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40節 華佗之術
廚娘進來茶室,躬身問道:“老爺,這菜都熱兩遍了……”
於慈恩把眼一瞪:“你看老爺我,有得心去吃飯麼?”
袁安興勸道:“老爺子呃,俗話兒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這飯,總得吃噻。”
於平江也勸:“爹,你嘔哪門子氣嘛?你看你這身板兒,這幾日,看着看着的消瘦……”
於慈恩:“不吃不吃,老子沒得……哦,你們吃去,我自沒得食慾,你們吃去。”
老爺子沒得食慾,哪個敢有食慾?一衆人等都只好呆了茶室裡。
蔣介民:“哈,幸好,幸好,在家扒得小半碗……哎喲,哎喲喲,蘭兒你揪我腰……”
春娟探個頭出來:“李教士,李教士,準備妥囉,該你囉。”
李路易雙手在頭上搔個不停,煩躁不安地滿屋的踱,聽得春娟招呼,擡腿就奔內屋跑。
梅子臉朝下俯臥在牀上,上身的衣服齊齊整整,下褲雖褪到到臀下,卻用一張白布遮得嚴嚴實實,只左邊屁股上剪了個洞,雞蛋大小,露着膿皰。
“唉呀,這癤子,唉呀,這癤子……”李路易俯了身子看,再俯了身子看,眼睛越湊越近,俯着俯着,乾脆跪在地上,“唉呀,這大個癤子,好痛嘛,好痛嘛。”
姣兒:“你別老是痛不痛的,這癤子,你能治不?”
“別嚷,別嚷。”李路易叉開食指中指,在膿皰周邊摩來摩去,眼睛卻盯了梅子的臉,見梅子沒得反應,指上稍稍地加力,一邊摩,一邊擠壓。
梅子咬緊了牙關:“噝……噝……”
李路易再加力地擠壓。
梅子:“噝……痛……唉喲……痛……”
“哎呀,小仙女兒㖿,咋不痛嘛?”李路易聲帶哭腔,“這大的癤子,流膿了,咋不痛嘛?小仙女兒㖿,造孽,好造孽。”
蘭兒:“唉唉唉,能不能治,給個話噻。”
“休慌,休慌。”李路易從地上爬起來,在衛生箱裡一通的翻搗,取出一個掌心大的圓鏡,再取了棉籤,蘸上酒精,然後拿了圓鏡的斷柄,湊在癤子上照。
姣兒:“這個,甚的儀器?”
“放大鏡。”李路易一邊用棉籤擦去膿水,一邊把眼睛湊在鏡面兒上看,再換了棉籤擦,再盯了細看,如是者四五次,轉頭對春娟道:“掌燈來,掌燈來。”
春娟忙忙地擎了油燈,湊在膿皰上。
李路易看了再看,擦擦膿水,再盯了看,立起身,嘴裡抽口冷氣:“噝……”
丁萍兒緊張得雙手抽搐,盯了李路易:“咋……咋的啦……”
“貴大媽,來看,貴大媽,你來看。”李路易拉過丁萍兒,把放大鏡放丁萍兒手中,指點着丁萍兒把眼睛湊在鏡片兒上,“你看,你細細地看。”
丁萍兒看了半天,一臉的疑惑:“看啥呀?就膿水,臭,看啥呀?”
李路易:“癤子中間,小黑點,中間,細細地看,小黑點。”
“好像,有個小黑點,小黑點,隱隱約約的,不分明。”丁萍兒邊看邊說。
姣兒把腦袋湊過來:“我看看,啥子小黑點喲,我看看。”
李路易邊說邊往外走:“就是它了,就是它了。”
丁萍兒邊說邊轉頭:“啥子東西喲,這小黑……呃,李路易呢?”
衆人追到茶室,只聽得老爺子正問:“異物?啥子東西喲?”
“鐵釘,竹籤,荊棘,等等。”李路易把手往自己的屁股上戳,“刺入,病菌,感染,高燒。”
衆人一臉的茫然。
於信達:“哦,李教士說,鐵釘啦,竹籤啦,荊棘啦,反正是針狀的東西,特別的物件兒,刺在了肉裡,那東西帶了病菌,導致感染了,引起高燒。”
李路易:“Yes!Yes!感染,高燒。”
田大刀:“咋就感染了呢?不就個小小的異物麼,咋就病菌,咋就感染了呢?”
程大炮:“是呀是呀。就那戰場上,兩軍對壘,你砍我我砍你的,刀刺入肚子裡了,箭射在腿腳上了,尋常得很,也沒見得多少的病菌,也沒多少的兵士感染的嘛。”
雨蘭:“呃,你那小瓶瓶兒,白粉粉藥,叫啥阿……阿……”
小炮:“阿死劈死你。”
“阿斯匹林。”李路易道:“新傷,病菌沒入,再有,體質。”
於信達:“李路易的意思,若是新傷,病菌未及侵入體內,再有,得看人的體質,體質好的,就能抵抗病菌,不會感染,體質差的,就被感染了。”
李路易點頭:“Yes!Yes!”
丁萍兒:“你敢斷定?”
李路易點頭:“斷定,斷定。”
丁萍兒:“這病,你可有法兒?咹,你可有法兒?”
“法兒?嘿嘿,法兒?”李路易一邊冷笑,一邊背了雙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
丁萍兒雙手攥得緊緊的,眼光緊盯了李路易:“沒法兒?連你也莫法兒?”
李路易:“法兒,嘿嘿,法兒。奇怪,這簡單,中國醫生,誤人哦,誤人!”
姣兒:“呃,怎就誤人了?你說個明白,怎就誤人了?”
李路易:“簡單噻,這簡單噻,怎不誤人?”
丁萍兒緊盯了李路易:“簡單?真簡單?”
姣兒:“你別吹牛喲。簡單?說來聽聽,怎的簡單。”
“不牛,不牛。”李路易把手高舉過頭頂,往下一劃拉,劃拉到腿部:“開刀,喀嚓,一刀,OK!OK!”
姣兒瞪圓了眼,嘴巴張得老大:“哦喲喲,嚇死人喲。你這一刀,從頭到腳的,整個身子都劃拉成兩半兒了,嚇死人喲。”
“誇張,嗯嗯,誇張。”李路易傻傻地笑,再把手舉到眼前,拇指食指比個一兩寸長的距離,“開刀,就癤子,這長,輕輕的,一刀,取出異物,OK!就OK!”
姣兒撫着胸口:“這麼,倒還巴些譜譜。呃,也不對,也不對。咱見過的郎中萬萬千,就沒見過開刀的郎中,你這洋貨,開刀,嗬嗬,這樣的損招兒,你也敢想?”
“損招……”李路易搔着腦袋,瞪了姣兒老半天:“Yes!Yes!中國醫生不開刀,不開刀……呃,也不對,從前,古時候。有個郎中,也開刀。”
姣兒:“呃,哪個古時候,哪個郎中?我咋不知吔?”
雨蘭:“嗨,這裡有個故事。王木匠,你們認識的噻?我家不是開鋪店麼?王木匠也來做工。一天,王木匠踩着塊木板,恰恰,木板上有顆鐵釘,恰恰,這王木匠一腳就踩鐵釘尖尖上,刺在腳掌心,入肉一寸多深哩。這王木匠也是個狠人,就坐板凳上,咬緊牙關,雙手扯了那木板,竟生生地拔了鐵釘,卻流一地的血。”
蔣介民:“這事兒真的。聽得其它工匠說,須用白酒塗抹,還是我尋了拿去的哩。唉呀,嚇人,那血,流的一地都是,好不嚇人。”
姣兒:“後來呢?這王木匠,怎樣了?”
雨蘭:“第二日,王木匠仍來上工,走路卻一跛一跛的,問他,說是腳掌心有些現腫,還癢癢的,有些難受。李教士教他脫了鞋看,說是須得消炎,便拿了一個小瓶瓶來,從瓶裡倒出白粉粉藥,阿死……哦,就白粉粉藥,撒在傷口處。下午,便不紅不腫的了。”
萍兒:“哎呀,說這半天,沒開刀的嘛。”
姣兒:“就是,就是。聽你這說,只撒了些白粉粉,沒開刀噻。呃,後來呢?”
雨蘭:“後來麼,王木匠自然就盛讚噻,誇這李路易醫術高明噻,堪比孔雀重生,華佗再世”。
蔣介民:“唉呀呀,啥子孔雀喲,扁鵲,神醫扁鵲,哪是孔雀嘛。”
“唉呀,繞口了,繞口了。”蘭兒吐吐舌頭,“李路易聽得這說,嗬嗬,追問王木匠噻,問這扁鵲和華佗家住哪裡,定定地要去尋他,討教討教。王木匠哭笑不得噻,卻又沒法兒繞過去,就給他講故事,扁鵲諱疾忌醫啦,關公刮骨療傷啦,曹操開顱治病的啦。”
姣兒:“後來呢?”
雨蘭:“後來,嘿嘿,後來,這個李路易越聽越神往,說,這扁鵲哩識得病根,卻是用草草藥來治病,不學倒也罷了,只這神醫華佗,竟會得開顱之術,一心地要王木匠帶路,尋訪華佗討教去。”
一屋的人都笑,李路易也笑,卻是搔着個頭,扭扭捏捏的傻樣兒。
姣兒偏着腦袋問:“後來呢?”
雨蘭:“後來,這王木匠實在沒得法噻,就給李路易說,這神醫華佗,被曹操砍了腦殼。李路易嘆息不止,又痛罵不止,說這曹操好生糊塗,這等的神醫,竟然給殺了,可惜,實在可惜。”
姣兒把頭偏得老遠:“後來呢?”
田大刀:“哎呀,你個死腦筋,也不想想,這華佗都被殺了,還有後來麼?”
雨蘭:“嘻嘻,有的,有的。這李路易扭不着王木匠,卻纏上了咱公爹。”
田大刀:“嘿,怎地去纏蔣先生了呢?”
雨蘭:“唉呀,好笑,好笑,這個後來,哎呀,我不好說的,若讓公爹聽去,又拿牛眼睛瞪我。介民,你來講。”
蔣介民:“嗨,這個李路易,唏噓一番,感嘆一番,痛罵一番,卻又動起了心思,說,華佗這人哩,被曹操那廝給砍了腦殼,自是尋不着人的了,但這醫書,嘿,刮骨療傷的醫術,開顱治病的醫術,總是有得記載的噻。於是,哈,哈哈,便纏了咱爹,要尋這書,嗯嗯,華佗的醫書。”
一堂的鬨笑。
老爺子笑過,道:“張仲景有《千金方》,李時珍有《本草綱目》,華佗這等的神醫,卻沒得醫書傳世,倒真是個遺憾,嗯嗯,遺憾。”
姣兒:“再後來呢?”
蔣介民:“再後來,嗨,再後來,我爹自是拿不出這書來的,李路易就說,咱爹‘傳男不傳女’,不肯拿書給他看,怕他偷學了咱家的祖傳手藝去。”
姣兒:“這華佗沒得醫書的嘛,哦喲,好個洋貨,怎的一根筋喲,倒是難爲了蔣先生哈。呃,後來呢?”
蔣介民:“咱和蘭兒,還有一衆的匠工,都說,沒得華佗的醫書,李路易倒也將信將疑的,本要作罷的了。哪知,咱爹多嘴噻,補它一句,說,李路易呀,你雖背得《三字經》《百家姓》,卻是些尋常的字兒,醫書上都是些生僻字,連我也識不全的,你怎看得懂嘛?”
袁安興:“哈哈,畫蛇添足,哈哈,這蔣先生,畫蛇添足……”
蔣介民:“可不咋的?咱爹這話,本是說來斷他念頭的,嘿嘿,可聽在李路易耳中,便變了味噻,說,這書定是有的,只是咱爹傳男不傳女,捨不得拿來共享。哎呀,哎呀呀,一天到黑地扭倒咱爹,攆前攆後地要這書。咱爹實在沒得法,只好躲,遠遠地躲。”
袁其隆哈哈笑過,一邊抹眼淚,一邊咕嚕:“我就說嘛,蔣老西兒本是極好熱鬧的,今晚卻怎的沒來,原來是躲着李教士嗦。”
蔣介民:“嗨,可不咋的?本來嚷嚷地要來的,聽得李路易在,便不敢了,縮在家了。”
姣兒:“後來呢?”
袁安興:“哎呀,你這娘們兒,也不想想,連蔣先生都開躲了,哪裡還有後來嘛?”
又是一屋的鬨笑。
老爺子卻沒笑,只盯了蘭兒和介民:“這故事,不會編來哄我的吧?”
蘭兒:“唉呀,怎是編來哄你呢?爺爺你想呀,就咱和介民,能編得這般的故事?”
蔣介民:“再有,王木匠,大家都認得的,咱敢編?”
老爺子拈着鬍鬚,眼瞧半空,口裡喃喃:“嗯嗯,華佗之術……嗯嗯,這個華佗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