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13節 大刀報信
“梆梆……嚴防盜賊,小心火燭囉……梆梆……嚴防盜賊,小心火燭囉……”羅三瘸子拖着個跛腿,兩手敲着梆鼓兒,後面跟着兩個團丁,左手捏着紅纓槍,右手各提個燈籠,沿了三河縣城的主街,一路敲一路拖長了聲音。
在咱中國,自古的把一天計作十二時辰,子醜寅卯巳午未申酉戌亥,後來西洋鐘錶傳入中國,一天二十四小時的西洋計時,方纔漸爲國人所接受。
中國的一天十二時辰,便稱“大時”,西洋的一天二十四時,便稱“小時”。
西洋計時的儀器是鐘錶,咱中國的計時儀器是沙漏,也就是用一漏斗盛了沙子,看漏斗中的沙子多少,來計量時辰。這法兒麻煩得很,需是專人專職,而且頗有些技術含量的講究,非是任何人都做得來的,自然只宜皇家宮廷才用。
咱平民百姓,只講究個大概的時辰便可,哪需整得那麼準確?因此麼,天上的星辰日月,人間的雞鳴犬吠,便都可作參照,大體估測得時辰。所謂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謂的雄雞唱曉,便是這樣的來歷。
若在白日,擡頭看看太陽,便大體估得時辰;入得夜晚,莫得太陽,便只能靠了敲更。一夜戌亥子醜寅五個時辰,稱作五更,所謂“半夜三更”,便指的夜中子時。
這敲更之人,謂作更夫,一般也都是子承了父業,因這敲更的活兒表面看來簡單,其實也是頗有些技術含量的,非是哪個都做得來的。
三河縣城自來便有更夫,自來的羅氏人家子承父業。現今的羅三瘸子是個跛腿,沒得其他的謀生手段,卻敲得一手的好更,也就是時辰的把握很是準確,從未差得些許的。
“梆梆……”哦,兩響梆子,亥時,也就是西洋的二十一點至二十三點,中點敲梆,按一般的說法,便是晚上十點囉。
此是三月的下弦,天上一鉤殘月,數顆星星,朦朧着三河的碼頭和街道。
於家老爺子的快船泊在碼頭邊,爺爺文承利用船篙穩着快船,孫兒文秉忠提了船纜,一縱步跳上岸來,牢牢地系在樁上。
田大刀跨上岸來,三人急急地直奔了於宅。
此時的縣城都浸在夜晚的寧靜之中,只於宅的茶廳還亮着燈燭。
於平江,管家袁安興,還有袁崇明,喝着熱茶,議着工地上的事兒,忽見得田大刀徑直地闖了進屋,三人都一臉的驚疑,定定地盯了田大刀。
“嘿嘿,還沒睡呀?”田大刀笑着,招呼道。
袁安興:“議些事兒。蔣家改建店鋪,今日上了泥工,砌磚抹柱,教堂學堂那邊兒,正打基礎,頗多的事兒。”
於平江:“我這幾日,日日地到碼頭探看,估摸着你們也該回的了……呃,怎就你一人?他們呢?”
田大刀:“就我一人,哦,還有文家祖孫,送我回的。他們麼,自然都在自貢噻,葉家別屋哩。”
於平江:“嘿,就只你一人回來,再有你這急急匆匆的神態,可是啥急事兒?”
田大刀噏着嘴脣,眨眨眼睛,道:“沒事,沒事。信達恐家人擔心,差我回來報個平安。沒事,沒事。”
於平江:“怎的這晚纔到?”
田大刀摸摸肚子:“哎呀,餓得緊。可有吃食?”
“還未吃飯?嗬嗬,幹啥呢,這晚,竟未吃飯。”於平江邊說邊離得屋子,趕去喊了廚工,把熱熱的飯菜端上桌來,陪在旁邊。
於平江:“田兄呀,信兒可好?”
田大刀一邊往嘴裡扒飯,一邊答道:“好,好。”
於平江:“大炮呢,可好?”
田大刀扒着飯:“好,好。”
於平江:“小刀小炮呢?”
田大刀再扒口飯:“好,好,都好。”
於平江轉過眼去,雙眼定定地盯了老艄公。
文承利也扒口飯:“主家,看我做甚呢?都好,都好,勿需擔心的。”
於平江只好把眼光盯在了小艄公:“秉忠呀,你們是何時離的自貢?”
文秉忠一邊扒着飯,一邊隨口應道:“今早,天麻麻亮,便從葉家別屋上的船。田叔緊催着趕路哩,咱和爺爺雖是使了全力,還是晚得這久。”
於平江再要問話,田大刀扔下飯碗,拍拍肚子:“哎呀,人說飽懶餓心慌,端的不假呀。這肚子一餵飽,瞌睡蟲兒便上腦來。安興呀,你瞌睡麼?”
文秉忠急了,瞅着田大刀:“田叔,我和爺爺呢?睡哪?”
田大刀拍拍腦袋:“哎呀,只顧着自己瞌睡……小刀的屋子空着的,今晚就擠小刀的牀鋪……呃,一道,走,我帶你和老爺子,去小刀屋子。”
於平江再想問話,見得衆人都瞌睡,只好迴轉自己的臥室裡。
脫衣上牀,丁萍兒把熱熱的身子捱過來,緊緊的貼着於平江:“呃,剛剛聽得說話,可是何人?”
於平江:“大刀噻。”
丁萍兒:“田大刀?只他一人?信兒他們回來了?”
於平江搖搖頭:“沒哩,只他一人。”
丁萍兒:“呃,不對喲,咋就他一人回來呢?”
於平江:“大刀說來,奉了信兒的差派,特地回來報個平安,免得我們擔心。”
丁萍兒把胳膊撐在枕上,支起頭來:“呃,不對喲,這事兒,總覺着有些子不對喲。”
於平江:“可不?但看他行色匆匆,神情也透着些古怪,分明的有事兒,我問他啥事兒,他卻顧左右而言他,總把話兒岔去一邊。”
丁萍兒:“會不會是咱的信兒,出了意外喲?”
於平江:“不會……嗯,不會!若是信兒有得意外,老田斷不敢隱瞞的,必會第一時間的說個明白。”
丁萍兒:“嘿,也許真是信兒派他回來,只爲報個平安,會不會是你多疑了喲?”
於平江:“我正猶疑哩。你想呀,此去自貢三百多裡,即便順水行船吧,總得兩天噻。聽小艄公文秉忠說來,今早從自貢上的船,只一天的時間,他們便回到咱這屋來。若只報個平安,用得着這麼的急?”
丁萍兒眨眨眼:“嗯嗯,定是事出緊急。可又爲何不說呢?”
“再有,吃過晚飯,我欲再問他話,他卻拉了安興去睡……”於平江一拍腦袋,“唉呀,我好糊塗,我好糊塗。”
丁萍兒盯了於平江:“咋的啦?一驚一乍的,嚇我麼?”
於平江:“我就想哩,這老田丟了飯碗,拉了袁安興,急急地便往後院,說是瞌睡……嘿,瞌睡,只怕是個由頭喲。”
丁萍兒:“這個田大刀,嗯嗯,做事歷來的細緻,說話也謹慎,比不得大炮的快人快語,沒得個彎彎腸兒。”
於平江:“是了,是了。田大刀定是有甚事兒欲要咱知,卻又不敢直言,必是尋了袁安興拿主意,既是讓咱知得事兒,又不至讓咱焦心……可這,啥事兒呢?”
丁萍兒:“哎呀呀,你這一說,讓我也……哎呀呀,還睡得寧麼?”
於平江一邊兒穿衣,一邊兒自顧道:“不行,得去說個明白。”
丁萍兒也趕忙穿衣:“哎呀呀,整得我這心,癩疙寶吃豇豆,懸吊吊的。”
兩個擎了燈燭,蜇到田大刀的院門口,隱隱地聽得哭罵聲,挨近了門去細的,辨得正是姣兒的聲音:“嗚嗚……天殺的,禽獸不如呀……嗚嗚……瘟神呀,全家不得好死呀……嗚嗚……”
丁萍兒挽着於平江:“果然有事兒……只是這姣兒,罵誰呢?”
於平江:“嗨,進去一問,不就知了?”
兩人敲了半天,田大刀纔開得院門。
夫妻兩個進得院去,卻見袁安興袁崇明父子倆埋了頭,把眼盯在地上瞧,老爺子文承利鬍子氣得一抖一抖的,小孫孫文秉忠把個拳頭捏得緊緊的,圓睜雙眼都是怒火,姣兒把手掩在嘴上,兩眼紅通通地瞪着他倆看。
田大刀在屋中走過來走過去,見得於平江夫妻倆,也只把個拳頭攥得啪啪響。
丁萍兒瞪了姣兒:“罵誰畜生呢?剛剛罵誰畜生呢?”
姣兒只掩着嘴,瞪了雙眼看着她。
於平江:“大刀,是甚事兒,需要瞞着我的?”
田大刀聳聳兩肩:“嘿嘿,本想先說與安興夫婦,再着雪姣說與你兩口子的,沒想,還是讓你兩口子瞧出了端倪。”
於平江:“田兄且直說,可是信兒?”
田大刀:“沒哩,信兒,活蹦亂跳的,好着哩。”
丁萍兒盯了田大刀:“不是信兒?還會是誰,讓你這般的難說?”
於平江:“田兄呀,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何人,何事,你直說。”
田大刀笑笑,道:“這事兒,雖說讓人有些的難受,但好在發現得早,一切都在變好,可謂是不幸中之大幸呀。”
於平江:“可謂是不幸中之大幸?何人何事,只管說,只管直說。”
田大刀:“信達再三再四地叮囑於我,說,第一要緊的,須是顧着老爺子,已是上得年歲的人,身子骨兒出不得閃失;第二要緊的麼,便是萍兒,信達擔心哩,怕萍兒大媽亂了方寸,反是壞事兒。”
丁萍兒已知這事兒必和自己有關,內心緊張得很,偏又裝作平淡,道:“說,說,大刀,你只管直說。”
田大刀:“過得不如意,嗯嗯,雨梅大小姐,日子過得不如意……”
丁萍兒把手抹着胸口來:“哦,日子過得差嗦。我還以爲……嚇死我了……怎樣的不如意?”
眼見得丁萍兒鬆懈了心情,田大刀故作輕輕鬆鬆地,把梅子的事兒,說了個大概。
梅子渾身的傷,梅子的絕望,梅子的癡呆,大刀卻是不敢直說的,生怕惹急了丁萍兒,發作起來,再驚動了老爺子,那可就不好耍了。
田大刀雖只片言隻語,輕輕帶過,丁萍兒卻聽出了真相,“哇……”撕心裂肺,嚎哭起來。
於平江趕緊把丁萍兒攬在懷中,拿手捂了她的嘴,“休哭,休哭,莫驚了老爺子。”
於宅的今晚,註定是個不寧靜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