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妃,我不敢相信。”
戴妃兀自玩一隻灰色羊皮老鼠,那是丁維恩送給它的新年禮物。
真難相信。
到了四月,美若依然有恍然如夢之感。
艾迪生道兩邊遍植黃楊山楂,冬青和紫杉,沿路走向河灣,貝母草暗紫色的葉梗一叢叢,一蓬蓬,整個查韋爾河谷地被紫色的輕紗籠罩。用力深嗅,潮潤的空氣裡有香楊樹的淡淡芳香。
“阿若。”
美若驚醒,看清身邊人的面孔,她展開笑顏。
“你方纔說什麼?”丁維恩問。
“太美,美得難以置信。”
“確實。”
“每一年來這裡,我都會擔心第二年錯過花期。”
他笑,眼裡有贊同的味道。
不過十來分鐘時間,迷霧漸漸消散。對岸植物園溫室的玻璃屋頂反照淡金色的晨曦,貝母草吊鐘型的花蕾綻開,玫瑰紫的花瓣片片仰着頭,迎向初陽。
“太短暫。”美若嘆息。“美則美矣,總有遺憾的感覺。”
“不遺憾,明天還有,明年也能再來。”
“可查爾斯快畢業了,還有你,”她嘆氣,“我知道你每個星期去倫敦檢查身體,已經四月,該回去了。”
“查爾斯告訴我,每年五朔節,莫德林的大塔樓上,有合唱團唱歌慶祝節日,有人跳莫里斯舞,很多人會從莫德林橋上跳下查韋爾河。查爾斯說他跳過。”
美若表情呆怔,丁維恩笑意滿懷。
她不自覺地揚起嘴角。“你確定?”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要先徵求阿爺的同意。我想他會同意的,溼潤的氣候對心肺都好。”
五朔節時,方嘉皓脫掉上衣,嗷嗷跳進河裡。美若和丁維恩站在橋上,看他和同伴儘先游上對岸。
想起那年,他在河中狂呼“康……康……”,美若笑不可抑。“從事務律師到大律師,再到御用大狀,好遠的路。我很難把他和皇家絲袍聯繫在一起。”
“我也想象不出,有朝一日在法庭上,查爾斯戴白金色假髮,面對陪審團,用哈姆雷特的語調做結案陳詞,‘死即睡眠!它不過如此!’”
美若捧腹。
丁維恩收起擺好的姿勢,自我解嘲:“我沒有表演天分的,不過能逗到你笑,也不錯了。”
她伏在欄杆上,側臉看來。比起冬月時,臉龐恢復了淡淡血色,眼中有神。她穿寬大的白線衫,黑色的窄腳褲,外面罩一件牛津人人人鍾愛的黑色大風衣,更顯得身形嬌小,臉龐精緻。此時她笑眼凝睇,長睫毛上,掛很小一滴水珠。
“下雨了。”他仰頭望天,幫她將衣領豎起來。猶豫着,終於鼓起勇氣,去牽她的手。
美若沒有拒絕。
“今天不看書了好不好?我們回去煮飯。”
他們從玉米市場街進去大棚市場買菜,然後一起回牛津村丁維恩的房子。
飯後坐在後院喝茶。
美若抿一口,不由讚道:“很香。”
“明前還是雨前?我也不懂。”維恩向她擠眼,“阿爺帶來的,被我偷了一半。”
“丁家爺爺來了?”
“唔,這半年,阿爺經常過來。”
美若遲疑地問:“沒有催促你回去?”
“六月院際賽艇會,八月皇家賽艇會……”沒說完,丁維恩率先失笑,“阿若,恃病生嬌這種事我極少做,偶爾一兩次,阿爺不會生氣的。”
露薇曾說過,她二哥是家中最得寵的。“我太自私,你多逗留一天我便少一天的寂寞,可我又答應過露薇,答應她不去找你。”
“是我找你。”
維恩冬天時栽下的奧斯丁玫瑰開出碗大的花,古典香氣隨夜色蔓延。護士送來藥,他像吃飯後甜點一樣,全部吞下。
美若好奇:“都是些什麼藥?”
“維生素。”
“維恩,你也很壞的。”
他害羞:“被你發現了。”
“我看走眼,曾經以爲你和露薇一樣,都是無菌實驗室裡培養的純良寶寶。”
“露薇是,在丁家,女孩和男孩接受的教育方式不同。”
她若有所思。“很羨慕她。並非指家世,是家庭。”
他沉默,而後緩緩道:“不應該說這些,我不想令你不開心。”
美若托腮而笑,“沒有不開心,我早已習慣和接受。而且,很小時就希望擺脫那個家庭,現在也算是達成願望。”
“將來呢?將來有什麼願望?”
“將來,有份工作,博物館解說員,畫廊職員之類,養一隻戴妃,買一部二手車,假期遊遍歐洲,看盡博物館的珍藏。你呢?只說我的不公平。”
“陪一個養戴妃,做解說員工作的女孩,直到她厭煩我爲止。”
“……維恩。”
“這令我開心,只要不增加你的困擾。”
六月裡,方嘉皓畢業。畢業禮上,美若見到她的遠房親戚們。
方嘉皓肖似父親。方遠志身材魁梧,笑容憨厚,和他穿香奈兒套裝,戴一頂白紗帽,明豔如三十許的妻子站在一起,三人留影可以拿去登報,做優秀家庭的典範。
美若留意到方夫人有和詹俊臣相像的冷酷的薄嘴脣,看她時也有和丁賀安妮女士相似的審視的目光。
相比之下,寡居的大舅母和獨身的大姨媽則可親的多,拉着美若的手,問她爲何錯過詹家的聚會,又問她生活可習慣,邀請她有空時去洛桑。
等她終於有時間獨處,詹俊臣出現在身邊。
“小舅,我打算搬回宿舍。”
“陪我走走。”
希爾頓劇院前面的廣場有畢業生和親眷無數,人頭涌涌的,穿過嘆息橋之後才恢復原有的幽靜,麻石路上偶見行人。
美若以爲他會說些什麼,詹俊臣反常的沉默,直到望見聖邁克大教堂,薩爾克人塔樓的塔尖入雲,天際雲層堆涌,像是要下雨。
他道:“進去坐坐。”
進了教堂,暴雨傾盆而下,到頂的拱形花窗上水流如注。並非禮拜日,教堂裡依然燈火通明。講壇上,基督受難像下兩排蠟燭燭火搖曳。
詹俊臣率先在高階上的橡木長椅中坐下,仰頭凝視天花穹頂的拱形石樑。
“這所學校是座大博物館,爲那些快樂地研究古董的孩子們所建。”他回頭道,“奧斯卡科科斯卡說的。”
那是一位表現派畫家。美若點頭。
“我喜歡此地的氛圍,有中世紀僧侶苦修禁慾的氣氛。”
這也是比較劍橋,美若更愛牛津的原因。
“慾望是個很複雜的東西。人一生在與慾望搏鬥,有人贏有人輸。贏家幾乎都是成功者。”
美若靜靜聆聽。
有遊客進來避雨,詹俊臣微微低頭打量他們,以一種神祗俯視衆生的眼神。“比如他們,剋制表現的慾望,保持謙卑的姿態坐下來,享受這一刻的靜謐,比較難。”
遊客們正在議論教堂裡的內部建築和裝飾,接着開始討論要不要付十英鎊坐電梯登上塔頂盡攬牛津風光。
美若笑,“要求所有人都和你一樣,這太苛刻了。”
詹俊臣視線轉到她臉上,“確實苛刻,我也不容易做到。特別面對你時。”
美若斂去脣邊笑意。
許久後她打破沉默,“我以爲你已經放棄。”
“你總是出乎我意料,我需要時間消化,轉變觀點。美若,我厭惡那個粗鄙不堪的惡棍,但有一點,我和他有共鳴。”
她明白指誰,美若回視他。
“說放棄不容易。我能體會到當時他的心情。”
他垂下眼,目光停佇在她的脣上。有那麼一刻,美若繃緊後脊,以爲他會俯臉吻下來。
詹俊臣搖頭,喃喃道:“我怎能放棄這樣的你?”
美若微笑,提醒他:“今天小舅母沒有來觀禮?”
他頓時抿緊那被她鄙視過的薄嘴脣,沉吟許久,說道:“她性格孤僻,不愛參加家族聚會,獨自住在花園街,或許偶爾有英俊男士探訪。”
“或許?”
“誰知道,我已有半年多沒有見過她。”
啊,又一個各自各精彩的優秀家庭典範。“你們不曾相愛過?”
“不曾。美若,不要轉移話題,你可愛上丁維恩?”
美若認真想想,搖頭說:“我不願和你討論維恩,這對他不公平。”
“沒有就是沒有。愛人的目光不是那樣。”他笑,笑意並未到達眼底,“可我看見過你凝視某個人的目光,太不一樣。”
美若拉長呼吸。“你看錯了。”
“是錯是對我們都明白。”他撫她頰邊髮絲,在指間把玩。“你年輕,美麗,甜美得像@?毒藥,註定會經歷很多男人。我不可能將他們一一趕走,你也未必需要我那樣做。但我還能做到的是,我有足夠的耐心,等你激情消褪,厭倦那一切的一天。”
“爲什麼這一次,你可以將這種話說得誠意十足?我記得你以前都是一副交易談判的語氣。”
他笑,“那時候,和這時候不一樣。美若。”
她想想,仰頭望天窗,“雨停了。”
詹俊臣起身,“別忘了,希望在威爾士等你。你曾經賞過它一個蘋果,從那之後,它開始惦記你。”
美若打算忘掉詹俊臣若有所指的比喻,更不願深究他的目的和動機。
她有足夠的學費,一點點存款,十月她將開始爲期一年的碩士學業,在這一年後,她的目標是進東方研究所讀博。這一切,都和詹俊臣無關。
她需要感恩的只有契爺和四九叔。
方嘉皓畢業,美若不願單獨住在詹俊臣付租金的房子裡,回去後便開始收整衣物用品,“戴妃,我們又要搬家了。”
窗外有車嗶嗶地按響喇叭,美若探頭出去。
丁維恩由一部檸檬黃mini上下來,向美若招手:“阿若,二手的,只花了兩千磅,我們開它去旅行。”
攢了好多家務,吃了飯開始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