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那樣?哪樣?他說了什麼?他又是誰?
我愣了愣,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誰跟我提過他。我看着他琥珀色的瞳子在深夜中變得深黑,希望着能在其中找到答案。
漸漸地,我好像想起來了是誰。那個人對我說:“他只是想玩玩你,只是想跟你上牀而已!”
又是他!說實話我不喜歡這個男孩,第一眼看到他起我只是可憐他,後來他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之後,我就越發不喜歡他。我覺得人活一世,至少要講道理,沒有明白真相之前不應該妄下斷言,對別人扣上不合適的帽子。
而且我也經常在想,龔晉真的瞭解他嗎?我不知道,也不清楚,而且我覺得這人也許只是被愛情衝昏頭腦,就跟錢茗悅一樣,但起碼他還沒有錢茗悅那麼糊塗。
但是,我又瞭解他嗎?他對龔晉做過什麼?我會不會是第二個龔晉?
想來想去,我發現我還真的不足夠了解他。
我在他懷中有些躲避,可他偏偏不給我機會,翻了個身將我壓在身下,一口咬住了我的耳朵,輕輕吸吮。我的全身變得燥熱,面紅耳赤的,全身都好像被抽空的竹子,空白着。
“鄭小鴨,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時間會證明一切,我希望你能看得到。”
他懂我,他什麼都能明白。
“鄭小鴨,我會讓你瞭解我,至少你比他們更懂我。”
我懂他?我懂他什麼?
“鄭小鴨,你以後只許是我的,你聽到沒有?”
我聽不見我聽不見我聽不見……我的腦子很混亂,有些事情我根本來不及思索,我就怕已經從我指間溜走了。
我抓不住我抓不住我抓不住……我的身子就好像虛空的虛牆,不經摧毀,難受折磨,怕是很快成爲廢墟。
我看着廢墟中的青煙朦朧散散飛開,我抓不住,抓不住那朦朧中的答案。
“好吧,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我默認了,也沒有默認,因爲我很踟躕。他還是不懂我。或許是因爲太過強勢,太過於想得到我。
他見我很久不說話,也沒有答覆,終於怒了:“你信不信我操了你,趕緊說話!”
“你要是操了我,那你就是他嘴裡的那種人了。”我輕描淡寫一句,他便像虛脫一樣趴在我身上,讓我有些透不過氣來。
他的呼吸聲凝重,說誇張點就像激情奮勇噴發的吹風機,我輕輕擡手,五指插進了他蓬鬆的發,一言不發。
“鄭小鴨,你過得也許比我要幸福。我十五歲沒了爸,小時候我媽就跟着有錢人走了,她瞧不上我爸。她在別人家給別人生孩子,過着貴婦般的生活,她踏出門檻的那一刻還說永生永世都不會回這個家。那時候我還小,我就學會了仇恨,我恨那些嫌貧愛富的人,因此我總是想要報復。小時候家裡太窮,我總是去偷東西,好幾次都被人打個半死不活,在學校也經常欺負別人。別人總說我不會笑,就算笑了,也是那種邪惡的笑,那種欺負了人看着別人痛不欲生時發出的笑,但是我不答應,因爲我還沒找到我的世界,迷失在別人的世界裡。”
迷失在別人的世界裡,找不到自己的世界。他想說的是找不到自我吧?或者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或生活。小時候的我不也是如此?當我告訴奶奶我同性戀的事實後,我的生活還不是跟我的意志背道而馳?我也活在別人的世界裡,被人嘲笑,被人打罵,被人鄙視,被人欺負,被人任意玩弄。只不過我沒他那麼強大,我太過弱小,我只會忍氣吞聲,我只會故作鎮定,我只會埋沒自身的陰霾,我只會抹掉臉角的陰翳。
有的時候難過得太過於立體,傷心得太過於抽象,就連自己都難以描繪那不該有的顏色。尤其活在了別人的世界裡,宣誓找回自己的世界也是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和可笑,因爲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都是弱者。
“我想要反抗,我想要宣泄內心的憤怒,我開始拉幫結派彌補生活的不足。打小我就養成了暴力傾向,誰要惹我我就打誰,誰嫌貧愛富我就偷誰。後來,我爸死了,我身邊沒有任何人了,我變得孤獨,更加孤僻,他留給我唯一的玉佛也被我不小心弄丟了,我找你找了好多年,覺得你撿到的可能性最大。但是我很蠢,蠢得想要偷遍全世界,哪怕找到天涯海角,找到的僅僅是與之相像的也好。他死後,她回來了,回來找我。她說她可以爲了我離開那個家,但是我不稀罕,她叫人把我捆起來逼我,但是我還是跑掉了。後來她還屢次來找我,我纔跟我堂哥跑去了深圳。我堂哥待我很好,他那時候才二十歲,就跟家裡出了櫃,他差點腿被打斷扔在了路上,後來他出去乞討,遇見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是個色鬼,看上了他的美貌,當初還花言巧語地說如果跟他走,就會給我堂哥最好的,永世不在街上乞討。我堂哥信了他的話,跟他走了。後來在深圳他被賣進了夜總會當了鴨,在那裡他差點得了艾滋病,處處遭欺凌被壓迫,他說他恨那些花心男人,見一個他會揍一個,他叫我去報復那個人,後來我去報復了,先痛揍了個半死,再叫公安局的人把他的窯子翻了個底朝天。他很高興,就開始出去打工,賺錢栽培我,叫我不要再過混□□的日子。可是我是那種死性不改的人,他總是勸我重歸正道,我還是改不了處處拉幫結派江湖鬥爭的人生路,處處偷東西。”
可以說我是十分震撼的。震撼的不是他的人生,反而是顧閆的人生。在亂世被欺凌的人,現在變得如此堅強,憑着一雙手栽培自己的弟弟,那需要怎樣的堅強?
“鄭小鴨,我什麼也沒有,除了我哥。你也要理解,我爲什麼要變成這樣,我以後會好好改。”
我知道他不想變成這樣,我們所有人都是被命運玩弄的人,只是我們被玩弄得太過於絕情了些。
“我是孤兒。”我終於說出了這四個字,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告訴他,因爲這是除了阿濤和阿濤的朋友之外,第一個知道我是孤兒的人,從現在起。
他眼角的餘光好像更爲明亮了些,暗黃的燈火下就好像流露的瓊漿,亮光斜曳着,卻又靜止了。
“我爸在十七歲那年認識了十五歲阿濤,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感情怎麼樣,但我覺得應該可以用鶼鰈情深來形容吧。後來我爸向我奶奶出了櫃,我爺爺奶奶和我伯父特別惱火,逼他結婚,逼他入洞房,娶了隔壁村劉瘸子的女兒。想來那時候的人們也是可憐,根本沒有自我選擇的權利。女兒出嫁後,劉瘸子就死了,我媽無親無故懷上了我,我爸知道她懷上之後就跑出去了,我媽叫我老家的人隨便鑿了個坑把我外公埋了,白喜事都沒錢辦。後來,我媽生我時難產,生下我就死了。我聽奶奶說我爸那天還回來了,看了我幾眼就被我爺爺奶奶趕了出去,還捲走了我伯父的錢。
十多年,奶奶把我視作家裡繼承香火的唯一希望,待我很好,伯父其實看我很不順眼,恨不得把我掐死,但是奶奶一直把我當寶貝慣着。可誰知,我遺傳了我爸的基因,我十二歲那年跟我奶奶說喜歡男生,我奶奶那時候差點把我打死,把我當廢物看待。後來我伯母生了個兒子,奶奶就把唯一希望放在新生的弟弟身上了。
十二歲到十三歲那年,是我度過最爲艱難的一年,我在哪裡都被欺凌,都被唾棄,我已經習慣了被人在頭頂潑水,也習慣了被人隨隨便便扔進垃圾桶,也習慣了被扇耳光,也習慣了被罵爲另類。
十三歲那年,我爸回來了。他一個人在外邊躲了十多年,剛回來就被我伯父打,催他還錢。我剛開始還很恨他,可是小時候我不知道什麼叫恨,對於自己的父親,我恨不起來,反而很貪婪地奢望他的愛,希望他能救我,把我從這個無情的地獄救出來,開始新的人生。
後來,他把我帶走了,來到了長沙。他還跟阿濤在一起。阿濤是一個老實高大的東北人,他們在一起很幸福,白天上班,晚上陪我寫作業,還帶我去旅遊,我在那裡度過了人生中最爲完美的半年。可是天公不作美,我伯父在那年大雪過後來找我們了,把我爸給殺了。現在一直都是阿濤養着我,他視我如己出,給我吃給我穿給我最好的,供我上大學,將我看作希望。
顧平川,我是孤兒,我真的是孤兒。”
我不知道我的淚水是什麼時候流出來的,已經打溼了他的肩膀。
他把我抱得死緊,好似要領略我心中的疼與痛。可是那又有什麼用?
“我本以爲你比我幸運,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輕輕地說着“對不起”,一口將我吻住。
“鄭愛森,我發誓要保護你。”
我依偎在他的懷裡,泣不成聲,他替我擦着淚光,溫柔的動作,疼愛的眼神。
“希望你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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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還沒醒來。我在牀上其實有意要將他弄醒,所以起牀的動作才如此地大。可是我發現這人根本沒醒。這人真奇妙,居然也可以睡得這麼死,一隻手臂伸得老長,上面還有我的餘溫。
我終於明白了他爲什麼叫花肘子,原來他左手的手肘有一塊猙獰的疤。猙獰的疤,在原在的傷口之上經脈結合,虯結成了如今的模樣。
這個疤,是有什麼故事嗎?
我出了房門,發現顧閆在做早飯。他好像在做面,切着番茄,濃濃的水蒸氣將他包圍。他在霧氣中看到了我,故意探出一頭來,對我笑了笑,說:“早。”
“早上好。”
“外邊沒下雪了,可以出去看雪景。”顧閆開着玩笑道。
“看膩了,不看也罷。”
“他還沒醒來嗎?”顧閆把掛麪放入了鍋。
我搖搖頭,說:“還沒有。”
“媽的!”顧閆氣沖沖出了廚房的門,去了房間,我則去了洗手間。
洗漱完畢後,我們開始了早飯。顧閆邊吃麪邊看着牆上的電視,我從側面看他,發現他還真的很精緻,至少比我精緻,雖然二十五的年齡,看起來跟他堂弟差不多。不知怎麼的,我突然覺得他的性格跟林森很像,想到這裡我的心又開始痛了起來。
“多吃點,一會還有個大戰役要打。”顧平川對我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阿濤,該怎麼向阿濤說起郭沐瑤的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麼向阿濤介紹他,也不知道阿濤會不會恨我,或者反對我。
阿濤一直告誡我不要學壞,不然辜負了林森的一片苦心。但我覺得我這並不叫學壞,反而是伸張正義。對於如何介紹他,或者介紹他的過去,以後我會慢慢向阿濤解釋的,我想他也會慢慢接受。
哪怕背地裡藏着失望,我都不在乎。
“有老婆就是好。”顧閆皮笑肉不笑地說,“但是弟弟,我不知道你是近視上千度還是故作裝瞎,居然看上了我家這位,你什麼眼神啊?”
顧平川立即吼道:“你他媽的能積點口德嗎?不損我就會死?等你有男人的那天老子要是這麼損你,你很開心?”
“男人都去死,沒一個好東西!”顧閆憤憤,就要起身。
顧平川繼續吼道:“你說這句話之前,麻煩先去泰國醫院做個手術先!也不在撒尿的時候看看自己下面是否還長着螺絲釘!”
顧閆放下飯碗,氣沖沖披上一件棉衣,自語道:“不吃了,你倆狗男男自生自滅去吧,老子上班去。”
我看着顧閆出了門,再看了看他,他卻說:“別管他,我和他經常拌嘴,習慣就好,晚上回來就啥事沒有了,繼續吃你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