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50節 祝大蟲子
於家四個娃娃,一路的嘰嘰喳喳,蹚着一街的臭水污泥,回到於府,全家人都在堂屋裡,當中一個火爐,爐中炭火正旺,嗑着瓜子花生,陪着老爺子閒聊。
於信達一身的花花衣,那襖裙直遮到膝蓋上,一屋的狂笑。
“哈,我的個乖乖兒,變作花姑娘啦!”於雪姣拉了於信達入懷,好一頓的又揉又搓。
丁萍兒:“嘿,你這一身的花花襖……”
於信達從姣兒懷裡掙脫,“嗨,不小心,踩着香蕉皮兒,跌了一跤,嗨,倒黴,倒黴,弄了一身的水,恰在蔣先生的家門口兒,便進得先生家裡,尋了小姐姐的棉襖兒。”
田大炮瞅見自家兒子畏畏縮縮地躲在門口,那一身的服裝,也不是早上出門的穿着,吼吼地:“跟老子滾過來,說,咋個事?”
田小刀只得實說:“小少爺在前瘋跑,我追,一腳踩在臭水氹氹,渾身上下都濺了個透,莫法,只得找了介民哥的棉衣棉褲。”
自打臘月二十八起雨,於家人便少有出門,外面街道的的情形況自是不知。
四個娃娃你一句我一句,一通的“呸呸”,大家明白過來:近小半年,縣衙停了掃除清運,街邊的垃圾堆成了小山,遍地的坑窪積滿了污水,容不得行人下腳。
於平江:“嗯,這垃圾清運,不是縣衙在主事兒麼?怎就停了呢?”
於停達揮揮手:“嗨,我問過了,蔣劉氏那老孃們……哦,師孃,師孃她老人家說來,祝大蟲子那傢伙,從縣丞那裡奪了這清運垃圾的差使,卻是隻收錢不辦事,小半年來,任那垃圾堆積在街邊。”
“祝大蟲?甚個東西?”老爺子一臉的疑惑,盯了袁其隆。
袁老爺爺捋捋鬍鬚:“哦,這個祝大蟲子,大名祝永康,任着團練所的頭兒……”
“咹,團練所頭兒?團頭兒又咋啦?只收錢不辦事,天底下沒這道理噻!”老爺子看向田大刀,“大刀,你去縣衙一趟,着那安忠良,速來!”
袁老管家續道:“這個祝永康,有個妹妹祝小紅,本來租住在北二街……”
“咹,還有個妹妹嗦,住在北二街?”老爺子看向程大炮,“大炮啊,你去北街,着那城北堂堂主鄭心安鄭娃子,速來,速來!”
雖是年關時節,雖是家裡忙着備年貨,雖是天空飄着雪片兒,既是於老舵爺發了話,哪個敢推託?安忠良和鄭心安冒了雨雪,匆匆地趕到於宅。
祝永康的老家,陝西鳳陽。嘿嘿,這個鳳陽,大家知道的噻,赫赫有名的所在。
元朝末年,此地兒有戶人家,喚作朱四五,時逢陝西大旱,遍地餓殍,這老朱家也餓死了許多人,只剩得一個孤兒朱重八,沒奈何,爲了活命,做了和尚,後來又投在義軍,率着一衆的弟兄征戰天下,最後成就了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布衣皇帝:明太祖朱元璋。
陝西鳳陽,有兩樣兒出產,爲天下所知。一哩,這地兒本就貧瘠,又多天災,大旱連着大澇,災荒一起,地無所出,只得外出乞食,整家整家的,整族整族的,相約了逃荒去。所以呀,陝西鳳陽出乞丐。
這第二個出產麼,謂之鳳陽花鼓。
鳳陽饑民出外乞食,是不帶打狗棍破瓷碗這些常規裝備的,多是一家一隊,揹着一面鼓兒,城裡的街巷,野外的道口,甚或大戶人家的院門之處,敲起鼓點兒,唱起小曲兒,訴些冤呀苦呀的,惹起一圍的觀衆流起淚來,往盤裡碟裡丟些銅鈿鋼鏰。
咱要說的這個祝家,祖傳的花鼓藝人,平時種些田地,荒時到處流浪,靠着街邊賣唱,乞討些吃食。
丁戊那年災荒,田地絕了收成,但是,官府的賦稅是少不得的,地主家的租佃更是少不得的,祝家老少實在沒得法了,只好收拾起來,隨了鄉鄰一道出外逃荒。
一路敲敲打打,一路乞討裹腹,風餐露宿,飽一頓餓一頓,那苦處自是旁人沒法理解的。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災荒之後往往流行瘟疫。祝家老兩口兒就被這瘟疫盯上了,卻又沒有銀錢去就醫撿藥,熬得幾日,兩手一撒,便去了陰間,丟下個長子祝大紅,帶着個妹妹祝小紅。
兄妹倆受了父母的耳濡目染,自小習練花鼓,祝小紅的小曲兒更是哼得好,喜曲兒鶯啼燕囀,哀曲兒柔腸寸斷,倒也頗討受衆的喜歡。
兄妹倆便襲了鄉人逃荒的習俗,背了腰鼓,拄了棍兒,捧個破瓷碗,一路擊鼓唱曲兒,一路乞食逃荒,到得西安,卻受省城地痞氓漢的欺負,每日收得幾個散錢,還不夠“場地費”,更有下作的痞漢,見小紅這丫頭長得水靈,竟動起了歪歪心思來。
這西安省城,斷不是存身的所在。兩兄妹一合計,不若往那邊地兒唱唱去。就這麼從陝西唱四川,唱到了咱三河縣城來了。
咱三河這地兒的語音,“紅”“蟲”不大分得明白,“祝大紅”“祝大紅”的喊着喊着,入得別人耳中,變作了“祝大蟲”。
街邊賣唱,需討別人喜歡,兄妹倆自然學會了善於察言觀色的本事,腦袋瓜當然也極是活絡,兄妹倆就想呀,這終生賣唱也不是個辦法,得尋個正經事兒來幹。
其時正巧朝廷諭令,各地自辦團練,用以保境安民,縣衙廣貼告示,招收練勇。“祝大蟲”一看,喲嗬,這是個正當營生,便改名祝永康,入了這團練所,靠着每月二三兩的餉銀,供養着妹妹。
說起地方團練這事兒,是在太平天國那時節。拳匪亂起,朝廷派兵剿撫,奈何那些個八旗綠營,早不復當年之勇,被亂民打了個稀巴爛,江南半壁江山都丟了。朝廷沒得法,只得諭令地方各辦團練,用以保境安民。
其時,於家走商,承辦着官軍糧草的生意。因着運輸安全的需要,經得有司照準,招了五六十個壯漢,組建了於家商隊護衛,其實就是私家的練勇。
兵者,國之重器也,歷朝歷代,私家蓄勇養兵,向爲官府所忌,這個理兒,於舵爺自是明白得很。
待得太平天國滅亡,於舵爺便找上知縣老爺,一通的鼓吹,便組建了三河縣的地方武裝:三河縣團練。於家商隊護衛,一多半都招在了團練之伍,其餘二十數人,各回各家,消失在了人們的視線中。
按照官軍的編制,五人爲伍,設伍長;兩伍爲什,設什長,百人爲哨,設哨總,千人爲營,設把總。團練比不得正規的官軍,各地的編伍亂七八糟,沒得個統一。就咱三河縣團練所吧,總共一百餘丁,大概就是一哨之數,但團練畢竟是地方武裝,算不得朝廷之兵,“哨總”這等兵職之名是不能亂用的,那就姑且名之“團總”吧。
三河縣團練所總共不過一百之數,團總副總各一,下設三隊,每隊的設正副隊官各一。
剛做團丁,祝永康還本分着,對人極是謙恭,又愛助人爲樂,很討衆人喜歡,自小習唱花鼓詞曲,自然是識得文斷得字的,在一衆的練勇之中,當得乃文乃武的角色,漸漸地入了知縣大人的法眼,提拔作了隊副,及至劉裕謙走馬上任三河縣令,又升他做了隊正,管着三十幾號人槍。
有個詞兒“得隴望蜀”,祝大蟲,哦,現在的祝永康祝隊官,便是這樣的心思。
其時的劉知縣,四十過半的男人,對男女那事兒,正有勁來着,一個老婆哩,卻是鄉下的土貨兒,又年長數歲,人老珠黃,早絕了人事兒,不讓劉知縣上身的。祝家小子看在眼裡,謀在心裡,與妹妹一說,便兄妹同了心,要把這劉知縣做後半生的依靠。
一日,劉知縣晚飯後無事,便趁興逛起街來,逛着逛着,逛到北廂街,偶然得遇小隊官祝永康,正坐在街邊閒耍。這祝隊官喜出望外,忙不迭一通請安問好,又拉又扯的,扯進了自家茅屋裡,誓要與知縣大人一醉方休。
小紅妹妹端上酒菜,自然,那些個酒水菜餚,早是準備妥了的,小紅妹妹不停地篩酒,不停地挾菜,把個知縣老爺哄得好不開心。
許是喝得高了吧,劉知縣斜了眼珠子,呃,這女子,哦,小紅妹妹,咋就越看越有味道呢?
小紅妹妹也是哈,鶯聲燕語,千嬌百媚,要麼埋了螓道,紅了臉兒,猶抱琵琶半遮面,時不時地又手碰着手,腿挨着腿,一張小紅嘴兒,如蘭之氣吹在老臉上,嗬,嗬嗬,癢癢的,麻麻的……
這個劉知縣,久曠的男人,哪裡把持得住喲,當晚,就“沉醉不知歸路”了,把個“興盡晚回舟”忘了個乾乾淨淨。
開始呢,劉知縣還偷偷摸摸的,生怕外人曉得,損了官聲,也怕黃臉老婆子鬧將起來,後家屋擺不平;後來,借了個孝敬公婆的名頭,把黃臉老婆子攆回江西老家去了,把這小紅妹妹接到縣衙,日夜恩愛起來。
祝隊官既是盯上了團總的位子,便約了妹妹吹風,一晚兩晚的吹風,連續不斷地吹風,暖風醺得遊人醉呀,把個劉老頭兒醺得,嘿,迷迷糊糊,暈頭轉向,尋了個不是,把安團總換成了祝團總。
安團總,哦,現在降職成了安團副,小名安二娃子,自小投在誠義實商號的護衛隊,後來解散商隊護衛,招募進了縣團練,任作團總,便是安忠良這大名兒,也是東家於慈恩起的哩。
城北堂堂主鄭心安,三河團練副團總安忠良,一陣的嘀嘀咕咕,祝大蟲的身世經歷,便被掀了個底兒朝天。
把個如花似玉的妹子,去圖謀自家一世的安逸!
呸!哦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