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14節 梅子試衣
梅子漸漸地好轉起來,雖然仍是癡癡傻傻,也會時不時地抽搐着臉頰,漸漸有神的眼光,老追着葉兒、胡媽和於信達看,雖是叫不出名兒,卻也知周邊都對她好,都是她可以依賴、可以依靠的人。
梅子身邊總離不得人,白天哩,自是大家輪流着,眼前是斷不得人的。夜晚哩,按照葉兒的鋪排,上半夜由她陪在梅子身邊,哄梅子入睡,下半夜哩,則是於信達陪在牀邊。
胡媽和葉兒侍候着梅子,去了衣,燙過澡,抹過藥酒,上得牀去。
葉兒便脫得只着小衣,縮進被裡,緊緊地貼着梅子,再彎了小胳膊,把梅子的頭摟在懷裡,一邊聽於信達和胡媽陪梅子說話,一邊哄梅子入睡。
過得一個時辰,梅子的眼光迷離起來,葉兒也開始呵欠,胡媽便去廚下,端來兩小碗熱熱的菜粥,一碗餵了梅子加餐,一碗放在牀邊的地上,那裡放着個竹籃,籃裡墊着些棉絮布條,小狗狗便睡在這籃裡。
胡媽端了空碗去廚下,於信達便坐在牀邊,自言自語地說些閒話,老爺爺於慈恩啦,父親於平江啦,大媽丁萍兒啦,二三奶四姐啦,田叔程叔啦,小刀小炮啦,甚至春娟姑娘啦,門房老頭兒啦,反正不外記憶中的趣事樂事。
說着說着,梅子半眯了眼,把個嘴角微微地上翹,額角微微地前伸,於信達把小嘴貼在梅子的額角,“啵”,一個輕輕柔柔的吻。
小時,於信達與姐姐們最愛的遊戲,便是這個。
不一會兒,梅子的鼻孔微微地噏動,傳來均勻的鼾聲。
於信達替梅子壓壓被角,再看向旁邊的葉兒,“呼嚕,呼嚕”,這丫睡得酣暢,時不時地呸吧呸吧小嘴兒,一抹口涎順了腮邊流淌。
於信達繞過牀去,替葉兒擦擦涎水,再把伸在被外的小腳丫塞回被裡,掖掖被角,再繞回梅子的身邊,坐了在椅上。
“轟隆……轟隆隆……”半夜時分,遠遠的天邊響起雷聲,雖是低低的,隱隱的,梅子卻突然渾身顫抖,再睜大了雙眼,愣愣地四處裡看,接着把手伸在半空,拼命地亂抓,拼命地亂抓,再把雙手抱着頭,驚恐地又哭又嚷:“別打我……嗚嗚……別打我……嗚嗚……”
於信達先是驚悚,再是心疼,摟了梅子在懷,一邊輕輕的拍着梅子的背,一邊兒輕聲的說:“別怕,別怕,小弟在哩,別怕,梅子姐別怕!”
梅子睜開眼來,盯了於信達細看,再拉了於信達的手捏,使勁兒地捏,漸漸地安靜下來,漸漸地入睡。
葉兒本來緊抱着梅子的,也被梅子蹬弄醒來,擡起腦袋,揉着迷濛的眼瞼,口裡咕嚕道:“咋啦?天亮了麼?”
於信達:“才半夜哩,打雷,嗯,幾個春雷。”
葉兒閉上眼,把腦袋往枕上挨去,喃喃道:“不就打雷,有甚怕的……你看,我就不怕……”
於信達小聲咕嚕道:“你個小妖,自是不怕的。”
再看葉兒,“呼嚕……呼嚕……”小手小腳纏着梅子,已然睡去。
牀邊籃中的小狗花花擡起頭來,看看牀上,再埋下頭去,繼續睡覺。
“轟隆……轟隆隆……”又是一串隱隱的雷聲,梅子又渾身顫抖,睜大了眼四處裡看,伸手在半空亂抓,再雙手抱頭,又哭又嚷:“別打我……嗚嗚……”
於信達抱了梅子,輕聲地安慰着睡去。
葉兒咕嚕道:“又打雷麼?我不怕,我就不怕……”然後頭挨着枕上,呼嚕呼嚕地睡去。
小狗花花擡起頭來,看看,再埋下頭去,繼續睡覺。
就這麼整夜地候在梅子牀邊,待得天亮,胡媽抱了衣服進來,梅子睡得正酣。
葉兒揉揉眼瞼,盯了胡媽:“哈,天亮啦?呃,信咋的啦?眼兒紅紅的,咋的啦?”
於信達揉着紅紅的眼圈兒,嗔道:“你倒睡得酣,我是一夜未睡的哩。”
葉兒:“嘿,怎的一夜沒睡呢?不是說好了的,我陪上半夜,你陪下半夜的麼?怎的一夜未睡呢?”
於信達懶洋洋地道:“昨夜打雷,唉,一夜的雷,嚇着了梅子,我哄梅子哩,怎得睡覺?”
葉兒眨眨眼,愣了愣,似乎有些兒吃驚:“咹,真打雷了麼?嘿,梅子姐也是,不就打個雷麼?怕甚呢?我就不怕。”
於信達哭笑不得:“你個小妖,豬一樣的睡得酣,怎會怕?”
“嗚……嗚嗚……”小狗花花跳出籃來,一邊嗚嗚地低叫着,一邊擡頭望向葉兒。
葉兒:“呸,你才豬哩……不給你說,不給你說,胡媽,拿衣來,穿上,我要帶小狗狗出去,屙粑粑,快點,屙粑粑。”
葉兒穿了衣服,溜下牀來,一邊趿鞋,一邊衝小狗嚷道:“花花,屙粑粑,花花,屙粑粑。”
小狗扭着滾圓的小屁股,搖着花尾巴,攆在葉兒身後,出得門去。
於信達實在渴睡得緊,見得葉兒空了牀位出來,翻身倒在梅子身邊,腦袋挨着枕頭,便扯起呼嚕來。
也不知過得多久,於信達睜開眼來,牀上沒人,屋裡也沒人,卻依稀聽得外壩熱鬧得緊,蜇出院門,卻見衆人都擁到在院壩裡,小狗花花蹲在肉粥碗前,伸着個小舌頭,沿着碗邊舔得正歡。
梅子倚在軟搖椅裡,面前擺着三口木箱,正是於信達前去重慶時,給於家女人們購的旗袍洋衣,分做各人一箱。
葉兒掀開第一口箱,裝着胡媽的衣服,把身子埋在箱子裡,一通的亂翻,翻出一件藍色的法國女式風衣,雙手舉在空中。
胡媽嚷嚷起來:“瘋丫頭,拖地了,衣角拖地上了。”
“拖地上了麼?”葉兒低頭看手中的衣服,那衣角果真拖在地上,“哦喲,衣服太長,果真拖地上了。”
旁邊正好空着一把椅子,葉兒爬上椅去,雙手把風衣舉得高高的:“可以噻,這洋衣,可以噻?換上,胡媽,快快換上。”
胡媽啐了一口口水:”呸!大白天的,換甚衣呢?”
葉兒:“唉呀,你個胡媽,傻了吧?這漂亮的洋衣,白天不穿,難道晚上才穿?嘿嘿,可是隻穿給咱爹一個人看?”
胡媽紅了臉,拿眼看向葉南水:“呸呸呸,你個瘋丫頭,又說瘋話了。”
葉兒:“哦喲喲,我瘋麼?前晚,爹爹屋裡,你就穿了這衣,問咱爸好不好看,可有這事?你說,可有這事?”
胡媽把雙手捂了臉,埋下頭去,蜇身就跑。
“嘿,咋就跑了呢?”葉兒提了風衣,攆進院去,“換上,換上,讓大家都看看,漂亮不漂亮噻。”
小狗花花搖着花尾巴,攆在後面。
過不多會兒,胡媽忸忸怩怩,從院門處現出身來,那風衣果真就套在身上。
葉兒雙手撐在胡媽的屁股上,一邊用勁地推着胡媽,一邊從胡媽身後探出腦袋來,衝着一壩的人嚷嚷:“快看,大家快看喲,胡媽漂亮不漂亮?”
小狗花花跟在葉兒後面,一條小尾巴舉在空中,直搖。
胡媽矮矮胖胖的身材,平時只穿中國傳統的女子衣裝,連旗袍也少穿過的,並不顯衆,如今套上法國的女式風衣,頓時就吸住了大家的眼珠子。
馬要韉鞍,人靠衣裝,果真不假。
“該梅子姐囉。”葉兒丟下胡媽,打開第二口箱來,把小腦袋埋在箱中,一通地翻騰,抱了一件春綠色的法國女式連衣裙,爬上椅去,雙手舉在空中,衝着梅子嚷嚷:“梅子姐,這件洋衣,漂亮噻?”
梅子盯了那衣看,瞪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盯了看,眼中現出喜悅的光來,抽抽臉頰,然後彎彎地翹了嘴角。
“哈,梅子笑啦,笑啦。”葉兒在椅上高興地跳起來。
“哎呀,小祖宗,別跳,小心……”嚇得臉青鼻黑,趕緊長伸了雙手,生怕葉兒跌下椅去。
葉兒纔不管胡媽哩,跳下椅來,舉了連衣裙,幾步蹦到梅子跟前,看着梅子的眼睛,道:“換上?”
梅子竟雙手撐在扶手上,扭着身子,顫顫威威地起得椅來,然後把雙手伸在前面。
衆人先是呆住了,然後激動起來:梅子願意換上這洋衣!
衆人都圍上來,有的扶梅子,有的套洋衣,一通地手忙腳亂。
小狗花花也盯了梅子看。
葉兒牽了梅子,緩緩地轉圈圈,一邊轉,一邊誇:“哇噻,漂亮!哇噻,梅子姐好漂亮!”
小狗花花也搖着小尾巴,跟着轉圈圈。
衆人也都誇,梅子臉顯紅暈,高高嘴角地翹了嘴角,再半眯了眼,把臉努力地前伸。
於信達忙忙站在椅上,佝下頭去,吻在梅子的額角,“啵……”
葉兒斜仰了頭,望着於信達,眼珠子眨個不停。
“哈,該我囉,新衣,洋衣,該我囉。”葉兒拍拍手,一邊嚷嚷,一邊打開第三口箱。
這第三口箱裡,是於信達前去重慶時,專爲葉兒採買的服裝,上面放着一個大大的布娃娃,乃是此前逛自流井街場時,葉兒在玩具攤上選定的洋娃娃。
葉兒拿出洋娃娃,隨手遞給胡媽抱了,再埋下頭去,在箱中一通的翻騰,揀出自己的法式女童衣風,舉在半空中:“漂亮噻,我的洋衣,漂亮噻。”
梅子的眼光卻盯着洋娃娃,目不轉睛地盯着洋娃娃。
胡媽把洋娃娃遞向梅子:“喜歡?”
梅子點點頭,接過洋娃娃,緊緊地抱在懷中,一行眼淚順了眼角,慢慢地淌下。
衆人都愣了,連空氣似乎也凝固了,周圍一片的沉寂。
“汪汪汪……汪汪汪……”小狗花花衝着塘邊的石板小徑處,邊叫邊搖着花尾巴。
“梅子……我的梅子……”從石板小徑的樹蔭處,閃出一個女人的身影。
梅子抖動着嘴角,眨眨眼睛,再扭過頭去,循着聲音,望向塘邊的小徑。
“梅子……我的梅子……”丁萍兒在石板小徑上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一邊跑向院壩來,一邊拿眼光四下裡睃。
於平江和田大刀跟在後面攆。
丁萍兒徑徑地盯着梅子,眼淚似斷線的珍珠,涮涮地流下來,哽哽咽咽地對着梅子:“梅兒……我的梅兒……”
“媽……”梅子一頭撲向丁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