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由哨聲到蕭揚旁邊,春三娘自知必死,卻又不能硬起腰板,面色慘白,直勾勾瞪着蕭揚。一個字還沒有說出來,就讓蕭揚拿下,堵上嘴,橫放自己馬上,拎起春三娘包袱,九爺咧嘴:“你的家當不少!”
不打開看,也放自己馬上,一個人帶着兩匹馬轉回城中。
家門前下馬,一個人過來迎接:“九爺回來了?”蕭揚把春三娘臉揚起來,哈哈道:“賤人,你看看這是哪個?”
那個牽馬,回眸一笑,四方臉,快四十的年紀。春三娘直接嚇傻,嗓子裡格格作響,苦於堵上嘴說不出話。
這就是賣軍馬給她的老兵。
春三娘這才知道蕭揚早就盯自己梢,苦水涌了一嘴,添在堵嘴布上。
蕭揚下馬,拎起春三娘直奔府中。後面老兵幫着牽馬,把馬上包袱送進去。
女眷們在院子裡,在房間裡,都看到九爺拎包袱似弄個人進來,沒看到正臉兒,都來湊熱鬧:“是奸細?”
“肯定是的。”
“去看審人。”
賀二姑娘最淘氣,喚着女眷們都過來看。蕭揚帶着春三娘直奔後院子,在棺材面前放下她。懷中出一把尖刀,春三娘驚得縮身子後退,見尖刀過來,解開她手中繩索,取出她嘴裡布巾,春三娘才得自由就呼一聲:“九爺,饒命啊。”
“賤人,我本該城外殺了你,不管野狗吃了你!”蕭揚這個人,從來是笑嘻嘻,笑容滿面。今天面上還有笑容,眸子裡卻有針扎般一閃過去,再就不當一回事兒的恢復自如。
他心裡暗罵,賤人!你讓老子丟人。
你不想跟老子,以你煙花女子的性子,直說一聲走人就是,爲什麼要幹出奸細的事?老子不曾虧待於你,把你從難民中救出來,你不從也可以,偏要給老子臉上抹黑!
蕭揚手一指:“賤人,你對不起我,我還給你備口棺材!”他顛顛兒着一隻腳,尖刀早收起來,負手西風中慢條斯理地喊:“明鐺兒,把屋裡閣子上青花瓷裡酒倒一杯出來,小心着,別灑地上,也別用手去碰!”
明鐺取來,蕭揚讓把酒放在棺材板前面,女眷們也到了,在後面好奇:“這不是春氏?”
“看她怪怪的,果然是個奸細。”
對話的是翠姑和臘梅,也跑來看熱鬧。
又有十五奶奶楊氏的嗓音:“看她平時就不愛出來,只纏着爺們,怎麼還不知足?”呂氏對祝氏板起臉:“九弟妹,你怎麼不管教?”
祝氏訕訕紅着臉,才說一個是字,蕭揚對呂氏賠笑:“三嫂,我的事她怎麼敢說話。”祝氏感激地看了丈夫一眼,呂氏莞爾:“九弟倒也知道自己。”
十五奶奶楊氏從來詼諧:“呀,這叫自知之明。”
大家一起笑,笑聲激怒春三娘。她一跳起來,女眷們中賀二姑娘、明鐺往後退一步。呂氏楊氏最近從丈夫習武,沉下面龐,齊聲責問:“你倒還有理了?”
春三娘咬着嘴脣看着這些人,在西風中她還有媚態,這是她從小兒學的,習慣成自然。賀二姑娘讓她嚇得退一步,自覺得丟丈夫人丟表哥人,顰眉道:“要上路就送她去吧,還問什麼?”
“哈哈!上路,看看你們這些裝得高貴斯文的人們,逼死人命不當一回事情!”春三娘狂笑罵了一句。
蕭揚惱了,他站在最前面,怕春三娘發狂,好擋住她不傷害女眷。冷冷道:“春氏,我來問你,奸細是什麼罪名?”
“我爲什麼當奸細?”春三娘暴躁。
蕭揚好笑起來:“你回頭看看,爺還給你備一口棺材,爺豈是不讓你說話的人?你說吧,你說說看,爺的丟人事讓家裡人全聽聽。”
春三娘還沒有說話,顏氏好奇:“九哥怎麼還給她備棺材?” шшш▲Tтkā n▲C〇
蕭揚面色很難看:“跟過我的人,我從沒有虧待過!”九爺惱了:“爺在江南偷幾個人,走時候也打聲招呼,丟些銀子。爺在京裡有幾個人,多少人要跟着爺走,爺想着出京路未必好走,一個也沒有要!爲什麼我敢說不要,我沒有虧待她們!”
祝氏和明鐺對看一眼。
大帥讓攆出京裡,多少女人跑去五十里鋪要跟着九爺一起走。這話還真不是虛的!
春三娘不可遏制地臉紅了,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蕭揚不放過她:“你說!你相不中爺要走,爺不怪你!你臨走還坑爺一把,拿爺換銀子,不,你很看得起我,你拿我換的是金子!”
怒氣上來,蕭揚破口大罵:“賤人,讓你走了,爺以後臉往裡擺!”
他怒得面色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春三娘自知必死,索性大罵:“你救了我又怎樣!我相中的原本不是你!”
蕭揚笑了,諷刺道:“賤人,你相中的是大哥,你也不照照鏡子,除了你爺我肯陪你玩,大哥怎麼是你能攀的!”
衆人閃開一條路,最後面,是蕭護夫妻。他們也是來看熱鬧的,全聽在耳朵裡。慧娘湊到大帥耳朵下面取笑:“又是夫君惹的禍。”蕭護悄聲取笑她:“我以爲你要說九弟真好。”纏大帥的人,蕭揚是全盤接收。
慧娘擰他的手,低聲道:“人家在心裡說呢。”
九弟真好,九弟真好,十三調皮的說了好幾回,又看前面。
春三娘看到蕭護後,雙手掩面,身子往下慢慢的滑着,直到雙膝跪坐地上,泣不成聲:“我,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老天對我不公,你們錦衣玉食,丫頭奶媽子圍隨時,我受媽媽打罵,三九寒冷,三伏酷暑,也得雪花裡練琵琶,大毒日頭下面練身段兒,稍有不好,不是擰就是掐,你們……”
她嘶吼道:“你們經過這些嗎!你們……換成我的命試一試,只怕比我還要賤!”
蕭揚氣怔住,臘梅氣得走上來。手指住春三娘鼻子罵:“你眼裡只有你自己!就你一個人命不好,你當這裡人全是命好的!”
蕭家的奶奶們都怔住。
臘梅大怒道:“你知道我們打小兒是怎麼過來的嗎?過冬天就沒吃的,雪地裡還要挖吃的,翠姑堂姐,和野豬搶過東西!”
翠姑等伍氏兄弟夫人全沉默,又感傷。她們家們一直就窮,村子裡也不是太富。翠姑哥哥成親,要拿翠姑換親事,對方是個傻子,聽說有媳婦,半夜跑到翠姑窗戶下面要翻,把翠姑嚇了個半死。
她手持剪刀過了一夜,抵死不從親事,和哥哥從此不和。生得有幾分模樣,又有人牙子到村裡,相中翠姑和臘梅等幾個人,翠姑哥哥因爲親事不成生她的氣,勸着父母親答應。人牙子來那天,都綁上了,是丁婆婆看不下去,在翠姑家門前罵了半天,把伍林兒給家裡銀子拿出來還了人牙子。
幾年後,伍林兒往家裡要媳婦,丁婆婆毫不猶豫就把翠姑等人帶走,翠姑和伍林兒是最普通不過的夫妻,都是大嗓門兒吼來吼去。
別的舅爺夫人不喜歡十一公主,這也是一條。伍思德見到公主,已經有幾分情深款款,嗓門捏着的模樣。
別的舅爺們,全是一個德性,沒有夫妻交流,就是上牀睡覺,出門還逛青樓。
翠姑她們時常背後訴苦,不過比在家裡,已經是人上人。
見春氏吃好喝好,祝氏刁難,明鐺不爭寵,還認爲受委屈,臘梅頭一個忍不住出來。
春三娘沒有讓臘梅罵倒,反而陰陽怪氣:“你現在過得好,自然說嘴!”她身子一挺:“你逃過難嗎?你會說逃過不是!那我問你,你逃過沒吃沒喝,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難嗎?你們以爲我天生想吃這行飯,我逃過,我逃出去三個月,山裡也呆過,夜裡蛇在身邊溜走,我一動不敢動……”
她忽然停下來,怔怔地看着最後的一對人。
大帥憐惜地深深地看着自己妻子,而蕭夫人,則癡癡的仰視自己丈夫。
大家順着春三孃的眼光看去,都見到這一幕,又見到大帥攜起妻子的手,用另一隻手,在她面頰上不住摩挲。
在這個當口兒上,他們夫妻纏綿起來。春三娘不知道,明鐺不知道,舅奶奶們不知道,可蕭家的人都知道。
蕭護見到別人都看過來,微微一笑,扯起十三的手帶着她往回走。房外廊下有不少菊花,大而半人多高,枝葉隨風都在欄杆上。
大帥坐下,抱起妻子在腿上,摸摸她的手,溫柔地道:“把你逃出京裡的事給我說一說。”慧娘眸子明亮羞赧,縮在他懷裡,伸出手撫摸最近的大紅菊花,半天微笑:“一直在想你。”
大帥柔聲:“哦?”
“剛出京那幾天,夜裡夢到你,你的眼睛比星星還要好看,我伸手去摸,”慧娘回想逃難的路,不再覺得艱苦。
她揹負着深仇,揣着對夫君的滿腔信任而去。在路上,有所改變。她嘴角邊一絲笑容:“第九天上,我無意中洗乾淨臉。有一個男人,跟我一路子。我說找丈夫,讓他不要再跟着。他取出銀子,說不在身邊的男人都不可靠,只有眼前的銀子最可靠,”
當時是多麼的屈辱,當時是多麼的受傷。
現在,只是輕輕一笑:“我殺了他,推到破井裡,這是我殺的第一個人。”
蕭護沒有說話,把慧娘抱一抱,用嘴脣在她額上輕輕地親着,不肯鬆開。慧娘貼緊丈夫胸膛,可以聽到他的心跳聲。
低低地說着話:“後來我就擔心,擔心你要是變心,你要是害怕我是罪官之女怎麼辦?後來我見到你,你旁邊還有郡主,當時我想完了,你肯定不會再認我,我又捨不得走,我要立軍功,我要自己報仇…。”
夫妻共同咀嚼過去的那幾年,大帥撫着十三面頰,擰幾下,又親幾下,深深的地道:“你我再也不分開。”
大帥雙手環抱住她,把下巴放在十三額頭上,輕輕的搖晃着,輕輕的撫摸着,輕輕的低語着……
小螺兒從院門口悄悄擺手,對來報信的祝氏道:“死就死了吧,不用回大帥。”祝氏也看到大帥夫妻擁在一處,大嫂垂下的眼斂,在面頰上劃出半個弧暈。
離得不近,竟然能感覺出來。
祝氏就回去,讓人把春三娘下葬。翠姑又和兒子們生上氣了,伍小壯把幾盆上好菊花拔了,小結實偏喜歡這花,把花盆扣哥哥腦袋上。院子裡全是翠姑的吼聲:“今天才上身的衣服,你們還讓不讓人閒上一會兒!”
兩個孩子:“咩!”一起哭。
翠姑氣得:“這日子沒法過了。”兩個兒子比兩頭豬還要累。大的吃東西,小的一定要搶,小的纔到手,大的就要揍他。
扯着兩個滿頭泥巴的孩子往房中去,經過伍思德的正房,見十一公主執筆寫東西,旁邊研墨的是伍思德。
十一公主仰起面來說了一句,眸子如星,伍思德馬上:“嘿嘿,”
翠姑黑着臉回房。
她認爲這樣的才叫夫妻,可是……現在的日子比以前好。
人,總是要往好處看的。
雖然對着十一公主,翠姑就把這話忘記。
十一公主也看到翠姑一手一個孩子,伍小壯還對着房裡扮鬼臉兒。十一公主有意裝看不見,等翠姑母子走開,才悵然,人家有兩個兒子。
多有福氣。
看看將軍,生個兒子像他也成呀,只是還沒有。
晚上祝氏問蕭揚:“既然給她辦棺材,爲什麼不早攔下她?”蕭揚又恢復漫不經心:“哦,跟了我一場,也給她一個結局。”
催水要睡。
祝氏打發他睡下,見外面燈燭亮,出來看明鐺:“睡吧,九爺今天睡早,你也早睡。”看她手上又是一個紅肚兜,很是鮮亮,忙問:“這又是給小哥兒的?”
“給胖糰子的,”明鐺尋出另一件肚兜:“家裡小哥兒的上午做得,不怕奶奶笑我,我這幾天只是想胖糰子,這全怪豆花兒,她見天兒捧個山雞蛋,說是給胖糰子留的,把我也招得想他了,我給他繡個小老虎的,他以前不是養過老虎。”
祝氏含笑和她坐上一會兒,回來睡下。
祝氏想明鐺都能過得好,春氏爲什麼是那樣的人?明鐺做了半個時辰,也睡下來,想春氏也是不解,九爺大多時間在她房裡?她還想什麼?
春氏,如風一般,吹走了也就吹走了,這房裡再也沒有人想她。她是一個選錯了路的人。
可她傳的消息,卻讓韓憲王封地上幾乎地震。
韓憲王幾代家業,有幾個忠心老臣。金子等人回來那一天,正好是黃昏。跟過老王的官員週中正,正和膝下小孫子玩笑,逗三歲的小孩子識字。
見自己的兒子連滾帶爬地進來。
週中正沉下臉,奶媽抱走孩子,周大人沉下臉:“兒子都這般大了,你還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父親,大事不好,杭世叔,錢世叔,張世叔讓綁起來,就要問斬。”周公子實在嚇得不行,最後一句話是喊出來的:“說他們是奸細!”
週中正捲袖大怒:“放肆!我等數代老臣,家中容不下二心之人?是誰敢污衊!”見兒子同樣吃驚,只是喊:“父親快去看看。”
週中正不及換衣,就便衣出府,讓人套車往三個同僚家裡來。到杭家,家人們哭成一團,求道:“老大人救救性命!”
是一隊王爺近身護衛不打招呼衝進府中直接綁走。
又去錢家,張家問,都是這樣。
週中正勃然大怒,往王府中來。路上猜測肯定是纔來的一批書生,指手劃腳的一天一個建議,見天兒挑剔做事的人不對。
爲王爺大事而想,周大人要做能容人的人。可是今天他實在火上來,忠心耿耿的老臣都敢污衊,真是欺人太甚!
再不出面,刀要架到脖子上!周大人對韓憲王還是忠心,他不住催促家人趕車快些,想王爺肯定是頭疼病發作,纔有此糊塗事。
他猜的不是,金子等人來見韓憲王,正逢韓憲王頭痛的時候,他手撫額角,一聽到奸細三個字,就暴跳如雷,想也不想就一個字:“斬!”
曹文弟本來是不傳不敢擅進,聽到要殺人,嚇得硬闖進來,膝行幾步,驚慌失措:“王爺,三思而後行啊。”
韓憲王劈頭蓋臉把他罵了一頓:“等本王的頭掉了,你還三思着呢!滾!”曹文弟羞羞慚慚,還本着爲韓憲王盡忠心的想法,盡力的解釋一回:“那是個不入流的歌女,給銀子她誰都賣……”
金子沉着臉不說話,她是韓憲王府中的人,韓憲王自然相信她過於曹文弟。又有曹少夫人當場反駁丈夫,尖聲道:“你看着我們不能爲王爺盡忠心?”
這不是小事情,曹文弟又急又怒,在韓憲王面前和妻子爭執起來,韓憲王頭就更痛,把夫妻兩個人全轟出來,讓醫生來看病。
曹文弟怒氣衝衝出去,曹少夫人不和他吵,去內宅看妹妹,對她炫耀自己辦了一件對她有利的事。
出府門時,曹文弟和週中正擦身而過,曹文弟氣惱太過,身邊過的是誰也沒有看,直接走人。週中正見一向見人客氣的曹文弟和平時不一樣,又想到他代王爺出使,心中一格登,頓時明白不少。
顧不得問曹文弟,周大人三步並作兩步的往裡去,見一爐沉香靜靜燃燒,醫生跪地上爲韓憲王把脈,周大人才問安:“王爺近來如何?”
房外有人回話:“回王爺,杭、錢、張三人人頭送到!”週中正一跌,坐地上,呆呆地往外面看,見房門外三個人手上的,正是自己三個共事多年的同僚。
“天吶!”週中正才哭一聲,跪地上的醫生對他使個眼色。這醫生是求過週中正才選上來的,冒死來提醒他。
週中正想到醫生在韓憲王回到封地後,上門說過:“王爺病症很是嚴重,發病時神智不清。老大人,以後王爺發病時,你切記不要上前,也不要和他對答,免得出事!”
此時,這一個提醒的眼神,如一盆雪水潑在週中正頭上。他直愣愣對着三個死去的同僚看,再呆呆看閉目養神的韓憲王,哭也哭不出來。
人都死了,求有什麼用?
週中正悄悄退出去,揣着一腔怒火去問行刑的人是什麼罪名。
問來問去,說是曹家舅爺辦這使事回來纔有的事情,曹文弟是使者,自然把這帳記他身上。週中正大怒,當即召來子侄門生好友,大家商議一夜,第二天去見韓憲王陳情,一定要曹文弟拿出證據,不然要他抵命!
韓憲王當天夜裡就後悔莫及,說了一句:“我當了一回曹阿瞞,”他不怪自己派的人金子,只怪曹文弟,大罵:“我收留一個蔣幹!”
正在懊惱誤殺了三個人,週中正糾集一羣人進來,長跪不起。韓憲王也恨曹文弟,卻還記得他阻攔過自己,當下把週中正等人好好勸走,也撤了曹文弟的官職。
曹文弟本來就是一個閒散官職,現在成了光桿兒。
他又氣又惱,還不敢去韓憲王面前分辨。王爺和蕭護性子不一樣,他要是後悔也不會自責,不像和蕭護還能有些商議。
這樣一想,更想到蔣大公子和謝承運,見到他們有疲倦之色,神色卻是獨當一面。
不比還好,比過曹文弟不知什麼滋味兒,又聽門外有人罵,是死去的三家兒子們帶着家人來尋事。
衝開大門就砸,曹文弟後門裡跑走。路上遇到曹少夫人急急回來,曹文弟一把攔住,跺腳道:“你回來幹什麼?這是你乾的事,快去王府裡見王爺說個清楚,我在城外小酒館裡住一夜得了!”
曹少夫人又急急重回王府去見曹娟秀,一同去見韓憲王。
曹文弟知道惹了衆怒,怕人認出來,掩面僱車避到城外,找個偏僻酒館喝悶酒,一面喝,一面想,這才意識到,自己心中無時無刻不把王爺和蕭護作比較。
曹公子流下兩行淚水,以前在蕭護處沒有覺得,現在纔想到,同是好友,又是世交,蕭護怎麼會不對得好?
是從哪裡開始錯的?
一進京,要把妹妹給他……
就和蕭夫人生分,然後對蕭夫人不滿,對蕭護不滿……不,對蕭護不滿,全是自己妻子耳邊枕畔說的。
曹文弟以前就知道妻子不賢良,母親不喜歡,父親也時常說自己。以前還認爲母親不喜歡,父親才說的,又由妻子挑撥說母親偏愛幼子。
其實哪一家不偏愛長子?
回家去?
曹文弟隱隱動了心思,又不忍心丟下妹妹。他這纔想到把妹妹給韓憲王大錯特錯,還不如給蕭護帳下的將軍。
蕭護把嫡親表妹許給不是將軍的廖明堂,說明他看重帳下人才。
曹文弟喝着悶酒,到嘴裡全是苦的,喝一口,嘆一口氣。
包間裡,有兩個人從門簾縫處看他。一個人是清秀儒雅,是孟軒生;另一個人英俊如秀樹,是賀二公子。
他們是緊跟金子回來,打聽到九爺反間計成功,韓憲王的確殺了三個老臣,城中正在大亂,三家人把曹家砸了一個精光,曹少夫人躲在王府裡不敢出來,還給曹文弟起了一個名字叫曹幹。
賀二公子是豪爽性子,認爲曹文弟既然選擇韓憲王,那好與壞他全自己擔着,沒想過理會。孟軒生卻動了測隱之心,不過小孟先生從來不自作主張,低低地和賀二公子商議:“咱們要不要點點他?”
“怎麼點?點也點不醒。”賀二公子知道小孟先生的意思,這是他以前的妹夫。金子離去以前,孟軒生就主動請纓,對蕭護道:“我來這麼久,見到先生們都是有用之人,獨我像是吃白飯的。今九爺用計,如果計成,韓憲王處必然混亂,人心浮於水面。我在京裡很少出去,沒見過韓憲王處的人。請大帥讓我跟去,一則看看計是不是成了,二來有才能的人呆不下去,我當一個接引的人。”
蕭護素來爲小表妹照顧他,指派馬明武指點他。小孟先生的好處漸漸出來,他行事方正,卻一絲不苟,大帥是欣賞他的。
見他要去固然放心,只是憂愁:“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又讓功夫不錯的賀二公子和他一起動身。
賀二沒有去過京裡,除了防曹文弟以外,更沒有人認得賀二。他們又是妹夫和大舅子,不好也得好好相處,路上快馬加鞭,見對方都是盡心的辦事,從公事上的認真來看,也是互有敬意的。
賀二公子就如實對妹夫道:“曹家雖在江南,他妹妹卻還在韓憲王處,要是我,再苦再難我會留在這裡。”
孟軒生一聽就笑:“難怪月兒嬌慣成性,有大帥那樣一個表哥,又有舅兄們這樣的哥哥。”賀二更要笑:“讓我告訴你吧,小妹嬌慣成性,與我們家一點兒關係也沒有。”賀二笑嘻嘻:“全是舅父和舅母慣在前面,後來就是表哥慣在後面。”
“大帥家裡沒有女孩兒。”孟軒生也弄明白了。賀二撲哧一聲:“小時候妹妹們最得意,父親母親說她們幾句,就敢說套車來,我去舅舅家當女孩兒去。”
孟軒生忍俊不禁,也好奇:“老帥夫人竟然只有大帥一個兒子?”賀二笑笑:“舅父舅母聚少離多,”面色微微一沉,正色許多:“要說舅舅家爲守邊關,真的是忠心不二。可恨,先帝還抹去表哥世襲爵位。”
賀家也好,林家也好,江南諸家也好,全是親眼看到蕭家一代一代人長居邊關,看到蕭家一代一代死人。
孟軒生也有噓唏,又展顏笑:“現在好了,寧江侯張閣老走的時候,說請天子下旨意,封大帥爲靖邊王。”
“本來就是靖邊王,”賀二都不當一回事情:“不就是當靖邊王才離開京都。”又嫉妒上來,拿筷子敲孟軒生的手:“你倒跟去山裡成了功臣一個,我只擦了個邊兒。”
孟軒生就慪他:“讓我告訴你,我們初到山裡時,自己燒磚,我還砌了兩磚頭,那纔有意思。”賀二捂耳朵:“我不聽,你別說,我不羨慕你。”
兩個人嘻嘻哈哈着,見天色晚了,曹文弟在這裡住下,他們也住下來。曹文弟上牀就醉睡過去,賀二和孟軒生提筆寫人名,直到半夜。
“這一個曾是名士,對韓憲王頭疼後亂殺人不滿,有過怨言,關在牢裡這才放出來,明天去會一會。”
“這一個呢,可才死的張大人門生,他在街上嘆氣,說一代不如一代,怎麼樣,這怨言不小。”
兩個年青人幹勁兒十足,精神抖擻地見快四更,纔打了一個盹兒。
早早起來,各帶一個從人送上熱水洗漱。賀二捧起面巾笑得很嚮往:“你說我們弄幾個人回去,表哥見到會不會誇我們能幹?”
孟軒生挑眉稀奇一下:“咦,你和小月兒不是一個性子,你竟然不要銀子?”故意取笑:“你喜歡金子?不然,珍珠寶貝?”
賀二拿面巾上水甩了一臉,笑道:“金子銀子有什麼稀奇,我要表哥說我能幹,說我比林家表哥們能幹。”
孟軒生聽過就要哈哈:“原來還是爭的根子在,你和小月兒不愧是兄妹。”匆匆洗好吃早飯,留一個人看住曹文弟,孟軒生還是想和他找機會談談。
往城裡來,街頭巷尾議論就更多。書生們三五成堆,有人還舉一張白紙,上寫着:“不殺奸佞之臣,不安人心!”
孟軒生對賀二道:“看看九爺平時不聲不響的,出一招就有這麼大動靜!”賀二詫異:“你看錯了他!蕭揚這個人是笑面虎那種,他不聲不響?他會十二個大陣,還是相馬的高手。他十五歲時就有個外號,叫小伯樂。”
孟軒生微微笑,誰讓他愛風流,風流把他的好處全遮蓋住。賀二話匣子打開,如數家珍:“三爺不用說,硬功夫可以開石頭。七爺,纔是個不聲不響的,老十五蕭據,雙劍使開可以比公孫大娘劍舞。”
孟軒生手指叩額頭:“只有咱們是沒用的,”叩過,手指又叩賀二,笑道:“你也一樣是個沒用的吧。”
賀二啼笑皆非,把他手推開,也打趣他:“你以前纔是不聲不響的那個,出來一回,這是長進還是學壞了?也會調侃人?”
孟軒生攤開手:“沒辦法,跟蘇紈絝住久了變成這樣,幸好還跟着馬先生,不然我也飛揚跳脫去。”
賀二“哧”地一聲,泄了氣:“雲鶴?跟他成什麼樣都不奇怪。”孟軒生看出他的悻悻:“又和蘇紈絝爭東西了?看這樣子沒爭過?”賀二學女孩子扁嘴:“那是表哥最疼的表弟,哎,不說這個,你看週中正老東西來了。”
周大人馬車過來,就讓書生們圍住。七嘴八舌:“大人,得管管,”
“不管又要死清白的人!”
“錢張等大人們可是您共事多年的,怎麼會是奸細!”
孟軒生和賀二同時開口:“有個法子,”
同時收口:“你先說?”
兩個人跑到小巷子裡嘀咕一會兒,走出來隱入人羣中。
週中正才從王府裡出來,他拼死也要曹文弟沒命,韓憲王不能再冤殺一個人,無奈把實情告訴週中正:“本王中了蕭護的離間計。”
週中正還在大怒:“使者如此無能,能讓內閣攆出來,也得治罪才行!”韓憲王清楚後聽金子說過,是遇到不正常郡主。
那郡主因爲韓憲王羞辱過,而懷恨在心。韓憲王和週中正商議,過年前或春暖花開後,看看京裡什麼動靜,就對英武郡主用兵。
週中正認爲這事不小:“梁山王一定幫着,王爺要讓臨安王牽制他纔好。”韓憲王嘆氣:“我給臨安王去信,他還沒有回。在不知道內閣商議的是什麼事以前,我想還是按兵不動,休養身體的好。”
他無奈:“蕭護,是個厲害人。”頭,又隱隱痛起來。
週中正也這麼看。
又說到死去的三家子弟們鬧事,韓憲王實在沒有辦法,對着週中正跪了一跪,求他安撫。
週中正讓他拿曹文弟當替罪羊,韓憲王又一次說出實話:“王妃和小郡王們的死,讓我日夜痛苦。好容易又有三個兒子,曹紀夏氏三家,必須平衡。曹文弟實在沒有錯,我中了別人離間計拿他頂罪,不讓蕭護笑話!”
週中正反而喜歡,說出這樣的話,足以證明王爺並不是總是瘋癲狀態。週中正就答應安撫三家人,辭別出府。
正和書生們解釋這件事,費盡心思地週轉。見幾個孩子跑着,手裡拿着糖,拍手唱道:“狡兔盡,走狗烹,鼎足勢,不功臣!”
週中正和書生們齊齊變了臉色,攔下一個孩子問:“這話哪裡來的?”
“一個給錢買糖的叔叔教的,說唱到晚上,還給錢買糖呢。”小孩子格格咬一口糖。幾個書生擡手給他腦袋一巴掌,罵道:“吃你孃的,你還知道吃!”
打得小孩子哇哇大哭,又有幾個孩子跑過:“鼎足勢已成,功臣還要作什麼?”後面幾個小孩接着唱:“埋糞土裡!”
“還有老臣作什麼?”
“架火烤哩!”
週中正黯然神傷,有氣無力擺一擺手,再沒有力氣和書生們說話,上車往家裡去,想着童謠裡的話:鼎足勢已成,他就心頭絞痛一下。
這是指臨安王,還是指蕭護?
車到家門外,又聽到童謠聲。週中正喉頭一甜,一口血吐了出來,就此昏迷過去。
這個消息傳到城外,曹文弟更是不安。他知道週中正是個腦袋清楚的人,本想過幾天風頭求他出面周旋,不想他爲這件事氣病,自己這件事更難解決。
他悶悶在城外水邊兒坐下,吹着冷風喝着酒,喝完一罐,往水裡扔一罐,“啵”一聲,就自己嘿嘿一樂。
有人問道:“先生高樂?”
回頭看,兩個熟悉的人。賀二本來就和曹文弟認識,而孟軒生,曹文弟在京裡見過。曹文弟醉醺醺於秋風中:“你們是來看笑話的吧?”
他仰面長嘆:“好計策呀,好計策。”
孟軒生道:“各爲其主,先生不也收買大帥府中人?”
曹文弟沒有回話,只有秋風在水上吹。他正在想心事,悠悠一句話傳來:“可還記得故鄉水?”
狠狠擊中曹文弟內心最軟弱的地方,他淚流滿面,手中酒杯也垂下來,酒漿淅淅流落地上。他失神,不管淚水糊了滿面:“故鄉水?”
看對面蘆葦蕩枯黃,江南八月還是茶花處處香的地方。
他默默流淚不止,孟軒生和賀二也沒有再說話,只一揖,就要走開。腳步漸行漸遠,曹文弟忽然問了一句:“眼下難關怎麼解?”
“可去求臨安王。”孟軒生回了話,和賀二深一腳淺一腳離開水邊,幾個人在道邊兒上等,有兩個從人,還有幾個願意投蕭護的人,大家上馬離開。
曹文弟直醉到晚上,風更冷時,才蹣跚着離開。野店裡睡到第二天,想到的確是一條好計策。曹娟秀的兒子是和臨安王的小女兒定下親事,就是爲外甥,見一見臨安王也好。
他當即收拾東西,往臨安王孫珉處去。
孫珉收到韓憲王的信,並不想幫忙。他纔回到封地上,就有一封蕭夫人的信,信中對孫珉讚賞備至,並把天子的話提了一提。信是蕭夫人的名義,卻代表着蕭護的意思。臨安王就把韓憲王的信放在一旁。
不想曹文弟來,孫珉不得不見。臨安王不是不正常郡主,曹文弟的文采就出來,把兩家以前盟約再提一遍,敲打臨安王,和京中關係固然重要,可是韓憲王處也不能丟開。
孫珉就借他的口,給韓憲王代了一個口信,把內閣商議的話說了,又答應韓憲王,幫他年後打英武郡主。
郡主才把蕭護得罪狠,蕭護取他地盤,不如三家平分。
曹文弟回去後,成了有功之臣,前事一筆勾銷。自此,韓憲王備戰,臨安王迫切盼望蕭夫人下一封信。
盼來盼去,盼到過年也沒有。
一打聽,蕭夫人又有了,蕭大帥的第二個孩子,喜歡得就陪着妻子安胎,一切事情全往後推,勞神費力的事也不讓她做。
孫珉悵然,這一下子斷了,要等到什麼時候?要臨安王現在和蕭護直接通信,有些事情還是覺得沒通順。
他悶悶不樂好幾天。
……
臨近過年,北風裹着雪花揚揚灑灑而落下,官道上一片白中,伍思德和伍小伍用力打馬。北風吹不去伍思德面上的笑容,伍小伍也是笑逐顏開。
頂風喊:“舅,十三姨這一胎還是男的吧?”
伍思德放慢馬速,他也想和人說說。十三是十月裡傳出喜訊,伍思德奉命去收文昌王的地盤,再和英武郡主交涉。
收到消息時,已經是十一月裡,當時就高興得和手下人喝了一天酒,過年前能趕回,更是馬上吃馬上睡,恨不能早些見到十三。
“小伍,你說大帥喜歡男孩還是喜歡女孩?”伍思德在北風裡縮縮頭。伍小伍:“這還用問,大帥喜歡男孩。”
伍思德搖頭:“不見得。”
“舅,你啥意思?”伍小伍急了:“你咋盼着十三姨生姑娘呢,多生兒子纔好。”伍思德道:“你沒看到蕭家的姑娘們全在頭上頂着,依我看,大帥喜歡女孩。”
“男孩!”伍小伍吵架似的來上一句,又嘀咕:“要生女孩,你自己生。”把伍思德提醒,看看自己身上雪下面,是血跡斑斑的衣服。
鬍子也老長沒刮。
伍思德住馬:“小伍,看着馬,我找地方洗洗。”伍小伍不奇怪回家洗澡,不過很鄙夷:“舅呀,你不能回家洗熱水?”
“你懂個啥!”伍思德已經解衣服,道邊兒就有條河,往水裡就跳,濺到岸上不少冰。伍小伍在雪中撇嘴:“我怎麼不懂,就是想讓公主看到進門的就是一個乾淨人。哎,”忽然想到:“舅,你還有傷,還沒好,快上來!”
伍思德把腦袋更往冰水裡一浸,再浮上來,舌頭打戰還硬氣:“以前我年年洗冰河裡水,你都忘了?”
“我沒忘,不過這成過親的男人身子虛,”伍小伍喊不上來他,就一個人翻眼睛。
伍思德換上乾淨衣服,進城先來見蕭護,恭喜過大帥夫妻後,把一疊子信呈下來:“那郡主人不怎麼樣,人緣兒卻好,還有當地百姓們的信,郡主說請大帥看看。”
眼睛對着十三的肚子:“嘿嘿。”
慧娘含笑:“哥哥有傷,回去歇息吧。”蕭護則多留他一會兒,容光煥發:“你回來正好,家裡全是喜事。十三有了,竟然帶出來一串子,弟妹們也全有了,姚少夫人也有了,你們家,林兒媳婦又有了,過年不必出去,咱們好好過年。”
伍思德傻呆呆:“公主呢?”
大帥愕然,有些歉疚:“公主像是沒說有動靜。”大帥只顧喜歡,把伍思德盼着做爹的事忘了,就不倫不類的安慰他:“沒有也是好事,你過年可以痛飲不是,還可以親近,”
“嗯哼!”十三打斷,我還在這裡呢。
大帥收住話,對伍思德道:“回去歇着吧,晚上不要出來,明天來喝酒。”打發走他,慢慢來看信。
全是爲英武郡主求情的信。
慧娘看了幾封,莞爾了:“夫君你看,這郡主照顧百姓們還是得體的。”不是萬民傘,也離萬民傘不遠。
蕭護把手中信放下,道:“這不算什麼,我只取中的,是她這一回依理而來。”慧娘聽他語氣鬆動,試探地問:“不然,且看看再說?”她撫着小腹笑:“壽昌都死了好幾年,咱們把她忘了吧。”
蕭護眼角抽搐一下:“提她我就犯惡心。”
又皺眉:“好吧,讓她過個年,過完年我和張閣老通通信,看閣老的意思。”大帥走近十三身邊,又愛又憐,祟拜的看十三小腹,歡喜不禁:“十三,你又有了,真是好事情。”
慧娘張開手臂,讓夫君細細地看,又扮可憐:“別送我走,人家要陪你。”
夫妻同時往閣子上看去,那裡擺着老帥的家信。
十月裡慧娘有了,蕭護就往家中去信,老帥一聽就命送回家來養胎,大帥接信後爲難,他不願意送走十三。而十三,嚇得乖巧無比,怕夫君送自己離開。
十二月里老帥又來一封信,把蕭護大罵一通:“我的孫子,豈能大意?”夫妻兩個人正爲這件事爲難,拖延着還不敢回信。
十三撲到蕭護懷裡,蕭護輕撫她的後背,柔聲道:“和父親再商議商議,冬天路上冷,開了春再走吧。”
“嗯,”慧娘抱着丈夫腰身,心裡還是不依的。回家去,見到胖糰子固然好,可是就要和夫君分開數月。
胖糰子在家裡,從來是放心的;與夫君分開,慧娘只想想那不正常郡主,她就先不放心。第二天,又有一件讓人不放心的事。
素來體格強壯的伍思德病了,高燒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