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村的農莊在一個星期後解除了警戒線,隨後,一位心理醫生受命來到這裡,爲美若進行心理輔導。
不久,他打電話給詹俊臣的助理:“詹小姐很不配合,請轉告詹先生,抱歉,我已經盡力。”
方嘉皓爲美若請了假,她每日坐在原來的臥房,瞪視地板,瞪視腦海中的那個人,和那灘血。
“米蘭達。”方嘉皓爲她叫來雪莉農莊的中國菜。
美若不理。
有日丁維恩上來,坐在她身側,與她一起觀察地板。
“昨夜下了半尺雪,今早,忽然發現門廊旁邊,我種下的三色堇發芽了。”
“再過一個月春節。我打算去唐人街,採購年貨。揮春福字,年糕餃子。天南地北的零食,都準備一些。阿若,你愛吃什麼?”
“阿爺前些天打電話來,爲我偷偷跑出來狠狠罵我。我告訴他我很好,他又高興。”
“其實不是個個把我當做病人看,有你,有阿爺。那時全家反對我去做手術,只有阿爺支持。阿爺說:‘與其睡牀上苟延殘喘,不如試試。男人一世,至少要有一次勇敢的機會。’”
“阿若,你比我勇敢多了。”
她終於肯扭頭,將視線調轉。
他笑,“你讓所有人大吃一驚,所以我們每個人都很生氣。應該我們保護你,可是你自己面對。阿若,你不需要瑪利亞馬格達倫娜,你就是你的庇護神。”
他悄聲問:“下樓吃飯好不好?我煲了椰子燉雞,正宗的家鄉味。那隻貴婦雞還是隔壁溫蒂大嬸家放養的走地雞,她如果不賣,我還打算今晚去偷回來。”
美若笑。
“來。”丁維恩牽她的手,“我們去吃飯。”
“你爲什麼會煲湯?”美若拿着湯羹,想流淚。
方嘉皓先一步淚流滿面,“太好喝了。我們家請的原來不是全英最好的廚子,我會讓母親儘早辭退他。”
丁維恩不懂已經被方嘉皓覬覦,他眼裡只有美若。“不能過多運動,不能過多看書,我只能把烹飪當做消遣。”
美若靜靜把湯喝完,忽然道:“我掛念七姑。好掛念好掛念。”
七姑接到電話仍有疑惑:“哪位?”
美若啜泣,而後哭聲大作。
“小小姐?”七姑聲音顫巍巍的,“小小姐?”
“七姑。”
美若抹乾臉,絮絮叨叨地敘述三年的生活,七姑聽着,流盡眼淚。最後問道:“大小姐已經……你不回來?”
“她葬在哪裡?”
“葬在香港仔華人墳場,靳老闆撿的位置很好,可以望見海。”
“我不回去了,七姑。”
“人死如燈滅,那些事,你不要再怨恨她。”七姑長吁短嘆。
“我不怨。不怨她。”
“靳老闆也不知去了哪裡,下葬後就匆匆離開,前些天燒‘末七’,還是平安接我們過去。這些天,連平安也不見了。”
何平安出現在牛津村。
他道明來意後,方嘉皓無視他身邊跟班,擼袖子趕人。
美若道:“平安哥,你一個人進來。”
他坐下喊:“阿嫂。”
美若拿眼看他。
何平安改口:“阿若。”
他嘆氣,難以啓齒。“大圈哥甦醒後,不肯住詹家安排的醫院,已經搬離。”
美若靜靜聽。
“他,他很沉默。我們不知道他怎麼打算,有什麼想法。”何平安轉動手中茶杯,用心斟酌詞句。“有差人問詢當晚事發經過,大圈哥閉口不言。阿若,我們都知道,大圈哥,他對你……即便做了很多傷害你的事,但我們都知道大圈哥心在哪裡。誰也不願意看到現在這樣的局面,阿若,不如你抽時間,去看看他?”
“他在痊癒中?”
何平安點頭。“子彈穿透右肩,傷及肺葉,氣管受損。好在當時在場的人急救經驗豐富,白車也及時,不然血液灌滿了胸腔,大圈哥會窒息死。”他語氣乾巴巴的,似是並不知道那一槍出自誰人之手。
她明明瞄準的是心臟,想不到他反應更快。美若後悔開槍剎那,她閉上眼,或許就是一闔眼讓他警覺。
“既然好了,那不用看了。”
“阿若!”
“平安哥,我由十來歲認識你,你知道一切。你認爲我會去看他?以何種心情?”
“你們最初……還是很快樂的。我還記得,大圈哥呷醋,將那張武俠版情書扔去窗外時,你氣鼓鼓的表情。”
“你該走了。”
“阿若……”
“你該走了。”
何平安走兩步回頭,深吸口氣,又將要說的話吞回去。
他想說的話,在半個月之後,由詹俊臣轉達:“你繼父想見你,他的態度是,見你一面,馬上離開英國。”
他踱步不止,平息憤怒。“我生平第一次受人要挾!”
美若愕然。
“他還要見丁維恩。”
方嘉皓抓腦袋,“沒有我?我錯過了什麼?”
美若小聲問:“他肯輕易放棄?肯回去?以後不來騷擾我?也不和警方——”
“美若!”詹俊臣停下來,嚴厲的目光凝視她,“那種惡棍,你能信任?”
她緊緊抿住嘴。
詹俊臣繼續踱步思考,最後挫敗地噓出一口鬱氣。“惡棍!”
會面地點在武士橋,詹俊臣的公寓。整層樓打通,分開三個區域,一扇扇拱窗,正面迎向海德公園的綠野湖光。
美若獨自坐在窗下一張洛可可風格雕花扶手椅中,視線幾乎凝固於窗外的景色。
直到起居室大門被敲響,詹俊臣的管家進來通報。
她聽見詹俊臣低沉的聲音說“請進”,聽見丁維恩衣衫簌簌,大概挺直了腰背,聽見輪椅滾軸碾過地毯的細微聲響,她這才轉身,迎向曾經倒在她槍下的人。
他側頭低語,接着輪椅後的何平安不甘心地退了出去。靳正雷的目光在室內掃視一圈,停留在她身上。
她很憔悴。這個認知並不能讓他心喜,反而在他努力平抑呼吸時,扯動傷口,痛徹半身。
他將目光轉向丁維恩。這是他第一次與丁喜生的孫子面對面。丁維恩臉龐清瘦,目光清澈,阿若一貫有品位,靳正雷從沒有低估過這個病秧子的個人能力,但他太弱了,脖頸細得不夠他一掌。
靳正雷繼續看過去,迎視打過一兩次交道的男人。他這些天在醫院裡受夠了那些白皮豬們,這個人,明明是同源同種,但骨子裡有和生番白皮豬相似的傲慢。即使客套地問好,也讓靳正雷感覺到對方在用鼻孔和他說話。
他重新望回他的阿若,目光相撞,她瞬即避開,接着又鼓起勇氣回視他。
“靳先生。”
美若聽見詹俊臣開口,用他那準備談判時的腔調。靳正雷不搭理,連頭也沒動一下。
他剛剛刮過鬍子,下巴乾乾淨淨,人瘦了很多,更顯得一雙濃眉氣勢凜然。他眼中沒有喜怒,就那樣望過來,像要看到天長地久,看得美若將下脣咬到痠痛。
“靳先生。”詹俊臣再次提醒他注意。
靳正雷開始脫衣服,他緩緩取掉外套,然後一顆顆解開襯衫衣鈕。
詹俊臣揚眉,丁維恩眼有疑問。
美若知道他要做什麼,她深呼吸,做好準備。
一個簡單的脫衣動作,讓靳正雷滿額頭沁出大顆汗水,一顆顆滴落。他終於將襯衣扯開一半,露出右肩傷口。
美若儘管做好了心理準備,依然深吸一口氣,喉間哽咽。
他的右胸,靠近肩窩的位置是縫合後縱橫交錯的條條新肉。他的紋身,那一隻探出肩膀的威武龍頭分辨不出往昔模樣,只剩猙獰醜陋的粉色傷疤。
“那年,我紋完整條龍,自認威武,迫不及待地給你看。你問我,‘你背的住龍?還是五爪龍’,我說我命硬,降得住它。我是命硬,但說那話時,沒想到會有一天,倒在我阿若的槍下。”
“你果真是阿若,果真是我喜歡的阿若。心夠狠。”
“我也夠狠。我行事從不問規矩,有人惡,我要比他更惡;有人狠,我狠過他一百倍。在外是這樣,對你也是一樣。”
“你那時被嚇住,說不想再見到我,我偏偏逼到你要見我。爲這個,我去哄你阿媽,包養她。”
“我心想都是女人,又不是長久夫妻,幾時厭煩幾時了斷。我們江湖人,自尊當不了飯吃,那時,我不懂你自尊那樣強。”
“如果,我知道你說氣話,知道你有一點點喜歡我,我……”
“我在醫院想,即使知道又如何,重新選擇,也不知會不會對你更好些。我一個粗人,不懂那些,或許結果還是一樣。”
“我是真的不懂,該怎樣讓你開心,怎樣爲你好。”
“放了我。”美若於心底無聲央求。
他微微張開嘴,又緊緊閉緊。
她好像聽見他在喚她:“阿若。阿若。你捨得走,我不捨得放手。”
靳正雷深重地呼吸,一下下,靜謐的起居室裡隱隱有他粗喘時肺葉痛苦擴張的迴音。“我很失敗。”
他的目光的穿透她,回到在那個潮溼狹小的工人房裡,他醒來,高熱讓他雙眼乾澀,他望向小窗,看見二樓一抹白睡裙,小巧幹淨的腳掌掂起,睡裙翻起裙邊,人影消失不見。
那時,他不知她叫阿若。不知他總會令她傷心難過。不知她會有一刻喜歡他。
他應該知足,哪怕曾有一刻。
他朝消失的人影微笑。“我放手。”
他揚聲喊平安。
詹俊臣和丁維恩同時起身:“靳先生。”
這是他第三次提醒對方注意了,詹俊臣陰沉着臉。
靳正雷擡頭,“我答應過你的會做到。不要裝得全天下就你一個是爲了阿若好,裝扮得再逼真,也要我相信。”
詹俊臣的涵養令他沒有發作。
丁維恩欲言又止。
“你是好人。我看得出。”靳正雷對丁維恩說完這句,調轉視線。
美若的目光仍然在他身上,他開心地咧開嘴,直到他阿若臉頰有銀淚淌下。
“我好像做什麼都不對,只會令你哭。”他低下頭,拳頭泄恨般捶捶輪椅扶手。
平安推他出去,推他離開美若朦朧的視野。
他在除夕前一天,乘機回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