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簾一打開,王小石一口心幾乎飛出丈外,忘形地大叫一聲:
“大哥!”
轎簾掀開,蘇夢枕也沒有先看白愁飛、雷純、狄飛驚、還是任何別的人……
他第一個看到、看見的,也是王小石。
他一見着自己這個兄弟,就笑了。
他自己已不知道已多久沒有真正的笑容:他甚至已以爲自己忘了怎樣笑了。
“小石頭!”
可是笑容一現即凝住了。
“你怎麼了?!”他驚問:“怎麼五官都淌血?!”
轎子的簾一旦掀開,白愁飛只覺自己折了翼,完完全全地掉落在冰窖裡。
一種深刻的恐怖,襲擊了他向來的憂慮,重大的心結、無盡的陰影!
——蘇—夢—枕—未一死!
——他回來了!
轎簾掀開。
——正如打開了門、窗或封蓋一樣,另一個世界,就會出現在眼前。
當轎簾:
掀了開來。
乍聽,王小石也懵然。
他用手在鼻端一抹,才知一手是血。
何小河適時遞上一面鏡子,他照看了,才知道從耳、眼、鼻、口都滲出了血絲。
他怔了一怔,畢竟是深諳醫理,這才省覺:自己先是在背上着了一箭,又乍見蘇夢枕活着,激喜過度,血氣翻騰,而又忘了欽神自抑,以致血流逆衝,五官淌血,而不自知。
他當下便道:“這不打緊。大哥,能見到你,那就沒比這個更好的了!”
“是的,”蘇夢枕喟息道,“能再見着,也真不容易。”
王小石興奮未平,“不過,我們仍然相見了!”
“是的,”蘇夢枕的語音也激揚了起來,“咱們終於相見了!”
然後兩人一齊望向白愁飛。
白愁飛仍在深呼吸。他像忙着呼吸,急着呼吸,爭取着呼吸。
“我終於找着你,”他對蘇夢枕說,然後又向王小石道,“我也成功把你引入樓子裡來——加上雷純和狄飛驚自投羅網,我正好一次把你們這幹狐羣狗黨一網打盡。”
王小石與蘇夢枕對望了一眼,王小石道:“放下吧,二哥!”
白愁飛咄道:“放下什麼?”
王小石道:“放下執着。”
白愁飛冷哼:“我放不下,我也不放。”
王小石:“你犯不着爲妄念送上一命,老二,到這個地步,有什麼拿起來還放不下的!”
白愁飛:“我現在還能放嗎?難道我會求你們放過我?!——何況,我根本沒有敗!你們人在‘金風細雨樓’裡,生殺大權,仍操在我手上!”
雷純的長睫對剪了剪,悠悠地問了一句:“是嗎?”
然後她接着問:“你還認爲‘金風細雨樓’的弟子都爲你賣命嗎?
她緊接着問:“如果他們仍都願爲你效命,你不是訓練了一支精兵,叫‘一零八公案’的嗎?現在都到哪兒去了?嗯?”
她不待白愁飛回答,又問:“你的心腹大將樑何呢?孫魚呢?都去了哪裡?”
她還再度追問:“像你這種人,只顧背叛奪權,誰賞識你,都沒好下場!誰跟從你,也不會有好結果!你以爲相爺不知情嗎?當日你加入“長空萬里幫”,謀害梅劍花幫主,爲了奪取‘萬古神指’指訣,不惜下毒暗算,殺盡其他元老,然後,江湖上纔出現了白愁飛,並把‘萬古神指’轉化爲‘驚神指’,企圖掩人耳目,亂人視線!你殺人毀證,不必償命,還儼然以俠道自居,枉費蘇公子一手提攜你,跟你義結金蘭,你又重施故技,弒兄篡位!像你這種人,你以爲你的盟友援軍,還會相信你?!支持你?!力助你?!”
白愁飛詫訝至極,禁不住張大了口,“你……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英雄慣見亦尋常,更何況是你這種貨色!”雷純鄙夷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的心腹大將:樑何,本來就是梅幫主的弟子,他曾助你完成那件鄙惡的事,而我早就收買了他。”
白愁飛張口結舌:“你……你……”他現在才知道自己完全低估了這個女子。
“豈止樑何,何小河那一箭,也是我着她射的!”雷純不徐不疾、有條有理地說,“她一早就是我的結拜姊妹。我跟你們初識於漢水江上,就是爹暗中派我去江南江北聯絡各路英雄豪傑之時。當時江上遇的強梁者老大那些人,就是‘迷天盟’派來意圖阻止我的計劃的殺手。我一早已暗裡處理堂裡事務,何小河本來不識武功,是我央人教她的,她學了武功,纔不致在青樓裡無法自主、被迫淪落!我也曾救了她一命。所以,她欠我兩個情。我要她放兩支箭,去殺兩個人!——且不管是否得手,我只要她盡力。”
這次是王小石接問:“所以,她剛纔發了兩箭,還清了情?”
雷純笑了:“你一定覺得奇怪,我爲何要何小河既射白愁飛,但也不放過你了。其實這天公地道。你和他都是我的殺父仇人——沒有你們聯手,我爹爹也不必死了。”
白愁飛抗聲道:“這沒道理!你要射殺我們,卻救了你的首號大仇人:蘇夢枕!”
“我是救了他,”雷純柔柔地笑道,“若不救他,怎麼才能奪回‘金風細雨樓’的大權?靠打硬仗?一仗功成萬骨枯!我們還活着的有幾人?你們剩下的有誰人?如果元氣大傷,互相殘殺,對誰有好處?‘有橋集團’正在虎視眈眈,迷天盟亦正暗中招兵買馬,準備重整旗鼓,打硬仗是你們男人的事,講智謀纔是我的本事。”
“沒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出擊的。”雷純說,“你們現在都是負了傷的老虎,而你……”
她向白愁飛不屑地道:“非但受了傷,連爪牙都沒了,看你還兇得哪兒去!”
這回連王小石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覺得風特別狂、雪特別冷,不由得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噤。
“無論如何,你都是救了蘇大哥……”王小石衷心地說,“我還是十分感謝你。”
“我倒要謝謝你的提醒。當日,你着何小河跟我說:‘昔日秦淮河畔的借醉狂言,而今恐怕要成真了。’我想,這裡邊大有蹊蹺。第一,我們只相遇、相處於漢江水上,沒會於秦淮河畔。第二,秦淮河畔的煙花之地,反而是以前白愁飛常去尋機會的地方。第三,我們四人在漢水行舟,倒是聽你們趁興提過,白愁飛有意問鼎中原、雄霸天下。你曾勸他不必太執着,當來玩一趟就好,要是傷人害人才得天下,那麼有了江山也失去了本性,划不來。白愁飛當時也表明想要跟你一較高下,你擺明不想有這一天。——我想,你指的就是這件事。你向來記性都好,不可能記錯了地方,且錯得沒有譜兒。我覺得你其中必有暗示。”
“我跟白二哥畢竟長期相處、長時間共事,對他一切,多少也有了解。”王小石語重心長地道,“我覺得他對你始終有非非之想,希望能借此警示你小心一些。我知道你是個極聰明的女子,我這樣說含蓄些,也不怕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從那時起,就已經着意調查他的身世和來歷。後來加上楊無邪,更加如虎添翼,何況我們還有來自樑何的情報。”雷純娓娓道來,不無感觸,“有的事,先一步做和遲一刻行,誠然有天淵之別。當年,要是爹已先一步成功地收買了莫北神,在那一次蘇公子和你們兩人上三合樓來見狄大堂主之際,以‘無發無天’小組和‘潑皮風’部隊的實力,大有機會收拾你們。可惜爹遲了一步。他就在那一役中覺察到莫北神的實力,才全力拉攏,但已不及扳回乾坤,終致身歿。說起來,我因你一語警省,再調查白老二的來龍去脈,雖然得悉了不少秘密,但仍算太遲了些,吃虧難免。我受到這事的教訓,便永遠記住了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的道理。你對蘇樓主先下毒手,我便對你先發動了攻擊。”
“你以爲你是什麼大家閨秀、名門淑女,說穿了不過是個爛了幫的鞋,送上門的貨,別一副玉潔冰清、首領羣倫的矜貴模樣!誰是騷狐子投的胎,窯子裡下的種,誰的心裡可一清二楚!”白愁飛忽然破口大罵,更遷怒於王小石,“王小石,你這還算什麼兄弟!我跟你說私己的話,你卻把我的戲言當斤論兩地出賣!我是說過要是討得雷純作老婆,就如同拿下了“六分半堂’的大權。我也說過只要拿下了溫柔,就可以制住洛陽活字號溫晚的外侵——可惜我只說,沒有做。”
雷純也不動氣,只溫馴地反問了一句:“你沒有做?你剛纔不正是困住了溫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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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愁飛冷哂道:“那是她自己心甘情願地來,我可沒叫八人大轎擡她過來,也沒找人去把她綁進來!”
雷純動人地笑了一笑,好暇以整地道:“那你何不放了她?”
“放了她?”白愁飛倒似給一言驚醒似的,“來人啊,拿下她,或殺了她!”
自從王小石進入風雨樓後,白愁飛自把戰志全集中在這首號大敵身上:俟雷純與狄飛驚出現之後,白愁飛更無法兼顧溫柔、張炭那一頭;及至蘇夢枕重現眼前,他意亂神駭,早已無法分心,溫柔和留白軒的事,暫丟一旁,不復兼及。
而今雷純這樣一提,倒是提醒了他,若拿住溫柔,可以脅持蘇夢枕、王小石和雷純,不然下令把她殺了,至少也可分敵人的心。
他處於劣勢,應付之法,已不能事事力求完美,能做的,就得馬上進行,穩不穩實已是另一回事。
他這一聲令下,背後的兩人:利小吉和朱如是立即響應。
王小石怒道:“你——”便要掠身相截。
白愁飛長身一攔,已擋住了他的去路,只疾向他兩名手下吩咐道:“快去!”
但朱如是和利小吉並未馬上就走,利小吉問:“還有張炭呢?蔡水擇呢?要殺了還是擒下來?”
白愁飛道:“那兩個跟屁蟲、飯桶?殺了不必容情!”
到這時候、這地步,白愁飛雖然深受挫折、數面受敵,但他依然戰志旺盛、鬥志頑強。
朱如是也問了一句:“要不要把紅樓裡的‘神油爺爺’葉雲滅也請出來?”
白愁飛仍注視着王小石的一舉一動,口裡吩咐:“連‘驚濤先生’吳其榮都來了,葉神油怎能閒着?叫祥哥兒去速請!”
朱如是、利小吉一齊都答:
“是!”
突然之間,一齊出手!
一起向白愁飛出手!
他們都一齊朝白愁飛的背後出手!
——成敗興亡一剎那,這片刻間,白愁飛從全勝者的姿態,屢遭挫折,迭遇打擊,且遭“象鼻塔”、“六分半堂”夾擊,背腹受敵,頭號大敵王小石和敵對派系的頭子、首領,一起殺進潛入自己的大本營來,加上自己最顧忌的仇家蘇夢枕,居然未死,重現眼前,而兩大愛將樑何、孫魚,又一齊背叛,在白愁飛眼前的,不但四面楚歌,簡直十面埋伏,如同死路一條!
但白愁飛依然頑強。
他不認輸。
他還要鬥下去。
——卻沒料反撲的命令才下,他身邊的“四大護法”:“吉祥如意”中,竟有兩人對自己發出了暗襲!
一向只有偷襲別人的白愁飛,而今竟一再給身邊親近的人暗算,他心中可是什麼滋味?
你說呢?
且先避得過去再說吧!
——人生裡遇上的劫,首先是要先度得過去,要是過不去,那就啥都不必說了。
然而當日“金風細雨樓”的主人,因其重用而一手擢升的白愁飛的叛變而受盡了苦的蘇夢枕,卻依然安然端坐簾後轎內,在他那微藍帶綠的瞳孔裡,彷彿已看盡了一剎那間的成敗,一瞬息間的興亡,而今只安然寬心寶帳坐,哪管他眼前小小江山,繼續前仆後繼地興興亡亡下去。
稿於一九九三年二月一日:與吳少其、吳老榮等六人計劃赴臺行之種種憧憬;“敦煌”處有讀友洽談電影版權《戰僧與何平》事;倩首紀念。二日:完成武俠小說《傲慢雨偏劍》。三日:羅維先生來信“溫瑞安作品全集”事可行;曹正文兄傳真說明一切出版事照樣進行;羅小姐看完第一篇小說:“四大名捕震關東”之《追殺》;小熊貓開始看第一本文藝小說;正式細研數十份大陸與我之出版合作合約。五日:《自由時報》刊出武俠作品《喜歡顏色的門徒》。六日:十五元宵;與“大昏迷”、“大吸嘢”、何巨門、羅機祿、榮少六人首赴澳門行;“葡京”大決戰;羅十一理事、吳十七理事、榮廿四理事獲“自成一派”新印名片;爲陳三補慶生日;與斑師通電細談;與羅樑權首乘三輪車;傻豬返港得再延居留三個月;爲近年來最好笑、暢懷之一日。七日:笑個不停之一夜:發現“槍”在中國大陸之盜版;文中俠國際電話留言。八日:內地部分版稅匯至:各人與TheGreatestLook之衝突;榮麒電傳,令人感動;最P但極開心的一段歲月。
校於一九九三年二月九日:徐培新轉款至;赴臺行機票酒店已訂得;慶均先生來函,盛意奉拳。十日:方恨少來函;“張子房”爲二吳開講;病。十一日:恙;爲王虛空、白“仇”飛、十八羅漢果“開課”;溫、羅宋湯、麒少、榮少、何家猜、樑吸嘢半夜飲咖啡於“維納”;任平兄來信。十二日:仍抱恙;斥五妹;十七弟、廿四弟傳真、來電。十三日:與陳麗池小聚暢談;《中國故事雜誌》刊出《小相公》;傻雞首次正式大煮送;病癒。十四日:情人節與小倩遊大嶼山、大佛、寶蓮寺;溫瑞安、無敵小寶寶、樑神油、何家雞、鹹詹餅、吳蕉皮大鬧銀礦灣。十五日:與反斗星、吳十七、何吔蕉、樑飛鞋、詹無謊、豬肉榮看戲後宵夜於“聖地牙哥”;與二吳密議分派編務作等要事;“新潮”約稿。十六日:與小波通電;有“海天”盜版“說英雄,誰是英雄”系列;與Vivian歡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