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下了一整天的暴雨,密如細網的雨簾罩住了整個皇城,卻意外的讓宮殿變得安靜起來。傍晚時,雨終於停了,難得清閒的帝辛,大約是覺得雨後空氣特別新鮮,又或者是在自己的寢殿裡呆得心情煩鬱。總之,他摒退了左右,不設目的的在宮宇裡遛彎兒,不知不覺間,就順着那支若有若無的石篴曲子,來到了妲的居處。
他再次看到妲的時候,妲正歪着頭,懶懶的蜷腿倚在迴廊邊。她那一頭烏亮潤澤的長髮披散着,不加任何妝飾的臉,美得沒有絲毫的瑕疵。她只穿了件青色的素袍,一截雪白的小腿裸露在外,腳踝上用一條殷紅的線,繫了個黃澄澄的銅鈴。
帝辛被眼前這樣一個靜謐的景象,弄得怔愣了片刻,妲身上所散發出的,不帶一星半點人氣的美,是他從來沒有見過,也從來沒有想過的。於是,帝辛差點沒想起來這女人是誰。好了好半晌,他再經由這座嶄新的宮宇,才艱難的想起,眼前的女人,就是巫祝口裡,能與塗山氏比肩的人物。
悠悠的微風掠過,揚起了妲的一縷長髮,讓靜止的畫面忽然就靈動了起來。一股極淡極細的香氣,被風送到帝辛的鼻端,彷彿是一隻柔若無骨的手,輕輕的貼到了他的心上。鼻子有些癢癢的,他忍不信擡起手揉了揉鼻子,又輕輕的咳嗽了一聲。
聽到動靜的妲,轉過頭來,目光緩緩的望向,離自己不過數步之遙的帝辛。當然了,她並不知道面前的這個高大英偉的男人,就是天裔商的君王。
妲的脣角略微勾了勾,揚起一個縹緲又迷離的微笑,她的目光初初看着有些空洞,但多看上片刻,便讓帝辛覺得,彷彿跌入了一泓幽潭。
那一日,帝辛是如何回到自己的寢殿,他已經不記得了。妲的樣子,尤其是那個彷彿穿越時間與空間,送達到他眼前的微笑,揮之不去。
他召見了巫祝,破天荒的問起了妲,他不相信,這個渾身都是仙氣兒的美人,會是那個平庸的有蘇氏的女兒。
巫祝顯得興奮極了,加油添醋的把妲給誇耀了一番,尤其是強調,妲得到了青丘狐族的青睞。曾經有數年的時間,都緊跟在青丘上神的身邊。接着又說,正是這個緣故,纔將妲帶了來朝歌,敬獻給帝辛,就是爲了讓他能真正成爲第二個禹王。
若是平時,巫祝的這種說辭,必定會招至帝辛的喝斥。可是今天不一樣了,帝辛也不知道自己是撞了什麼邪,好象真的相信了巫祝的那番話。他甚至覺得,妲看上去,比朝歌宮廟裡供奉着的女媧,更像神明一些。
第二天,塗山氏突兀的出現在了妲的宮閣裡,那隻老狐狸看都沒看妲一眼,反而是徑直推開了緊挨着寢殿邊的,一扇毫不起眼的門。屋子不大,三太見方而已,其中除了一張半舊的矮几,以及一隻軟墊,就再無他物了。
陽光透過木頭窗櫺照了進來,被切割成細碎的數縷,落在白瑂的身上。逆着光,塗山氏一時沒有看清白瑂的樣子,但直覺她臉上定然掛着古怪的笑容。
就像是知道塗山氏要來一樣,白瑂對這個不速之客,沒有
表現出丁點的驚訝。
塗山氏口中低吟數語,雙手飛快的掐出個手訣,一點晦暗的混濁白光,像是隻螢火蟲似的,墮落在地上。緊接着,地面浮起淡淡的光點,結成了一些圖案與符紋。
“你怎麼會在這裡?”塗山氏警惕的問白瑂,這宮殿是他親眼看着建好了,更是他親下佈下了禁咒的地方。哪怕是女媧,也不可能悄無聲息的潛入。
白瑂掩脣輕笑出聲,看着塗山氏氣急敗壞的臉,她居然覺得很開心。她擡手抽出綰髮的那隻石篴,手腕一抖擲於地面。只聽得,“篤。”的一聲,原先那些圖案與符紋,頓時就起了變化,如同是被利刃劃破的漁網,無聲的碎裂消失了。
白瑂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將石篴收回到手中,語氣輕鬆的說道:“無非就是一個禁咒而已,又怎麼能阻得了我的來去?你不是曾經提醒我,別忘了你曾經也是青丘的狐族,我可一刻也沒忘過啊。”
塗山氏差點被她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氣歪了鼻子。他冷哼了一聲,換了個話題,“是你對那個丫頭動過了手腳嗎?你還在替女媧做事?”
“無論如何,妲也陪了我好些年,既然有蘇氏都沒了,那麼現在換我來陪陪她,也無可厚非吧?”白瑂把石篴舉到脣邊,吹出一個短暫而婉轉的調子,不多時,妲便從門外走了進來,走到白瑂的身邊,垂着眸子,乖順的跪坐到軟墊上。
白瑂隨手用石篴,又把頭髮綰起,然後纔對塗山氏說道:“你與其在這裡琢磨我,不如想想怎麼去跟女媧鬥。而且,我以前就跟你說過,我只是與她做個交易罷了。始不聽命於她,也不會幫她去對付誰。”
塗山氏根本就不相信白瑂的話,看到妲的模樣,更氣得幾乎想要立即殺了白瑂。可是,他深知,如果沒有萬全的把握,能一擊得手,那麼就是在掘自己的後路。不管白瑂是否如看上去的那樣、只是孤身一個,但自己都不能輕易對她下殺手。
對於記憶中,已經模糊的青丘,塗山氏還是相當忌憚的。他可不希望,自己會同時面對,女媧與青丘,這兩個極爲強大對手。
好不容易壓下心裡的怒氣,他一甩衣袖,恨恨的對白瑂道:“但願你說的是真話,你若是真要幫女媧來對付我,那就不要怪我不念同源之情了……”
大概順心遂意的日子過得久了,任何人都會不可抵制的,生出憊怠來。哪怕是帝辛,這個雄心萬太的帝王,也不會例外。
當他征服了東夷族的無數部落、以及大片廣袤的土地,又將那個時時準備謀奪天下的殷西伯,給拘禁到了朝歌之後。現在的天下,似乎再也沒有能讓他緊張的大事了。加之巫祝每時每刻,都不斷的在他面前,講述着妲是如何如何的好,他又是如何如何的能成爲,像禹王一樣偉大的天下之主。
於是,帝辛的心情開始變得越來越愉悅了,尤其是當他每日看到妲的時候。
年輕又美麗的妲,順理成章的成爲了帝辛的女人,儘管,最開始的時候,她整個人,依舊不言不語。
不過帝辛似乎並不覺得那樣
有什麼不好,至少,他覺得每次跟妲說話的時候,她笑得恬淡而安靜,讓他愈發感到心緒寧靜。而且,她那雙明亮的眸子,也越來越有神采,黑漆漆亮晶晶的,只要是望向帝辛的時候,便自然會浮現出某種引人失神的神態,不經意間簡直勾魂奪魄。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着,塗山氏對於這樣的平靜,總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勁。他不止一次的暗自進入宮殿,找到白瑂,想要問出點什麼所以然來。而白瑂對他的造訪,既不迴避也不迎接,彷彿將他當成了空氣。不但從來不回答他的那些疑問,甚至開始連話都懶得跟他說了,這讓塗山氏莫名惱火。
然而,其實白瑂心裡也有些好奇,當她同意與女媧做交易過後,已經過了大半年的時間。在這期間,除了頭兩個月,女媧與塗山氏各自網羅的那些個妖怪,藉着東夷跟西歧的戰事,鬧騰過一陣子,此外,大家都顯得十分克制。而女媧,更好象憑空消失了似的,完全沒有了蹤跡。
這大半年的時間,白瑂覺得自己答應的事,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妲被她一番煉魂洗髓,又飲過了她的心頭血,不但身上的人氣被化去了許多,連同魂魄都快給散盡了。
妲早已不像是普通的人類女子了,但帝辛沒有看出來,因爲變化發生的很慢,就連那些日夜侍候妲的宮人們,也不曾覺察到。白瑂時常看着帝辛,用一種近乎於討好的姿態,來寵愛着這個沉默的美人。
對於妲,白瑂說不上來自己是個什麼心態。有的時候,覺得妲很可憐,她存在的意義,僅僅是妖怪手中的一顆棋子。可有的時候,她又覺得妲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她不會不開心,因爲沒有魂魄,所有的事都不能煩她的心。
某日,帝辛聽巫祝嘮叨了半天,說是應該在朝歌建一座新的宮廟,來供奉青丘的狐族。帝辛本來只是心不在焉的聽着,可不知怎麼的,就想起妲來。忽然覺得,也許照着有蘇氏的宮廟樣子,建一座更加華麗的,會讓妲高興。
於是,一道敕令很快就頒佈了出來。帝辛要修一座高逾千尺的新宮殿,以供奉神明。這消息轉眼就傳遍了整個朝歌城,所有人都覺得帝辛一定是撞了邪了,否則,這個自打登位就不事鬼神的帝王,怎麼突然就要敬神了呢……
那些長期與巫祝不睳的貴族皇親,本能的覺得這事太糟糕了,他們情願帝辛依然是一個獨斷專行的帝王,而非被巫祝的鬼話騙得暈頭轉向。如果真成了那個樣子,他們的日子,一定會比現在更難過。
也許,只有塗山氏最開心,那個老狐狸去找白瑂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了。一來,是因爲女媧彷彿不像是要繼續跟他爭下去了,隨着殷西伯被軟禁在朝歌,那些敵對的妖獸們,也漸漸的隱去了蹤影。二來,帝辛能得到青丘的眷顧,這根本就是他自己編出來的瞎話,看現在的情形,他也沒理由去阻止白瑂。況且,他也仍然不知道,白瑂到底想要做什麼。
新的宮殿,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時間,便建成了。不但是因爲天裔商的國庫本就充盈,更因爲這其中有塗山氏的推波助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