀劍痕跡,有些地方,卻是舊日破損。
宮內,擺設全,卻式樣陳舊。這裡偏僻陰冷,卻沒有火盆。慧娘可憐上來,想這是一對可憐的人兒。又想夫君讓自己來敲打,慧娘又笑自己心底太軟。這種地方更容易養出奸細來,她們缺的東西太多,方便利誘。
周妃請她坐下,讓豆花送茶,難免面上微紅,不是訴苦,是知道自己窘迫。不衣食缺,卻不是皇家氣向,道:“才亂過,這算好的。以前,皇上最疼郡主,公主們也受屈。”十一公主輕聲阻止:“母親。”
自己的辛酸,最好是自己壓在心底。說出來,別人同情又如何?有時候別人的同情,其實也有着輕視。
慧娘聽懂了,壽昌那郡主是橫行宮中,這事不必再提。她和氣地接過話:“今年艱難,各處整修就慢,你們吃苦想來都知道,不過一處一處的來,且不必着急。”
“是啊,”周妃容光煥發,蕭夫人不小看自己,她喜歡了,又殷勤地問安好。十一公主見是個機會,就起身要辭出。
料想她是來說親事的話,親事沒有好說的,反正自己是答應的。她心中難過,不管哪一個,隨便嫁過去就是。
只要能帶母妃出來,不怕嫁給黑熊精。
她在心裡把自己糟蹋到這種地步,老天似乎還嫌她不夠傷痛,又給她來了一下子。
慧娘笑容滿面:“公主且坐吧,你是個聰明人,咱們也不必說那些避嫌規矩,你聽聽也好。”周妃也這樣想,自己笨嘴笨舌的,有什麼條件要提,而自己說不清楚,反而委屈女兒。
十一公主就坐下,自己終身大事,爭到這一步上,不能前功盡棄。她垂着臉兒,只把耳朵支起來。
慧娘是主家,周妃母女心想好歹是個公主,又生得嬌柔,蕭夫人來,總得是許什麼東西,收拾什麼房子的話,母女們正好給個建議。
還就是嫁什麼人,總得給個準話。
蕭夫人一開口,周妃和十一公主一起震驚。
這位年青的貴夫人,今年還不到二十歲,是除去長公主以外的京中第一貴夫人。她說話還真不客氣,雖然滿面是笑:“哥哥們還不情願。”
十一公主恨不能暈過去,直勾勾的對着地面看。
“大帥,也在生氣。”
周妃忍無可忍,弱弱地開口:“這話怎麼說?”我們可是先帝之血脈。
慧娘只有笑容是不失禮的:“那天我說親事許哥哥,公主們暈的暈,哭的哭,罵的罵,”再提那天的事,十一公主和周妃難免想到九公主,齊齊打個寒噤。
慧娘滿意了,這是夫君要的效果是不是。她笑盈盈:“哥哥們不是一定要定公主,不是有這話出來,我爲哥哥們的一片心,不想公主們不領情。”
十一公主抿抿嘴脣。
“公主們不領情到也罷了,當着人讓大帥難堪,讓哥哥們也難堪。哥哥們回家去,本來發下宏誓願,說是公主一定不娶。”
周妃緊張地什麼也忘了,現在你們說不娶?十一公主只能去自盡了。蕭家的人說不要,還有誰敢要?
她不安到了極點,慧娘又安撫她:“是我說公主們下嫁,是幾輩子難修的福分,不是這亂世,怎麼能有?”
周妃舒服不少:“是這個話。”十一公主面上發燒,這分明是說亂世中公主不值錢,才下嫁伍家。
不值什麼了才嫁,這話難聽得很。
周妃卻想,這是大實話,你們也知道真是難得。
蕭夫人又款款地笑道:“我喜歡呢,哥哥們沒什麼說的,只是哪一個娶,他們還沒定下來。”周妃哆嗦了一下,手攥緊小桌子,快要求慧娘了:“夫人,這是公主。”
不是一盤子由着你們分的菜。
“是啊,我也這麼說,所以我喜歡得不行,不管給哪一個哥哥都好,又怕別的哥哥們不願意。”慧娘說過,呷茶。
周妃鬆一口氣,這話裡多少還有尊敬。她笑容放鬆幾分:“還有兩個公主呢,”慧娘微微一笑:“不妨你們說,我堂哥伍大壯將軍破皇宮那天戰死,大帥傷心過度,哥哥們傷心過度,曾說過以後成親,先給伍大壯哥哥挑一個守節的,他們再定親事。”
十一公主一下子坐到地上去,面色慘白。
周妃也腿軟了,不過還要支撐着來扶失態的女兒。
慧娘認真打量,她們是真的傷心還只是惱怒?要是奸細,就會惱怒得多,而傷心的少。要是真心只想嫁人,就會傷心的多,而惱怒的少。
周妃母女哪裡還有心思惱怒?全傷心去了。十一公主哆哩哆嗦的,這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她彷彿看到對面的宮牆上,一個英俊卻斜睨的男人在冷笑,他笑得有如神佛,或是這世上的主宰。
憑什麼公主們想暈就暈,想嫁就嫁?
真是沒有道理。
公主們不願意嫁伍家舅爺,情有可願。可大帥蕭護也有生氣的理由。換成一兩個月前,如果玄武軍不在京中,石剛謀反成功,新朝成立,什麼公主,什麼嬪妃,全是過眼雲煙。
沒有將軍們在,你們還有命在?
你們得了命,就挑挑剔剔的,見到舅爺們要暈,等到九公主被扼死,爲了性命就要嫁!
豈有此理!
十一公主瞪着牆角,彷彿那裡有一個男人對自己冷笑。
她憑空想像出來的蕭護生氣。
這是她認識到自己做事的不對,雖然她也有理由。
誰做事沒有理由?壞理由也算!有理由不代表你就可以推動一件事,你以爲你是世上主宰?
蕭護當然是有氣的,他讓慧娘來敲打,並定下再有公主要下嫁只能給伍大壯守節的話,就是他非常生氣。
可他不至於和十一公主這種孩子生氣到她想像中的那種地步。還斜睨,還冷笑,大帥沒那功夫,讓十三娘進來敲打,還是十一公主聰慧,求到十三面前。
慧娘靜靜呷茶,身邊人和事彷彿全凝結。
好心腸的十三不是沒有同情心的人,可她先忠於自己的丈夫,再眷顧自己的孃家。
見這宮中頗似冷遇的擺設,慧娘想到自己逃難時。事實上她一進來,見到宮牆上痕跡,就想到自己逃難時在山中露宿,夜晚害怕睡不着時,月光照在樹上的痕跡。
和這牆上的差不多。
不過一個是天然行成,一個是無人修繕。
她是同情的,卻不能過於好心。
伍家哥哥們長什麼樣子,你也看到了?你還肯嫁,莫非有內幕否?又見周妃母子害怕得不行,慧娘只有在心裡祝願她們,不要弄事情出來,不然大帥無情,自己也無情,哥哥們更不用說了……。
見一對母女傷心的好些,慧娘淡淡又開了口:“大帥讓我來,還有一句話。”周妃總算支持不住,一跤摔倒坐地上。
要哭,又不敢。
周妃咬住嘴脣,快有血痕出來。天下哪有這樣的親家,一句又一句的全是逼迫人的話。而豁出去的十一公主,目光凌厲的一揚眸子,脣邊吐出幾個字,冷冷的,如宮外還沒有化掉的積雪:“你說!”
這凌厲,只讓慧娘好笑。
大帥是什麼性子,你們還不知道呢?等到知道了,你還敢這麼狠!
身邊枕邊人的十三都怕他,不是爲吃醋,吃醋也是爲喜歡大帥,這纔敢和蕭護拼上一拼。
這小小孩子,這種眼神兒過了門讓大帥知道,也是吃虧的角色。
慧娘這麼說十一公主,自己也大不了她多少。年青人,有時衝動辦錯事,有時熱血滿腔特別愛理解人。十三娘輕聲卻有力地道:“入我伍家門,守我伍家規,膽敢行錯事,叫你必後悔!”
十一公主一愣,辛酸涌上心頭。
她剛纔的委屈,不解,難奈,憋悶全沒有了。
原來,蕭夫人卻是這個意思。當然她的意思,與蕭大帥不無關係。
不是件件要考慮到蕭大帥,而是他聲色太響,闖宮又闖宮,救活無數人性命。而十一公主,奔着慧娘去,去她疑心,其實還是爲着蕭大帥能幫自己一把。
現在他發話了,就是這四句:“要守伍家規!”
原來他們當自己是奸細!
周妃在地上瑟瑟發抖時,十一公主已擦乾淚水。她到此時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不是去求蕭夫人,而是錯在自己還有不應該有的心思。
她以爲自己是公主;以爲自己生得不錯,比伍將軍們好;以爲自己下嫁,別人應該接着……
蕭護一眼就看穿她的用心,讓心愛的十三來敲打,意思不言自明。九公主不死,你們還肯嫁嗎?
要嫁時,想着花招,花盡心思的來嫁。不想嫁時,就哭了暈了罵了……
肯要你嫁,蕭護覺得是給足這舊皇家面子!
周妃心灰意冷,如墜黑暗中。而十一公主無聲無息站起來,在蕭夫人面前垂手侍立狀,輕聲卻堅定地道:“只求成親後相夫教子,接出母妃。居住多久也不能計較,只求母妃能隨我多住幾天。衣食用度,我自己的衣食中省出來。別的,由大帥和夫人吩咐,不敢有違!”
和蕭大帥不過見上一面,還隔着很遠,自己心思被他看得一乾二淨,十一公主心想,還是老實說出心事的比較好。
慧娘恬然的笑了,真是個聰明姑娘。
你來自前皇家,怎能不讓人疑心?再說表現也不好,聽說嫁舅爺,你可是頭一個暈的。這世上女子全嫁給生得好的人?以公主們目前狀況,嫁給哥哥們有庇護,你知足吧。
比你受長公主的欺凌要強。
十一公主服軟,不再擺公主架子。慧娘心中又服了蕭護一回,這就笑得客氣嫣然,先請十一公主坐,接下來說的,全是成親房子擺設衣服首飾喜娘妝辦。
足的過了半個時辰,歸座的周妃打起膽量再問一回:“到底是嫁哪一個?”慧娘倒不是有意讓人難過,實在是她也不知道。
見周妃搖搖欲倒,十一公主從剛纔起就沒有一點血色。慧娘歉然的道:“反正不是守節,是哪一個,改天我再進來奉告。”
見宮外天色晴朗,日頭光有一半照進宮門內,慧娘告辭:“家裡還有客人,不回去準備着,大帥怪,可是天大的事情。”
母女兩個人又戰慄一下,送蕭夫人出宮門,十一公主嫁過去後應該是嫂嫂,也拜了一拜送慧娘。
回來母女兩個人發愣,午飯有人送來,熱氣騰騰擺到冷冰冰,沒有一個人吃得下去。
十一公主可以倚仗的就是公主身份,現在公主也擺不起來了,嫁過去受氣還有誰去攔?
半晌,周妃強打精神,對着十一公主還沒有恢復血色的小臉兒道:“公主不必擔憂,興許是嫁個溫存的。”
“母親,她就讓我守節,我們又能怎麼樣?”十一公主木呆呆。她是生得嬌媚的人,此時呆若木雞,五官全板着如畫,另有一種別緻的美。
周妃瞠目結舌前,十一公主平靜地道:“不過,我不答應。”她以死相拼,最多不過死,拼到這一步上,怎麼能認輸去守節?
十一公主揉揉肚子:“我餓了,母親,讓豆花兒把菜熱一熱,咱們吃飯吧。”
過日子就是這樣,你不認命,生活自會展開另一幅天地。
……
快二月,是農曆。也就是陽曆至少近三月。柳樹輕吐淺黃,絲枝兒隨風搖曳。慧娘院子裡有一處建成花亭,下面種上無數花枝子。
還沒有開,只有綠葉濃如煙,舒展卷放。
傍晚有風,含清冷又似春風,多穿一件錦衣,這冷就沒有。
鋪設花磚的甬道上,走來蕭護和慧娘。蕭護精神煥發,換一件新的錦衣,石青色錦袍,雙眉微挑。慧娘打扮得若神仙妃子,在自己家裡不怕人看到,大紅遍地金絲羅衣,披着出風毛的銀鼠外袍,花翠滿頭,花團錦簇中,有一枝子纔開的牡丹花最爲閃人眼睛。
這才初春,京中才定,這花房裡的牡丹花,實在是難以用價值來描繪。
慧娘不放心上,手中還揉着一朵,正和蕭護說去宮中的事:“本以爲是周妃受牽制,或是她顧忌周妃,現在看來我想錯了,她願意接周妃出宮居住,竟然是厭惡那宮中歲月呢。”十三輕聲嘆氣:“夫君,我由不得就同情她。”
“你還是且看看再同情,”蕭護緩步而行。他天天要見多少人,今天才有空閒和十三用晚飯。大帥走得緩而又慢,只要和慧娘好好的說話哄她玩耍。
天空中雲彩,或遠外山尖。慧娘不住看着,隨意地說出來:“她們住得不好,衣服也舊。我想到我逃難的時候。”
蕭護分心在想今年的錢糧收不上來怎麼辦,這時不分心了,見慧娘並沒有過多傷心,只是悵然,大帥輕輕地笑:“還不能如意?是了,那指證岳父的兩個人還沒有死。”他脣角邊冷笑:“我讓他們不得好死給你看看。”
“夫君,不是還難過。”慧娘丟了玩得半殘牡丹花,把手放進蕭護手臂彎中。眸子微飛,又是覷人面色的小心翼翼,語氣還有傷感:“我想她現在難中,與我那時逃難一般。我曾恨這天地不公,現在回想,天地指引到我遇到夫君,再沒有吃過什麼苦頭。”
回想,就知道蕭護對自己一片真情,處處用心。
蕭護神采飛揚的笑了:“她和你,怎麼能比?”他說得行雲流水般自然:“她嫁過來,自然要教訓於她。用手段嫁人,當我是傻子!到時候你不要又動菩薩心腸,不要又爲她說話。”
慧娘就知道必然是這樣的,才爲十一公主傷感一下:“夫君知道十三是十三,還打人呢,十一公主不是更要吃苦頭。”
蕭護笑容加深,也用眼角掃掃十三的面色,見觀花亭到,扯她坐下,想着事情哄她開心:“你刻我名字,怎麼在條几下面?”
封家舊宅的條几下,還有着蕭護的名字。
慧娘面龐亮了,又扭捏。這樣子許久沒有過,蕭護給她斟酒,取笑道:“我知道了,是你個兒不高,只能刻在那下面。”
“纔不是。”慧娘雙手捧酒杯,笑靨如花:“我說了,夫君不要生氣。”蕭護裝腔作勢沉下臉:“說得好就不生氣,說得不好嘛……罰你站着倒酒。”
慧娘格格笑,又飛紅一抹上面頰。這樣子,動人有十分,羞慧又有十分。兩個丫頭全不在這裡,是擺上酒菜後又去催菜。蕭護在慧娘耳朵上擰一擰:“快說。”
“別人說你少年英雄,如何了得,說我配不上你。我不服氣,想你小小年紀,就敢這麼樣。我取了小刀,心想別人捧在上去,十三拉你下來,就把你名字刻在條几下面。嘿嘿。”以一個討好的笑,結束自己的回答。
蕭護萬萬沒有想到是這個原因,想沉下臉這個丫頭笑容就在面前,不教訓她,又不甘心。當下喃喃:“多謝你沒有把我刻在板凳腿上。”讓慧娘喝三口酒,以示懲罰。
夜晚上來,繁星微出,慧娘貼在蕭護身上,同他指點院中:“這是花房,”一個不大的小房子。蕭護說:“好。”慧娘露齒一笑,又去指另一處:“這裡我要蓋個亭子,”蕭護道:“好。”慧娘撫着他腰帶上金飾,調皮上來:“十三要上天。”
蕭護道:“當然是我送你上去。”
夫妻相視含情,十三微紅面龐,蕭護柔聲低語:“還有什麼不如意?”慧娘只覺得幸福溫暖無處不在,默默地想着,要有不如意,只是孩子罷子。
孩子這事情,母親當年也早說過,不可要得過早。是以蕭護也好,慧娘也好,都沒有太焦急。京都坐陣的年青大帥蕭護,今年才二十有一。
而十三娘,逃難那一年十六歲,當年到了自己未婚夫身邊,第二年成親,這又在京中過了一年,今年不過才十八歲,是個標準年青的貴婦人。
繁星以爲背景,綠葉以爲陪襯。兩個人攜手任濃情流動,不管桌上酒菜俱冷。你眸中見到我,我眸中唯有你,分也分不開時,一隻貓兒:“喵喵。”
過來,驚動慧娘眸子微閃,才羞羞答答地笑了,重新相請蕭護入席,夫妻盡歡。
這一夜纏綿悱惻,
這一夜十一公主沒有閤眼。
她對着深宮中不甘,閉上眼就是九公主格格作響的脖子,往上翻的白眼。
守節?
還不知道哪一個娶你?
蕭夫人的話讓十一公主悲痛欲絕。這不是公主下嫁,十里紅妝;這不是公主下嫁,有人僕服。燭光早滅,唯見幽深黑暗。黑暗中似有什麼在動,是九姐姐不安的魂魄?
不不不!
十一公主悲憤地在心中大喊幾聲,她不要守節,她不要!
一夜到天明,換上宮女衣服,喊上豆花出內宮,見外宮中有人換崗,晨光中一個人大步流星而來,腳步走得“咚咚”作響,他大紅面龐,盡是鬍子,鬍子硬得可以當針扎,正是伍思德。
十一公主愕然一下,萬萬沒有想到今天碰上他。
難道這是天意?
那就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