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49節 一城垃圾
於雨蘭和蔣介民的大婚之慶,帶給三河人許多的喜慶,那盛況空前的迎親,那新奇精巧的西洋梳妝檯,更有於家女子們一身洋氣的法國女裝,久久地回味於人們的街談巷議,引得闔城的大姑娘小媳婦們豔羨不已。
緊跟着的,更有春節的喜慶。
咱三河這大山旮旯,過得臘月二十,便家家戶戶地預備着年慶了,一至到正月十五元宵節,吃過湯圓兒,方纔算得過了春節。
真正的歡樂,始自臘月二十八,自古傳沿的習俗,正是蒸年糕的日子。
年糕大致可分兩種。一是純用稻米磨成米漿,添入酵母,經一夜發酵,酌加少量的白糖或紅糖,用蕉葉裹了,上籠烝好,隨取隨食,因是經過發酵的,咱山民俗稱“發粑”。一是稻米糥米混合磨漿,放入鐵鍋,竈內生微火,將米漿反覆揉搓,待到軟硬合適時,包裹臘肉、香蔥作餡,外裹蕉葉,上籠烝熟,因是稻米糯米混合而制,故俗稱“二米粑”。
不論“發粑”或“二米粑”,其實都是“粑粑”,與糕的製法相去甚遠,但“糕”諧音“高”,含着“高升”“高興”的吉利,山民也便借用了“年糕”的說法了。
過年過節,最最快樂的當數小孩兒。粑粑一出籠,各家的門口便閃出一個一個的孩子來,全都拿了年粑往嘴裡送,交好的小夥小伴,手裡的粑粑熱熱的,我一口,你一口,相互分享的不僅是各家的口味和手藝,更多的是相互之間的友情和快樂。
臘月二十九,是每家掃除的大日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得動起來,拿了掃帚提了鏟子,把家裡的角角落落都抹掃一遍。
臘月三十,每歲最末的日子,俗稱“除夕”,勞累了一年,再要緊的事兒也都得放下,全天只做兩事兒:瘋吃,瘋玩。
孩子們都得着了壓歲錢,富裕之家給碎銀,一兩十兩不多,貧寒人家給銅鈿,五個十個也不少,這個壓歲錢,完全由得孩子自由支配,女娃子買頭繩買糖果,男孩子買炮仗買玩具,大人是完全不過問的,由着孩兒們的性子瘋去。
今年的春節,天公有些不作美,整月的少有太陽,天空陰沉沉的,夾着些許的雨星星兒,到得臘月二十七的後夜,竟下起細雨來。雨絲兒雖不猛,只間或地感覺到零零星星的小雨點兒,飄到臉龐上背手上,卻是濃濃的寒意
臘月二十八的一早,星星點點的雨點兒變着了雪片兒,星星點點,星星點點,愈作愈大,漫空的雪花片兒,借了些微的冷風,飄飄灑灑。城裡鄉下,家家戶戶,關了門兒,一家子圍在了火爐邊
小雨小雪,把大人們圈在了屋子裡,可擋不住天性好動的娃娃們,漫天飄舞的雪花,更爲娃娃們平添了許多的樂趣,或三或五,吆吆喝喝,在大街小巷亂竄,偶有一兩聲的爆竹,在寧靜中炸響。
於信達打頭,袁崇明緊跑,田小刀程小炮攆在最後,提着兩個小火爐兒,街街巷巷滿城兒撒歡。
“呃,東街炮仗響得緊,最是熱鬧。”於信達回頭衝着小刀小炮嚷嚷,“快點噻,快點噻。”
於信達只顧了回頭,沒注意腳下,踩在一塊香蕉皮上,“叭嗒”,一跤摔個狗吃屎,整個兒身子恰恰跌在水氹氹,一身新衣淋淋漓漓,滿是污泥臭水。
小刀忙不迭地扔了手裡的火爐,伸手扶起於信達,卻把個臉轉向旁邊,抽抽鼻子,一臉的嫌棄:“嗯,好臭,好臭!”
小炮站在旁邊,幸災樂禍:“哈哈,好臭,好臭……萍兒大媽見了,少不得一頓好罵!”
袁崇明:“呃,這滿街的炮仗屑兒,好似並未掃除喲!”
田小刀:“呃,是沒掃除哈。”
袁崇明:“嗨,縣老練的那班子哥兒,怎會沒掃除呢?領了賞銀卻不幹活,沒得道理噻。”
於信達:“崇明哥,賞銀是真領了的?”
袁崇明:“嗨,咱可記得分明哩,一百五十一兩二錢,一絲兒也不少,都被領走了的。”
於信達:“嗬嗬,這班子兵大爺,竟敢吃咱家的賞銀。待本少爺得着空兒,總要問個明白纔是。”
程小炮:“哈,竟到了蔣先生家門口。”
於信達:“咹,先生家門口嗦。進去,進去瞧瞧,好久沒見着先生了。”
程小炮:“嘿,你這一身的髒臭,聞着就難受,怎好臭蔣先生去?”
於信達故意把個身子往小炮身上挨:“臭麼?臭麼?”
程小炮往旁邊躲閃,只顧着手上提着的兩個小火爐兒,一腳踹在水氹氹裡,濺起許多的污濁,弄了滿身的臭。
蔣府大門上,兩邊兒貼着大大的紅雙喜字兒。四個娃娃就着階沿石蹭了鞋底的污泥,抖抖褲腿上的水漬,一邊兒嘰嘰喳喳,蜇進門去。
春節沐休,徒兒們都在家,沒了娃娃們的喧鬧,整個書院兒冷冷清清的,介民小兩口子躲在新房裡,四個娃娃只尋着師孃在廚下。
“哈,你幾個娃……”見得於信達,師孃顯着無限的高興,伸手就要把娃娃往懷裡攬。
“哎呀,臭!臭!”於信達一邊躲閃,一邊嚷嚷。
蔣劉氏這才細看,四個娃娃好不狼狽,一身的骯髒,下半截褲腿濺滿泥漿,還直往下淌着污水。
“哎呀,換換,換換。”師孃一邊兒嚷嚷,一邊往內院去,“賊冷的天兒,冷着凍着,可不是玩兒的……”
介民哥和蘭兒姐抱了一懷的衣服出來,四個娃娃脫了身上的溼衣,換上乾衣,好一通忙亂,蔣先生聽得師孃招喚,也從萬山書閣的樓上下來了。
男裝不夠,於信達只得穿了蘭兒小姐姐的棉襖兒,身個子又小又矮,那棉襖兒直罩到膝蓋上。於信達故意扭着身子打轉轉,把個院子搞得一片聲兒的笑。
上得熱茶,大家夥兒圍了火爐兒,說些閒話,話題自然就在這滿街的骯髒上。
現今的三河縣,開初不過小寨落,人家不多,“各人自掃門前雪”,自家垃圾自家掃,卻也規矩,空地兒多的是,隨便找個地兒堆了便是。後來,住戶增多,便有名望人家出面,每街指定個地兒,各家的垃圾集中堆積,堆得多了,整一街坊湊些銀錢,僱了車伕運到城外,傾在河裡,隨了河水沖走,也有農家用來作肥的,用板車拉到田間地頭,漚在肥窖裡。
乾隆朝,三河升置爲縣,便由縣衙出面,向街道住戶人家收取些專門的費用,名之“廢物清運費”,僱人負責清運城中垃圾,五天一掃一運。後來,慢慢地,就有些懈怠了,五天延作了十天,十天再變作了一月……嘿,這小半年,就沒見着清運工的影兒哩。
官家這麼一懈怠,住民們就更懈怠了,門前也懶得掃了,一街的瓜皮果屑,更有住戶人家,洗臉水洗腳水往門前街道便倒,甚或潲水殘渣也不論,成羣成羣的蒼蠅臭蟲,嚶嚶嗡嗡,嚶嚶嗡嗡,更有一些野狗,把頭拱起臭堆裡,尋些骨頭臭肉,滿街裡叨了竄,滿城的餿臭味。
蔣介民:“我聽那些個在塾的娃娃,有首兒歌,專唱這街場衛生。”
於信達:“嗬,兒歌,姐夫哥學來聽聽。”
蔣介民:“歌曰:塵泥鋪街道,垃圾像墳堆,污濁遍地走,蠅蟲身後追,春夏秋冬有腥臭,沒了官府也沒士紳。”
蔣先生捋捋鬍鬚“這兒童謠語,雖然粗糙,倒也通俗形象。”
於信達:“呃,這個城中垃圾……五天一清運,咋就懈了呢……呃,可是這個清運的費用,收它不上來?”
師孃扁扁嘴:“收不上來?嗬嗬,祝蟲兒這傢伙,帶了團丁上門討要,誰敢不給?”
於信達:“祝蟲兒?誰呀?”
師孃:“哦,縣衙團練的頭兒,名叫祝永康的,最是可恨,百姓比作老虎般的兇狠,皆稱祝蟲兒.”
於信達:“嗬嗬,祝蟲兒,這渾名兒,祝蟲兒,沒見過,倒是要會他一會纔好。”
田小刀:“唉呀唉呀,少爺見過的。李路易咆哮公堂,知縣老傢伙叫來演示拜謁之禮的那傢伙。”
於信達:“演示拜謁之禮麼…呃,那團丁,稱呼劉知縣作姐夫……姐夫,咋個事喲?”
蔣介民:“唉呀,這個祝大蟲,有個姐姐,被知縣老爺收了作妾。”
蔣先生:“這個縣城垃圾清運,按了咱們的公議,本是縣丞管着的。沒想這個祝永康,走了夫人路線,嗯,大概一年前吧,把個清運垃圾的公事兒攬在了團練。”
於信達:“嗬嗬,夫人路線……這麼說,這傢伙仗了知縣老兒的威風,仗勢欺人,嗯,仗勢欺人,誰都怕的人物……連先生都得退避三舍囉。”
蔣先生:“喲嗬,退避三舍?嘿嘿,祝家那小兒,也只能欺欺一般的小戶人家……這麼跟你說吧,介民和雨蘭大婚,這傢伙可是隨了大禮的。”
於信達:“喲嗬,隨了大禮?多少,拿了禮簿來我看。”
於雨蘭:“十兩,紋銀十兩。”
於信達拿了眼光盯着蘭兒小姐姐。
於雨蘭:“唉呀,看你那鬼樣兒。實跟你說,那禮簿,我都記在心裡的。”
於信達:“哦,紋銀十兩?一個團丁,每月餉銀不過二兩……呃,崇明哥,你說說,咱家賞的那個……給團丁的賞銀,咋個事兒?”
袁崇明:“團練所在籍丁勇一百一十四,親迎之日維持秩序,而後清掃沿途炮仗紙屑,按一丁一兩二錢計給賞銀,另賞正團頭一人二兩,副團頭二人各一兩,總計一百五十一兩二錢。”
於信達:“團練所派了何人來領的?”
袁崇明:“親迎當日上午,團練正團頭,哦,就是這個祝永康,便領了的。”
程小炮嘟着個嘴巴,咕嚕道:“嗬,這廝,賞銀領了,活兒卻不做,甚個東西。”
袁崇明:“還有,這一城的垃圾清運,各家的費用是收了,垃圾卻堆着,只收銀子不幹活。”
於信達:“嗬嗬,祝小蟲,嗬嗬,咱家的銀子,你也敢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