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或者還能活命,留在這裡,只怕你們全族都要丟了性命。”白瑂淡淡的說道,語氣平緩,就像是在說天氣很好之類。
她的話雖然很簡單,聽在妲的耳朵裡,卻不啻於滾過了一個炸雷。妲明顯是被嚇到了,捂着自己的嘴,半晌發不出聲音來。
妲跌跌撞撞的離去了,她不敢再去詢問老神侍隻言片語。連白瑂都說得如此語焉不詳,那老神侍又能知道些什麼呢……
事情似乎有條不紊的進行着,殷西伯遣來了百八十號人,帶着無數珍奇禮品,又一次來到了有蘇。這一次,他們是來迎娶妲的,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着一層莫名的欣喜。
白瑂遠遠的看着那一隊人,她心裡有些好奇,女媧編造了一個什麼樣的瞎話,能蠱惑得這些人類,歡喜如同是要與神仙聯姻一般。
被妝扮得富貴嫺雅的妲,穿戴着無比華麗的服飾,來到宮廟拜謁。只是這個時候,白瑂已經不在了,空蕩蕩的寂靜宮廟裡,她曾經端坐的位置一如很多年前,是個虛無的擺設,誰也不知道白瑂去了哪裡。
妲很虔誠的叩拜了一番,她在心裡默默唸叨着,自己前幾時,一定是將瑂姐姐給惹惱了。
而白瑂只不過是隱去了自己的身形,依舊停佇在這個方。她與女媧的交易纔剛剛開始,怎麼可能一走了之。
妲走出有蘇的城廓,終於登上了西歧的車攆,回望了一眼身後已經變得渺小的宮廟,心下茫然。她還不太明白,自己這一去,到底意味着什麼,也不知道前面有什麼在等待着自己。只是依稀有種不安,自內心深處涌了出來。
再遠些的小山坡上,憑空顯現出一紅一白兩道身影。女媧笑得明媚極了,襯着那一身如天邊雲霞般燦爛的羽衣,在白瑂看來,是志得意滿。白瑂也終於不用,再穿那身裝模作樣的上神華服,冷清得就像是隨時都要融入空氣中。
“你要繼續留在這裡看戲嗎?”白瑂冷冷的問道,過了不多久,天裔商的人也會來了吧。
“當然,我想看看塗山氏打算做什麼。”女媧點了點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口中哼起了一首古古怪怪的歌謠,“世之不顯,厥猶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國命之不易,無遏爾躬。宣昭義問,有虞殷自天。上天之載,無聲無臭……”
她的歌聲,漸漸的跟那隊西歧人的歌聲,重合到了一起,虛虛實實。
這歌謠,唱的好象是殷西伯,說他帶着尊崇的榮光、深謀遠慮、薛謹辛勤,所以在他的治下,賢士衆多。
可白瑂分明覺得,歌謠的後半截纔是重點,分明是在說,天命總是會改變,而人會做出自絕於天的舉動來,上天的行事,總是這麼無跡可循……
她略略退後了一步,望着已經越行越遠的隊伍,長長的嘆了口氣後,對女媧說道:“那你就留在這裡慢慢看戲吧,我在朝歌等你。”
當白瑂再次見到妲的時候,已經是在朝歌的宮殿裡,一座死氣沉沉的屋宇之中。儘管妲美豔如昔,可是眸子沒有了往日的光華,整個人都失去了神采,不言不語。就連白瑂到了她的跟前
,她也沒有半點反應。
事情的經過,白瑂已經知道了,那個時候女媧所唱的那支歌謠,毫不意外的流傳開了。帶着對帝辛的各種非議,以及不知從哪飄起的傳言,最終傳到了朝歌。
天裔商的皇室、巫祝,紛紛向帝辛上表,說殷西伯的不臣之心,如何明顯。真實,帝辛並沒對一首歌謠上心,反正自他執掌天下以來,各式各樣、明嘲暗諷的歌,他聽得多了。可是,那幫子不省心的臣子,恨不能立即殺了殷西伯,順道再屠了西歧。一個接一個的向帝辛陳情,建議他不如拿了殷西伯來殺雞儆猴。
結果就是,帝辛一紙詔令,不但把殷西伯又給召入了朝歌,還從半道上,把妲也給一併帶了回來。天裔商的軍隊,途徑才做了方國沒幾天的有蘇氏,直接滅了他們全族。
任誰看到城廓染血黃沙埋骨,都不能不動容,更何況是妲。她的族人們,一夕之間盡數死於她的眼前,故土從此荒蕪消逝,刻印在她腦海裡的,唯有一片彷彿無邊無際的赤紅。朝歌的宮殿裡,從此多了一個美人,一個全天下最美麗,卻又最空洞的美人。
化身爲巫祝的塗山氏,告訴帝辛,他應該娶了這個方國的公主。因爲在她的後身,是傳說中的青丘。只要娶了她,帝辛便會是第二個禹王。
可惜,帝辛見過的美人太多了,一個渾渾噩噩的美女,並沒有多大的吸引力。
塗山氏與女媧的爭鬥,也隨之開始了,他們見一時半會兒蠱惑不了帝辛。便轉頭去尋找別的盟友,躲在這個世界裡的妖獸還有很多,不管他們以什麼樣的方式活着,總有一些被人類慾望浸噬。尤其是那些纔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沒多久的妖獸們,遠古的傳說太遙遠,在塗山氏天花亂墜的說辭裡,他們都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如幽靈一般靜默於朝歌宮殿裡的白瑂,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出,世上最爲可笑的鬧劇。這一切,不都是女媧所樂於見到的嗎?這天下,若是不亂得徹底一些,她怎麼能輕鬆的取回自己想要的東西呢。
白瑂陪在妲的身邊,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她似乎有點懷念剛剛去到有蘇氏的日子。那個滿臉稚氣的小女孩兒,常常跟在自己的身邊,一聲一聲的喚着:瑂姐姐、瑂姐姐……
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她會拉着妲走到屋宇的最高一層,灑着鮮血的晚霞光輝,指向某個方向。她會用那枚石篴,吹奏出一支低沉緩慢的曲子,有些像是掠過天際的雀鳥發出的鳴叫,又有些像是風颳過屋宇廊殿時所留下的痕跡。
人類雖然很脆弱,但要完全的掌控一個人的心智,卻又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白瑂一直沒想明白,女媧爲何要讓妲來做她手中最重要的那枚棋子。以至於,她得用這麼麻煩的法子,來操縱妲的心靈與思維。
不就是亂了帝辛的天下嗎,白瑂覺得如果只是這麼個目的,那麼自己能想到的辦法,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是現在,卻是耗費着最長的時間,來煉化一個凡人的心。
帝辛起初並沒太在意那個空洞而沉默的美豔女子,在他的宮殿裡,從來就沒有缺過美女。容貌
各異的美,看得久了,也就是那麼回事了。況且,那一堆美女,大多是用以聯姻,剩下的一些,僅僅只是戰利品。偶爾看看,然後就能想起,這些年來,他是如何開疆拓土。
因此,當巫祝把打扮得異常華麗的妲,帶到他的面前時,他也只是有了那麼一瞬間的驚豔之感。多看幾眼,只覺得眼前的少女,美則美矣,渾身上下卻沒有絲毫能夠吸引自己的地方。
可是,當帝辛決定把妲當做一件尋常的戰利品的時候,巫祝表示了強烈的反對。一面嘮嘮叨叨的反覆着禹王的傳說,一面強調着如今的妲,便是當日的塗山氏。
無奈之下,帝辛命人專門替妲建起了一處屋宇,不但雕樑畫棟,還飾之以奇珍異寶。反正天裔商的國庫充盈得很,別說是建一座宮閣,就算是要立即建出第二個都城朝歌,都是輕而易舉的事。
就這樣,沒過多久,妲就被送進了新起的宮閣。只是她依舊不言不語,目光沒有焦點,靈魂彷彿脫離了身體。沒有人注意到,也沒有人會想到,在這間宮殿裡,還有一個如幽靈般的影子,無聲無息的跟在妲的身邊。
白瑂在這裡呆的時日久了,似乎開始有些理解,爲何女媧與塗山氏,對於這個世界,會有那種近乎病態的偏執。不過是人類帝王毫不在意的一個女人,便能享有這世間能享受到的、最好的一切。那麼不難想象,做爲被帝王供奉着的神明,那些妖獸們,會過着何等逍遙的日子。
但更多的時候,白瑂依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對自己而言,並不具備太強的吸引。或許是因爲她生來就是九尾狐族,比之一般的妖獸,從她出生那天起,就已經擁有了強大的能力。所以,那些妖獸們,經歷了千百年的修煉與爭鬥,才獲得的東西,還無法打動她。
有的時候,在白瑂覺得無聊的時候,她會悄悄的去觀望帝辛。對於這個傳聞中,狂妄無比的人間帝王,她還是有幾分好奇的。畢竟,一個敢於不將神明放在心上的凡人,還是非常少見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白瑂覺得自己好象有點可憐起帝辛來,她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有時候,她會異想天開,如果沒有那些自稱是神明的妖獸,興許帝辛會變成一個了不起的帝王。
可惜,殷商的皇族跟巫祝,都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盤。帝辛手中的權力越大,他們就越要去找出些理由來,阻撓着帝辛的決斷。當然了,也正是因爲那些人,不是這個天下的帝王,所以他們只想要回到祖乙跟巫賢的時代。在那個時候,皇族與巫祝,幾乎平分了帝王的所有權力。
說起來,帝辛也是個挺倒黴的帝王。他還沒有登上那個最高的位置時,整個殷商已是風雨飄搖,他的父王除了一個爛攤子,就沒有留下別的東西給他了。對於一個完全依靠自己的鐵腕手段坐穩王位的人來說,傳說中庇佑殷商的神明,簡直就是個可笑的存在。
有時候,白瑂看着皇族的老臣,還有裝神弄鬼的巫祝們,在帝辛面前喋喋不休的、爭論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覺得聽着腦仁兒疼。做一個人間的帝王,看上去,好象也不是件能讓人開心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