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太子來看女兒,姚興獻是心懷感激的。今天遠遠看到殿下大模大樣走進自己帳篷,“嗖”地一下子,姚興獻心如井欄空桶落水,摔在最低處。
他又忐忑,又不安,又驚慌,又憂懼。七上八下的心情促使他咬咬牙,心一橫繼續回帳篷,就是步子放悄許多。
且偷聽過再說。
衝守帳的士兵擺擺手不讓行禮,姚副帥幾無動靜的進去,見女兒兩個丫頭在外面,又擺手讓她們退出去,自己站到帳簾子外面聽一聽,並沒有聲音。
再聽,還是靜默的,就像沒有人在裡面。
姚副帥把眼睛湊上去,見女兒坐着默默流淚,太子坐她身邊,靜靜給她擦拭淚水。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一個低泣,一個拭淚,活似一幅活色生香的圖畫。
看上盞茶時分,姚興獻躡手躡腳退開。帳篷裡呆不下去,只能走出來。他心亂如麻,不想和遇到的人招呼或迴應,獨自往僻靜的地方上去想這事怎麼辦纔好。
以他這當年京中有名“登徒子”來想,年青人的情意有如螢火流星,決計不能依靠。要換成不是殿下,姚副帥自問罩得住女婿;可這是太子殿下,姚副帥只有自己苦惱的份。
尋思剛纔殿下爲女兒拭淚,分明柔情似水;再想京中大舉選妃,又讓當父親的爲難重重。他嘆息幾聲,又皺眉幾回。直到有人辦公事,親兵來喊他,姚興獻纔回帳篷。
問問殿下早已離去,問問女兒又忽發旋暈早已睡下。姚興獻自此表面上談笑自若,其實一腔心事無處可說,只能緊壓心頭。
北風緊的時候,大家一起回京。袁家是奉旨回京,父子重新安置官職。爲表自己投誠之心,袁樸同讓舉家搬回。長子袁家棟長留軍中,可這一回他也蒙召見,攜妻與家人同行;次子三子不用說,跟着母親親戚們,還有大批的袁家靈位隨父而行。
臨走前,袁樸同帶着親戚們拜祭袁相野,在他墳頭上說了好一通話。那一天,北風和雪刮如冷刀子般。雪衣稍圍得不緊,就往衣領袖口裡鑽。袁樸同說完了話,身上積雪成了雪人。抖完雪,如抖去以前種種不愉快地記憶,上馬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他不忍心挖袁相野的骸骨,又有長子還會回來,年年清明會有上墳的人,就只帶袁相野的靈位回京。
動身那天因袁家人多,姚興獻過來照看。見到一大堆的靈位嚇了一跳,隨即滿面笑容。袁氏一族從此開始的忠心,全體現在這返京的靈位中。
同行的還有伍氏兄弟,他們去年沒有回京,今年也和太子一同回去。頭一個伍大郎是最要回去的,溺愛大郎的母親十一公主一年多思念兒子,用了抗議,吵架,絕食等種種方法威脅伍思德,伍氏兄弟再不回去,十一公主打算關城來長伴兒子。
已經對伍思德亮出明話:“你再不給我兒子,我就不要你。”
還有一個人,韋昌也跟在其中。
韋昌是最早知道太子離京的人,不是太子先告訴他,是韋昌主動來問。問的時候還是秋天,草地上一片赤黃,景色怡人。大家出去打獵,韋昌緊跟太子,等到看不到別人,問太子:“殿下過年回京嗎?”
“回。”太子反問:“要我幫你帶信還是?”殿下笑得壞壞的。
韋昌漲紅臉:“不是帶信,是把我帶去吧。”自從張閨秀走後,韋昌瘦了一大圈。以前多愛熱鬧的人,現在有時候一個人出營坐着發呆,一呆就是半天。
伍氏兄弟出營玩看到過,愛摟草打兔子摸鳥蛋的姚宦保也看到過。
韋昌一天比一天沉默,直到秋天他忍不下去,找到打獵這樣的機會單獨求太子:“我怕自己進京,像大生二郎說的,張家的門也進不去。我隨殿下去,殿下幫幫我,讓我見到她的人,讓我當面問個清楚。”
他人在馬上,頭越來越低,快和馬頭持平。
太子自然應允,不過掏了韋昌好些話。韋昌承認:“從她走,每個月給她寄東西寄信,一個迴音也沒有。”韋昌紅了眼圈:“不是我不自量力要和大郎爭,大郎和她年紀實在不配。再說,我讓家裡人去京裡打聽,說她自從回京,一次也沒有出過門。是定了親纔不出門嗎?定下親事就對我說說又有何妨。”
殿下本來是同情他的,卻對“年紀不配”這話不入耳。先敲打過韋昌:“張家要是相不中你,不許在京裡撒野。”
韋昌急忙說好。
殿下又涼涼地告訴他:“不過你就是撒野,張家也不怕你。”
一席話說得韋昌苦笑不止:“我是什麼人,連個將軍還沒掙上,張家怕我什麼。”這話讓太子又重新同情他,拍拍他肩膀,出了一個在韋昌看來感激涕零,卻扯自己表弟後腿的主意:“如果大郎和你爭,你就告訴我舅母十一公主。”
韋昌聽過就跪了下來,握住太子的手沒頭沒腦親了一通,親得小蛋子犯惡心,取香胰子熱水給太子擦手,聲稱韋昌口水只怕有毒。
又陰陽怪氣:“以前沒看出來你韋公子是兔子?”
“殿下肯幫我,奴才你肯作成,你說我是夜貓子我也認了。”韋昌沒臉沒皮的笑着走了。他由殿下的壞主意清楚一件事,張家可能嫌自己沒身份,十一公主國舅府上卻嫌張家不入眼。
對韋公子來說,這真是天大的好事。
太子在他走以後,聽小蛋子嘮叨了一刻鐘。什麼男人也要防,不可不防。防男人如防洪水猛獸等等。
太子一個字沒聽進去,只自己偷着樂。這樣的壞主意,自己是怎麼想出來的?難道,有情人會變壞?
不過偶然壞上這一下,殿下覺得精神煥發。他讓小蛋子不要說,自己見到伍大郎也像沒事人。
關於十一公主的話,不是太子編出來哄韋昌的。是他有一回在宮中親口聽到十一舅母和母后說話,恰好說的是張姑娘。
十一舅母是滿腹同情:“哎喲,人人都想和姑奶奶學,可姑奶奶您只有一個。那張家的姑娘舞槍弄棍的,我看是嫁不出去。”皇后輕笑:“有鍋就有蓋,人家也許嫁一個喜歡她舞槍弄棍的人。”
只這幾句話,十一舅母對張家的不滿全在其中。伍家先是忠心,再就倚仗的是中宮皇后。皇后就是個舞槍弄棍的人,十一公主還認爲舞槍弄棍的張閨秀不好嫁,可見是不喜歡她的。
太子小小的犯了一下壞,自然不內疚。這源於他不喜歡張閨秀,張閨秀嫁表弟也好,不嫁表弟也沒什麼,表弟是舅舅長子,還愁沒有親事。
另一個就是韋昌和張閨秀,和自己與映姐兒差不多,全有一個不般配在內。韋昌和張閨秀是身份上不般配,自己和映姐兒是年紀上不般配。
太子因此很願意幫韋昌,如果不是韋昌亂說什麼年紀不般配的話,太子幫他的還要多。比如太子可以把張閨秀約到宮中,請母后傳見她,或者請妹妹們幫忙傳見,韋昌可以在沒有人打擾的情況下單獨和張閨秀求親。
運氣不佳的韋昌無意中說錯了話,大好的機會先少了一個。
有了這小小的事情,上路後太子對大郎表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伍大郎本來就眼睛長在腦瓜頂上,現在更是離地三尺飄在半空。
可算是標準的目中無人,只有自己兄弟。
這一行人衆多,袁家數百人,加上後來在關城又生出來的;伍家兄弟帶着奴才幾十個;姚興獻有護送太子之責,也帶着數百人。太子殿下加上張家等人十幾個,只有韋昌人最少,隨身奴才兩個,加上主人才三人。
韋昌興致卻最高。
一會兒對雪吟詩:“雪動玉人影,”伍大郎笑話他眼花:“那是枯樹枝子掉下來。”韋昌不理他,對着幾株老梅又想到張閨秀,又來上一句:“不見伊人,香卻如故。”伍大郎大聲:“啊嚏啊嚏啊啊啊……!”
馬讓韋昌狠抽一鞭子,帶着大叫的伍大郎狂奔而去。
姚宦保在車裡伸出頭,手捂肚子:“哈哈哈哈哈……”狂笑脫形。映姐兒在車裡也讓逗笑,才笑上一聲,車窗外從上路就陪着的殿下笑吟吟:“我聽到了,姐姐終於笑了。”
車裡只有宦保一個不懂事孩子,殿下挑逗道:“早知道回京去姐姐就笑顏開,早應該帶着姐姐回京。”
前面伍大郎好容易勒住馬,撥馬回來殺氣騰騰要和韋昌算賬。宦保還在看熱鬧,還在:“哈哈哈……。”他笑聲這麼響,太子的話也一個字不少的傳到映姐兒耳中。
映姐兒很想不回,又怕宦保在他會奇怪自己不理太子。其實姚宦保根本沒聽到。映姐兒就低聲回:“殿下取笑。”
低而柔和的嗓音,也一個字不少的在宦保大笑中進到太子耳中。太子大喜,得寸進尺地低聲再道:“讓我進車裡取笑好不好?”
車裡再沒有了聲音。
太子不認爲受冷落,反而認爲挑逗得不錯。
姚家父子從上路就一直關注殿下,見他幾乎不離開映姐兒馬車,姚官保問父親:“風雪更大,讓宦保坐別的車上,請殿下和姐姐坐車……”
“胡鬧!宦保是一定要在那車裡的,哪怕殿下坐進去!”姚興獻斬釘截鐵。姚官保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殿下和姐姐沒有定親,不是自己和靈娟過了明路,自己去靈娟馬車旁說上幾句話,袁家的人全裝看不見。
姚官保認爲自己現在比殿下還要幸福,又去袁靈娟馬車旁說話去了。姚興獻心只在女兒身上,分一隻眼看着殿下,他有護衛的職責不是。另一隻就看着女兒,隨便把殿下也看住。對回京是成親的兒子去哪裡,姚興獻都沒功夫看。
就看到也像沒看到。
袁夫人帶着小女兒一輛車,不時盯的是姚官保。袁樸同在她車外,袁夫人滿心歡喜道:“難怪老爺不肯讓靈娟和我坐車,原來你什麼都料到了。”
“女大不中留,和你坐車不方便。”袁樸同調侃過夫人,自己忍不住好笑。袁夫人嗔怪他:“和我有什麼不方便,明明好意思,讓老爺你說成奇奇怪怪。”袁夫人也笑,可不是不方便。
到晚上紮起帳篷,一長排的營地上篝火融融,人聲笑語不斷。對冬天行路的人來說,他們是最快樂的。
一對人是進京成親。
一對人是進京定親。
一對父母是送女成親。
一個父親是送子成親。
一個家族重返故土。
還有一個癡情不已的韋昌進京尋親。
再加上到哪哪歡樂的伍大郎加上兄弟們,從早到晚都有笑聲。
映姐兒慢慢地笑得多,慢慢地也下車騎會兒馬。太子伴着她,也肯有說有笑。太子大喜,姚興獻也大喜。
殿下認爲映姐兒肯接受自己,姚興獻認爲女兒想通,當父親的大喜還在太子大喜之上。只要女兒想通願從太子。皇上不答應爲正妃,爲偏妃也是一件好親事。
見到女兒披着大紅雪衣,嬌怯怯玉手摟馬繮,太子無時不在她的身邊,姚興獻才真正的喜歡了。
他的喜歡更把袁家感染到,袁家兄弟對袁樸同道:“看,你爲女兒找到一個好親家,我們孩子們成親,都沒見親家喜歡成姚副帥這樣。”
袁樸同也就更寬慰的笑了。
近京城的時候是臘月,路上集市漸多。姚宦保見到鞭炮就走不動路,幸好不是他自己走是坐車。就這晚上一住下來,姚宦保先吵鬧:“出門!”
他們人多,遇到大些的城市把全城空客棧包下來住,趁便洗個熱水澡。小些的集鎮就自己搭帳篷,不多的客棧讓給女眷住。
太子在女眷一例。
宦保吵得人頭痛,映姐兒就答應他出去。不放心,又自己跟上。既然是出去玩,把太子也請上。認爲自己帶着宦保和太子出去怪,又去請袁家的女眷。
袁夫人老天拔地的人,坐一天車住下來就不想動,就讓袁靈娟出去。也怕袁靈娟和姚官保出去讓人看着怪,讓袁家幾個素來穩重的姑娘陪着。
姚興獻和袁樸同一個在客棧料理,一個在鎮外料理。太子同行很隱密,只有姚興獻讓本鎮的官員請走,姚官保陪父前往。在最大的酒樓上正用飯,先看到樓下來了宦保。再後面是靈娟和自己姐姐等人,陪的是太子殿下。
姚官保指給父親看,是說殿下和姐姐又在一起。姚興獻會錯意,白兒子一眼:“要去就去吧。”姚官保下樓來纔想到,不由得一笑,父親以爲自己要見靈娟。
他們呆的集鎮算附近最大的,方圓百里的人都到這買年貨,就不顯他們一行人衣着富貴過人別人。
袁靈娟和姐妹們正說說笑笑,肩頭讓人一拍,有人微笑:“靈娟。”袁靈娟驚喜回身,再微紅臉:“官保,你怎麼也來了?”
她東張西望:“不用陪伯父嗎?”
“父親自己回去,我看到你就過來。”姚官保指指一旁大酒樓。袁家的姐妹們知趣,對袁靈娟吃吃笑幾聲,攜手走去前面。
袁靈娟單獨和姚官保在一起,指前面讓他看:“殿下和姐姐總有點兒不對?”那一對人此時離開集市,在一旁樹下站着,好似在說什麼。殿下是做小伏低的架勢,映姐兒垂頭是害羞模樣。
正常侍候的一對主僕不會是樣。
姚官保把袁靈娟往旁邊帶:“沒事別看。”自己多看了一眼,見太子殿下面色微變。姚官保起了疑心,他想到姐姐忽然肯出馬車解開心懷,以自己對姐姐的瞭解轉變太快。他讓袁靈娟去找姐妹們:“我去請殿下和姐姐過來。”
袁靈娟走開,姚官保繞到旁邊,支起耳朵把姐姐下面說的話聽在耳中。
“爲什麼你要這樣想?”先聽到殿下焦急的聲音。
再就是姐姐的輕泣聲:“我想回京去必然皇上發怒,那我就沒幾天好陪你陪父親和弟弟們。萬幸的是還能見到母親的面,就死也無妨了。這最後幾天,我不能讓父親擔心,讓殿下擔心,不得不陪着玩笑。本想不說出來,唸到我和殿下自小的情分,殿下又曾喜愛於我不得不說。殿下,後天就要進京,以後我不在,你自己記得天冷添衣,熱的時候你不愛喝解暑湯,讓小蛋子給你煮清涼露……”
太子握住她肩頭,已經生氣:“你怎麼能,這樣想?”他沒有別的話可以勸,翻來覆去就這一句:“不要這樣想。”
姚官保大吃一驚,心想果然自己沒想錯。他沒有驚動,悄悄走開追上袁靈娟等人,見姚宦保買鞭炮,也大方地答應他多買。
沒多久,太子和映姐兒也過來。姚宦保買了多多的鞭炮,回到客棧裡帶不了,讓人拿香,先要就地放上一批。
鞭炮聲動客棧,來看的人很多。袁夫人得到消息出來,見女眷們都聚在廊下笑。這其中,女婿官保和女兒站在一起,像一雙並蒂花。又看太子殿下和姚家映姐兒,又是一對芝蘭玉樹。姚夫人心想,難怪殿下只要她侍候,果然生得好,性情又溫柔。
親戚們姑娘們也都好,只有一個人扎到袁夫人的眼。
袁家棟的妻子平氏在這些人中,更顯得眉眼平淡,讓人比得快無立足之地。袁夫人心中嘆氣,想到親戚們誇映姐兒的話,和自己照顧映姐兒病中,更知道姚家姑娘和順得體。不是自己媳婦可以比得的。
好幾個煙花一起升空,人人喝彩:“好!”面色讓煙花映得喜氣洋洋。袁家棟恰好走來,煙花下看上去英武不凡。
袁夫人偷眼看映姐兒,煙花下如水晶琉璃人兒般,越看越愛。又看走到面前的兒子,高大端正,哪一點兒不好,委屈他配了一個關城裡小家姑娘,聽說還是逃難去的。
“母親,父親說鎮外親戚們都安置妥當,讓我跟着母親就便兒照顧。”袁家棟笑吟吟。煙花繼續騰空,點亮無數人眼睛,也點亮袁夫人心中所想。
她對兒子招手笑:“跟我進來,我有幾句話告訴你。”袁家棟就進來,母子坐下,袁夫人神神秘秘:“你看姚家的姑娘好不好?”
“好,怎麼不好。生得又好,性格又好。以前我們誤會姚世叔,和官保見到就打。姚家的姑娘還是和母親來往,又和靈娟閨中閒話。她還會管家,真真是個難得的人兒。”對於自己妹妹的婆姐,袁家棟毫不掩飾自己的誇讚。
袁夫人笑彎眉眼:“她比你媳婦如何?”
“這怎麼能比。”袁家棟笑道:“我房裡的是小家子出來的,和姚姑娘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袁夫人喜上眉梢,故意又嘆氣:“唉,我心裡極愛她,想到她這麼好的人,沒有一個好人家。我這個心裡呀,難受得睡不着。”
袁家棟想母親從來對人親切,忙道:“母親說得是。母親有這樣的心,咱們家卻幫不上忙。咱們家沒成親的子弟,先不說年紀,功名上就配不上。年紀大些的子弟,怎麼能委屈姚姑娘當填房。等京中安頓好,母親和女眷們走動起來,慢慢的爲她物色吧。”
“我的兒,我一直爲她物色,不過總是別人家的人不知根不知底。萬一人不好,不是害了她。”袁夫人帶笑:“你兩個弟弟呢,年紀不合適,功名上也不行。眼前倒有一個人在,年紀又合適,功名和你一樣,只是怕他不答應。”
“哦?這個人是誰,”袁家棟微笑:“有這樣的人在,我去同他說。”
袁夫人笑眯眯:“要這個人喜歡,先得問過你喜不喜歡姚家姑娘。”袁家棟怔一下,才道:“也是,我得說她好,別人才能認爲好。”認真的道:“我見過的姑娘們,姚家的姑娘是第一等。”
“那就太好了。”袁夫人喜歡得手一拍,對兒子道:“那你娶了她吧。”
袁家棟眼前一黑:“我?”
“母親我說的那個人,和你一樣,功名也一樣,我們家除了你再沒有第二個人。”袁夫人喜不自勝。
袁家棟急了:“等等,我有媳婦……”
“你也說你媳婦是小門小戶的,讓她退一等,給你娶了姚家姑娘當正室好不好。我對你父親說過,你父親說這是不義的名聲……”
啼笑皆非的袁家棟打斷母親:“我也一樣說不好。”
“爲什麼!”袁夫人沉下臉:“你忍心看着映姑娘不出嫁?你忍心看着別人對她指指點點?我知道你配不上她,可咱們親上加親……”
袁家棟擺手止住:“得得得,母親您長篇大論起來,我吃不消。”他不再說自己有媳婦的事,只往父親身上推:“您明天和父親去說,父親要答應,我就說好。”
起身請晚安:“母親早些歇息,明兒一早還要趕路。”
袁夫人氣怔住,看着兒子身影出門,才恨鐵不成鋼地道:“和你父親一樣沒見識。”姚家多好的姑娘,再加上一句:“也沒同情心!”
袁家棟又好氣又好笑出門,見外面人還在,因此多看映姐兒一眼。見她大紅雪帽遮住半張面龐,露出的半張面龐晶瑩如玉。聽說她病了,這玉色就雪白得沒有血色,好似一碰就碎,又她經不起院中風雪。
好在她身邊有個人,太子殿下便衣金冠擋在她身前,風雪就全打在太子身上。
袁家棟心想母親固然是好心,卻不想想自己兒子不管怎樣也配不上親家姑娘。他記起親家老爺來求親那天,被自己兄弟們誤會後,在帳篷裡咆哮如雷:“我女兒是太后親自相看親事,”後來對母親說過,她一定是忘記了。
平氏見他回來心中喜歡,早過來候着帶他回自己那間房。侍候袁家棟換衣洗過,平氏怯生生道:“進京去,我好怕。”
“別人都喜歡,你爲什麼要怕?”袁家棟打哈欠往牀前走去。平氏跟在後面:“我怕又笑話我沒見過世面。”
袁家棟冷笑:“可笑,全是親戚們,誰又笑話誰!”人一多,各種言論都出來。袁家上年紀的親戚們全嘴碎,以前袁家棟不放心上,大家同在關城,必須連成一心才成。今天由母親的話,想到全是親戚們亂說所致,聊聊動怒:“我不笑話,別人笑話幹你我何事!你是我房裡人,不與他們相干!”
袁家棟算是經歷磨難的人,平時才更體貼父親,也能安撫兄弟。他看着嬌小的妻子有了笑容:“你不要怕,我們不在京中長呆。妹妹成親後,過完年我們就走。我奉旨才能進京,不走也不行。”
平氏羞羞答答貼着他坐在牀沿兒上,低聲道:“親戚們說話沒什麼,總是自己一家人。我怕的是將軍英武,在京裡我定要見很多女客,怕她們說我不能上臺面,怕我們走了,父親母親留在京裡,我給他們添話聽。”
袁家棟伸手摟住她,一開始給他娶平氏,袁家棟心裡也是極委屈。可委屈也沒有辦法,袁樸同對他說:“你是長子,到年紀不成親,我怕全國的人都看我笑話。”袁樸同得罪皇帝皇后,自我感覺像得罪全天下的人。
“我不服輸,你已到年紀就娶吧。娶不到門當戶對的,能生孩子的就行!你是長子,這事纔要抓緊,不能誤了我抱長孫。”
袁家棟是委委屈屈爲體諒父親才成的親。成親後,他時常在軍營,平氏過的好不好他不怎麼管。直到有一天袁家棟無意中見到親戚們說平氏不好,而平氏就在一旁尷尬的站着,他怒而上前說了幾句,平氏反過來勸他。回房後就有了這一句話:“全是親戚們,好歹全是自己家人。”
袁家棟從此才喜歡上平氏,小家碧玉自溫婉,也很討人喜歡。平氏的長處,是知道自己和別人不能比,時常退步,不是婆婆喊不往前面去。袁夫人隨丈夫遷往關城,心中也是委屈的。又關城的女眷們對她們不接納,指望媳婦頂門戶又不行,因此不太喜歡她。
今天平氏又說出同樣的話,袁家棟心中更喜歡,和妻子開玩笑:“你也可以笑話別人。”平氏一驚:“怎麼笑話?”
“你可以進宮,你讓人笑話了心中要不快,就去笑話那些不能進宮的人。”
平氏聽過更吃驚:“還要,進宮?”
“妹妹是皇上賜婚嫁給姚家,她進宮,你是長嫂要陪着去。”袁家棟笑容滿面:“怎麼樣,你會不會行禮?”
平氏搖頭:“不會。”
袁家棟無奈:“母親,唉,母親,”她什麼也不教。平氏還嗔怪:“又關母親什麼事?”袁家棟不想讓她擔心,重打笑容:“母親才交待我,讓我教你行禮。”平氏一喜:“真的嗎?”袁家棟拉着她走到房中間,一樣一樣的教給她。
平氏大爲佩服:“將軍什麼都會。”又好奇:“你幾時學的?”袁家棟笑而不答,他最早進宮的時候,還是母親抱在懷裡。
那是先帝還在的時候。
夫妻行過禮睡下來,外面煙花也熄去,大家散開回房安歇。雪花飛舞,廊下更黑沉沉,小蛋子縮着頭走到拐角,打幾個響指,見約的人過來。
她杏眼烏髮,是姚映姐的丫頭烏頭。
小蛋子低聲問:“找到了?”烏頭點頭,送上一個小小的紙包:“大姑娘放在貼身荷包裡,我聞過像是藥。”
“給我。”小蛋子拿在手中要走。烏頭叫住他:“你拿走了,大姑娘找不到我怎麼交差?”小蛋子想想:“你回房去弄些點心,在蠟燭上烤乾捻碎,拿那個放回去。”烏頭愕然,小蛋子走開。
烏頭收起愕然張大的紅脣,抿上一抿輕輕一笑,轉身回去卻不是回房,而是去見姚官保。見老爺姚興獻和大公子官保全在這裡。
烏頭跪下來回話:“太子殿下讓搜大姑娘的東西,說必然有什麼是不能吃的,才交給殿下的奴才,他讓我放些幹碎點心還回去。”
姚興獻點頭,取出一錠銀子賞給烏頭,又是一個小小紙包:“你把這個放回大姑娘貼身荷包裡,不要讓她發現。”
烏頭謝賞接過銀子和紙包離開,姚興獻正色對兒子道:“幸好讓你聽到。還有,你說對了,殿下能用心到這種地步上,可見他有幾分真心。”
“才幾分?”姚官保伸舌頭:“只憑姐姐那幾句話就能擔心她私下備毒,以我看胖團是一團真心。”起身對着父親就作揖:“恭喜父親,賀喜父親,您將要成國丈,我呢,以後可以壓住伍大郎,是國舅了。”
姚興獻饒是擔心女兒,也讓兒子逗笑。姚官保見父親笑了,又道:“我還有一句話請父親細想,胖團到軍中後,從沒有以太子之勢壓過人。他肯爲擔心姐姐而用太子身份吩咐烏頭辦事,不是親耳聽到,我還真的不敢相信。”
“太子是好的。”姚興獻打心眼裡想,對自己女兒也關心。讓兒子不要貧,收拾牀鋪父子們睡下來,姚興獻心裡就只有一個擔心,皇上他怎麼看這事?
想得腦袋發燙時,兒子喊他:“父親,”原來也沒有睡。
“嗯?”
“現在殿下的心思我們是知道,就只有皇上心思猜不透。要實在不行,我爲姐姐頂罪。”姚官保的聲音在靜夜裡分外清晰。
姚興獻對兒子也又憐又愛,道:“以我看皇上不是無情意的人。睡吧,你我往最壞處想,卻不能一直鑽牛角尖在最壞的地方。”
“那想想好地方吧,姐姐嫁給太子,宦保還能尚主嗎?”
這句話把姚興獻提醒,他興奮地一下子坐起,對着抵足而眠睡在對面的兒子笑了兩聲:“官保,你真是聰明孩子。”
“怎麼了?”姚官保也急忙坐起,見父親只着裡衣,忙取來他錦襖給父親披上,再喊一聲冷,鑽回被窩裡問:“您想到了什麼,依我看一定是好事。”
父親滿面春風。
“官保,去年皇上有讓你弟弟尚主的意思,那是他顧念我姚家,心裡有我。去年皇上心裡沒忘記我多年跟隨,今年怎麼就會忘記呢?”姚興獻興高采烈,想到這個讓他一下子年青好幾歲:“你姐姐的事,只怕能成真。”
他甚至道:“宦保不尚主沒什麼,只要你姐姐這事能成就行。”姚官保更笑:“宦保不尚主最好不過。他要是配了三團四團,還能看得起我這當哥哥的?”
隔壁的姚宦保在夢中:“啊嚏!”沒感覺又睡了。
這一夜雪靜人夢圓,第二天早早起來趕路。袁家棟先趕去見父親袁樸同,告訴他母親昨天說的怪話:“父親您想,皇上手下的人大多看不上你我父子。要沒有姚家這親事,我們回京千難萬難。好容易父親能回京安養,我以妻爲妾再娶妻,天下人都要看不起我,還把父親也連累。”
“親家姑娘?你母親真是心不死啊。”袁樸同嗤之以鼻,又見左右無人,同兒子說私房話:“你母親倒是想照顧親家姑娘的好心,只不過她就沒看出來,親家姑娘只怕照應我們,不用別人照應。”
袁家棟在路上是前後照顧這上千人不要有掉隊的,雪深難走的,他不在女眷車隊裡,什麼也不知道。見父親話中有話,忙問:“父親這話又有故事?”
“從我們上路,太子殿下就在姚家女兒車旁。姚家女兒下車騎馬,也是太子陪着。京裡,還在爲太子選妃呢。”袁樸同一雙眼睛全看得清清楚楚,不過他沒有想到太子殿下要明媒正娶親家姑娘。
袁家棟一喜。頭一喜是他也很憐惜映姐兒,認爲她是個好姑娘,可憐沒遇到對眼的。以姚副帥的家世,親家姑娘的品貌,至今不嫁,只能是她挑對眼的人。
換成幾年前,袁家棟沒成親,也想挑個對眼的。事隔日子並不久,袁家棟也還年青,因此記得挑個對眼的難於上青天。
只怕青天上去三、五回,那對眼的人也找不出來。
他不會像有些閒人詆譭映姐兒,說她是嫁不出去。
這是頭一喜。
第二喜,是姚家從此富貴長久,更可以照應到自己家。
第三喜,纔是母親可以放心,不會再亂想主意。
有這三重喜,激得袁家棟再問父親:“您沒看錯吧?”袁樸同穩穩一笑:“事關我們家前程,我怎麼能看錯!親家姑娘雖大上殿下幾歲,可殿下不止娶一個,大婚前納偏妃,年紀雖大幾歲有姚家的功勞在,又有何妨?”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袁家棟歡歡喜喜,不再爲母親煩惱。他見到姚官保更加親切,自己沒功夫,讓二弟三弟特地去給姚宦保錢,讓他買鞭炮。晚上妻子還是憂愁,袁家棟把她取笑一通,不過沒有告訴她原因。
京外五十里長亭,蕭護先讓人到了。平江侯樑源吉奉旨迎接太子,又和姚袁兩家見禮。袁樸同知道這就是京中出名的鐵桿御史,吩咐兒子們不要怠慢。見樑源吉得體而客氣,袁家父子的心又放下去幾分。
樑源吉來接太子,可見皇上心愛太子不是虛話。
樑源吉獨嘲笑伍大郎:“你母親三天兩頭進宮問你哪天回來,皇后娘娘不肯告訴她,怕說出來她迎出五百里。你回來了,趕快先回家吧。”伍大郎不上當:“這個鐘點兒母親一定在宮裡陪姑母,我回家也見不到她。”
平江侯大樂:“出去沒兩年,你還真出息了。”伍大郎洋洋得意:“本來我就叫騙不倒。”
沒行幾裡,幾匹馬過來,有人在前隊就叫:“大郎哥哥在不在?”太子撲哧一笑,映姐兒奇怪地往車外看看,太子有感覺,隔車廂告訴她:“伍家皮猴子來了,保你笑到肚子疼。”映姐兒道:“是嗎?那我看看。”自己卷車簾。
“披好雪帽再卷。”太子在車外關切。
見車簾捲起,映姐兒長長的眼睫微閃,含羞輕笑的面龐比最好的紅梅還要暈紅。太子微笑手指:“那邊,”
映姐兒和姚宦保兩個腦袋一起伸出來,見冰硬雪地上好幾匹白馬,雪白似雪地,讓人看着就精神。
騎馬的人,卻不敢恭維。
看不到模樣,先看到一身衣服。
一個從頭到腳大紅衣,紅雪帽紅錦襖紅綢褲紅鞋子,腰帶七彩,活似大公雞。映姐兒只看這一個,就忍俊不禁:“這是誰?”
“表弟。”太子語帶雙關,故意不說是我表弟,直接來上一句表弟,活似兩個人表弟。
姚宦保聽不懂,映姐兒是懂的。漲紅臉應該回身車中,又捨不得不看,只能裝沒聽見。
見第二個人,哈哈,映姐兒噴了。這一個全身綠衣,綠得跟棵菠菜似的。從頭到腳,帽子襖褲鞋子全綠,腰帶紅通通,像菠菜上系紅繩。
映姐兒笑了幾聲覺得失儀,急忙縮身回車裡,只留下姚宦保一個人瞪着眼睛,不敢相信的樂。還有這樣穿衣服的人?
他們大人也不管?
樑源吉正對姚興獻袁樸同介紹:“伍家的活寶。”姚興獻去年見過,只是活寶沒今天這麼寶。又離得遠,認不清到底是誰,就問:“三郎四郎?還是四生五生?”
“小一小二小三。”平江侯笑。
姚興獻也噴了,哈哈大笑。見袁樸同父子只是看,忍笑道:“伍小伍的孩子。”姚副帥心中一動,伍小伍更不是皇后正經親戚。以前大家同在山裡,天天閒着無事姚興獻問過,算起來伍小伍都不是伍思德正經外甥,是伍思德同村的孤兒,伍思德撿了去當兵。
想伍小伍的孩子這身打扮算招搖過市,他們這樣也是皇上皇后是念舊情的人。姚副帥心中又穩不少,只要皇上念舊情,他就什麼也不擔心。
京門外又見到文王殿下,袁樸同等人見過,文王傳蕭護的話:“衆卿即刻進宮。”頭一個宣的,就是姚興獻。
姚興獻早有心理準備,宮門外下馬,讓兒子照顧袁家,自己去見皇帝。
蕭護見到他,頭一句話就是:“姚卿,我想要你家小的,你家大的卻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