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裡的主人

大紅的轎子,腥紅的簾!

——竟紅得比怒吐的梅蕊還豔。

(可是裡面真的是他嗎?)

(他真的還沒死嗎?)

(他真的是在裡邊嗎?)

(他仍然病重嗎?)

狄飛驚雖然還沒看到那已成了神話裡的傳奇人物,但看到這頂轎子和它的顏色,已引起他無限的想像,無邊的傳奇,無盡的遐思。

他看到這頂轎子,除了發出一聲浩嘆,還驟生了一種嗜血好殺的衝動,恨不得一手粉碎掉這頂轎子才能甘心,又不由然起了一種至高的崇敬,竟有跪下去膜拜的衝動。

——這轎裡的人,一生未嘗過健康的滋味,他的軀體彷彿是用來受苦的,意志也是。越是受苦,他好像越堅強、越堅定。他在位的時候,誰也不能擊敗他,就算他失意的時候,依然誰都不能取代他。

雷純卻仍帶着詫然,且佩且疑地問:“卻給你料着了: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狄飛驚又變得波瀾不驚的了:“我猜的。”

雷純仍敬仍羨地抿嘴笑說:“猜的也要有個譜兒在心裡呀。”

狄飛驚又垂下了頭,只淡淡地說:“不錯,猜的憑據有二:一是推理,二是直覺。”

雷純饒有興味地問:“直覺?你就憑感覺?”

狄飛驚又望着自己胸前掛的水晶:“我想,金風細雨樓樓主,名動八表、羣雄之首的蘇夢枕蘇公子,絕對不會死得這麼容易,死得這般無聲無息的。我一向認爲:像蘇夢枕這種人,除非是他自己要死,否則誰也殺不了他。”

雷純意猶未盡:“然而這道理你又怎麼推出來的呢?”

狄飛驚這回不望自己胸系的水晶,而改看自己的腳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雷滿堂。”

雷純秀眉一蹙:“雷滿堂?”

“可不是嗎?”狄飛驚悠遊地道,“金風細雨樓原創人是蘇遮幕,他有四位生死之交,那是‘嵩陽大九手溫晚’、‘報地獄寺’主持紅袖女尼,‘妙手班門’中的班搬辦,還有‘封刀掛劍霹靂堂’雷滿堂。他們四人,確跟蘇家都有過命的交情,就連蘇夢枕當政之後,也沒有放棄四家的情緣。蘇夢枕自己拜師‘小寒山’紅袖神尼門下,‘紅袖刀’便是神尼所賜。班搬辦替蘇氏父子興建天泉山‘金風細雨樓’四樓一塔,而蘇公子的勢力一旦遇危有險,溫晚派了他的得意弟子、也是天衣居士之子‘天衣有縫’過來助之。雷滿堂雖礙於雷家外系雷總堂主與蘇夢枕敵對,無法偏幫蘇系的‘金風細雨樓’,但雷滿堂曾任‘江南霹靂堂’的代掌門人,如果不是他暗中阻截,雷老總在京裡的實力久未能取下‘金風細雨樓’,霹靂堂早就會派重將來援;雷家遲遲未有重大舉措,以致雷總孤掌難鳴,急於求勝,纔會爲雷媚這逆賊所暗算,大志不酬。這樣說來,雷滿堂的情義依然是在的……”

雷純秀眉一挑:“這些跟你判斷出蘇公子就藏在我處,又有什麼關係?”

“關係重大。第一,別忘了,在京裡的派系,以關七最早建立了最大的勢力,其次纔是我堂。我堂實力茁壯後,纔有‘金風細雨樓’的出現……”

雷純應和道:“所以是‘金風細雨樓’後‘六分半堂’而立。”

“對了。‘金風細雨樓’四樓一塔既由妙手班門的班搬辦所建,而當時雷滿堂代表江南總堂坐鎮此處,難保沒有一條‘特殊通道’,是從天泉山‘金風細雨樓’直通我堂的。”狄飛驚條分縷析地道:“對不對?”

雷純輕嘆了一聲:“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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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既然白愁飛處心積慮要背叛殺主,他定必已細心佈署,不讓蘇公子有任何活路。就算蘇公子逃得了一時、躲得了一陣,也定必會給他翻查出來的。可是,他顯然並無所獲。一切活路,都給封死。若蘇公子仍留在樓內,決保不住。唯一的可能,就是絕不可能——‘六分半堂’跟‘金風細雨樓’毗鄰而峙,這本是一條死路,卻是蘇公子死裡求生的活路。”

雷純微喟道:“死路後面本就是活路,絕崖之後必有奇景,越寒冷時的花就越豔。”

“第三,也只有這條路,是白愁飛封鎖不了的,也是唯一一條蘇夢枕可以從容將之完全毀滅證據的路,何況白愁飛曾亂用炸藥!像蘇夢枕這種梟雄,此時此境,也唯有此路可走。何況這是白愁飛認爲的絕路。他只能把死路走出活路來。”

“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雷純這回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如果把死路走得好,本就可以走成活路。”

她的手指很尖。

很秀氣。

她的拇指上還戴了一隻碧眼綠麗的魔眼翡翠戒指!

狄飛驚認得這枚戒指:

那是雷損死前戴在手上的戒指,雷純是新近才戴在手上的。

“第四,我加入‘六分半堂’已二十年,就算通向六分半堂的暗道,我也一定知道的,”狄飛驚既然說了,就準備把話說盡了,“那除非是就在小姐你住的‘踏梅尋雪閣’閣內。”

“對,”雷純眼裡充滿了欽佩之色,“地道的出口,確就在‘尋雪閣’內梅林裡。”

“想來也是。”狄飛驚憶想道,“雷總堂主在世的時候,那兒總派一衆一流高手守着,雷實、雷屬、雷巧、雷合全布在那地方,那時,你也還沒回到京裡。”

“我本來也不知道,但爹在‘金風細雨樓’蘇公子壽宴裡慘死前,曾在我耳邊說了兩件事。”

狄飛驚也記得參與斯役的人都對他說起這一幕:“雷總他告訴了你甬道的秘密?”

“那時候,爹在通道出口布下了天羅地網,重狙擊手全都埋伏在那兒,只等蘇公子利用這條隧道偷襲六分半堂,他便可以一舉殲滅之。”雷純抿嘴一笑,梨渦深深:“可是蘇公子一直沒有利用這條甬道。”

狄飛驚點點頭,道:“我想,蘇公子必然想到當年其上一代與雷滿堂交好,既然他知道隧道的秘密,雷總也極可能知曉。雷老總既然知道,就必會屯重兵以待。蘇公子是絕頂聰明的人,自然不會做自招其敗的事。”

雷純笑道:“結果,那就成了他日後的求生之路。”

她美麗得十分風情地說:“幸好,你是我這邊的人,而不是我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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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飛驚聽了心中一震。

然後她又委婉地笑着,笑眄自己的指尖,還有指上的魔眼翠戒:“爹臨死前還不止跟我說這句話。”

“哦?”

狄飛驚沒有正式地問。

但他的語氣卻是問了。

——這種語氣可以讓人不回答他的問意:畢竟沒有問出來,就算不回答也不算什麼不給面子。

狄飛驚做事,一向留有餘地。

——予人留有餘地,就是給自己留了餘地。

“他還告訴我:必要時召集‘江南霹靂堂’雷家高手來援的方法。”雷純眨着一雙幽夢似的眼,“除此以外,還有一句話。”

狄飛驚這次完全沒有問。

——他從來不問不該問的問題。

但雷純卻主動地說了:

“雖然他可以說是間接死在蘇夢枕手裡,但在他臨終前卻告訴我:既然我已死了,就是死了,你要爲我建立的大業而活,而不是爲我報仇而死,這樣我雖死猶活。真正的復仇不是用自己的力量來殺死敵人,而是用敵人的力量來壯大自己。”

狄飛驚聽罷,長嘆道:

“總堂主果然是非凡人物,見識非常人能及。”

雷純笑了。

純純地笑了,但可能因她眼色依然不改其悒之故,令人覺得她是帶點悲悽的:

“所以,我們今晚轎子裡的客人,才能活到現在。”她指着那頂豔麗的轎子切聲地說,“所以,‘金風雨細樓’裡的主人,纔可以活到現在!而且——”

她的柔弱顯得在此時無比堅決:

“我們還等到了時機,讓蘇公子重新成爲金風細雨樓裡的主子:樓子裡的唯一主人!”

然後她忽然改變了話題,向狄飛驚充滿歉意地問:

“這麼多和這麼重要的事我都沒在事前告訴你,”她殷怯地問,“你不會感到生氣嗎?”

“你做得都是對的。”狄飛驚似不假思索地道,“你纔是總堂主,尤其是那麼重大的事,你纔不必事先跟我說。”

雷純向狄飛驚倩然一笑,非常感激的樣子。

這時候,那頂豔麗的轎子、轎子裡的人卻陡地發出一陣令人悚然的嗆咳,而且像一個病深疾重的彌留者,一口氣把剩餘的呼息深吸力吐出來,然後才說了一句話:

“你們的話不一定都對。”

狄飛驚微詫。

雷純眨着疑問的眼色。

她的眼連悲切、悽迷、猜疑的時候都是鬱色的。

“至少你們就說錯了一件事。”詭異的轎子裡詭異的人以詭異的聲調說,“我是一個自招其敗的人——至少,我重用了白愁飛,就是自招其敗的如山鐵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