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送信人隨軍漢入軍營來尋韓世忠,未及數步,猛聽得營內人聲雜嚷。定睛看時,只見塵頭起處,人羣隊裡,一匹馬左衝右突,踢騰跳躍。那馬渾身濃墨也似般黑,又高又大。馳過處,營內軍士如波開浪裂,無人敢當。原來這馬乃是蕃兵頭領贈與保信軍節度使劉延慶的一匹生馬駒,尚未馴服,一直拘在後營馬廄內。不想今日喂草料的老軍一時照顧不周,吃這馬掙脫套索,撞破廄欄,奔將出來。當下那馬左突右馳,衆軍漢各執器械,將它圍在覈心。那馬投東,衆人便向東圍它;那馬投西,衆人便向西圍它。只見軍營裡,捲起一天煙塵,依舊奈何不得那馬駒。
正鬧間,只見一條大漢,上身脫膊的赤條條地,腳步如飛,衝入圈子。將近那馬後二三尺時,放開霹靂喉嚨,暴雷也似的大喝一聲。那馬受驚,後蹄尥個蹶子。那漢子只一閃,閃在馬側後,右手卻早抓住馬尾,向後盡力一扯,蹭地向前一躍,直落在馬背上。那馬狂躁,嘶鳴一聲,向前奔馳。忽地前蹄跪地,那漢子就勢向前一滾,滾出十數步遠,扭轉身來。那馬恰纔掙扎起,兩下相對。衆人都屏住氣,睜着眼看。
剎那隻見,那漢子驀地前衝,那馬見了,揚起前蹄,欲踏下去。說時遲,那時快,那漢子仰身向前一滑,正滑在馬腹之下。馬蹄踏不着,卻吃漢子雙手抱住脊背,兩腿夾定,一個蟒翻身,依舊轉到馬背上。那馬見踏不着,鼻孔噴氣,壁直立起來,望後便倒。吃那漢子先覺,托地跳下地來。那馬在地上打個滾兒,掙扎起時。被那漢只一跳,又躍上馬背。把兩隻手緊拘着馬脖項,任它前仰後顛,卻如生在上面一般。那馬折騰數遭,吃奈何得沒了些氣力,直向洗馬池衝去。衆人大驚,盡皆失色。眼見得離那池子僅剩三二步遠近,只見那漢子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馬鬃毛,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氣力,望馬背上只顧打。那馬長嘯一聲,忽地立在水池邊,紋絲不動了。
約莫半晌,營內衆人方回過神來,喝彩不迭。遞相廝覷道:“這韓統制端的名不虛傳,竟能降服野馬,真是神力過人!”只見一軍校喚那漢子道:“韓統制,劉總管有事相喚。”那漢子聽了,便下了馬,將馬交與軍漢牽了去,自隨軍校到中軍帳去了。把門軍漢指着那漢子,對送信人道:“那便是韓統制,你可自去尋他。”送信人謝了。見韓世忠已入帳中,只得在外等候。
不多時,韓世忠捧着一錠白銀並一副表裡出得帳來。送信人見了,忙上前攔住。定睛看那韓世忠時,見其生得風骨偉岸,目瞬如電,八尺長短身材,三十上下年紀。當下納頭便拜,韓世忠見了,問道:“你是何人,爲何拜俺?”送信人道:“小人是李延熙大人親隨,奉命前來送信與統制。因之前送信人身故,特派小人前來。”韓世忠聽罷,連忙扶起,笑道:“原來是李大哥家人,適才俺見兄弟面生得很。無禮之處,還望勿怪。”送信人道:“統制說那裡話,卻纔見統制力伏野馬,小人枉自活了這些年,不曾見統制如此神勇之人,可見往日我家主人讚語非虛。”韓世忠道:“適才本府劉總管召喚,爲降服這馬的緣故,賞賜與俺些銀兩表裡。賢弟此來正當其時,可先隨俺回帳。待俺告假,陪賢弟一同到延安府街井裡,市沽兩盞如何?”送信人道:“如此最好。”當時隨韓世忠去了。
當下韓世忠告了假,自與送信人出了軍營,同到街上來。韓世忠道:“這延安府乃邊陲之所,繁華自比不得內地。但地近西夏,風俗飲食卻自有特色,不知賢弟可忌葷腥?”送信人道:“小人甚麼都吃得,全憑統制吩咐。”兩個行不數步,早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兩個入內,上得樓來,選個濟楚閣坐了。韓世忠敲着桌子叫道:“將酒來!”那酒保慌忙過來道:“客官要什麼下酒?”韓世忠道:“俺今日要請兄弟吃酒,店內有甚酒肉,盡數上來便是。”酒保道:“現有煮得熟狗肉,客官要麼?”韓世忠道:“如此最好,先燙四角酒來。”酒保聞言去了。
不移時,酒保燙了熱酒,撕了一隻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桌上。兩個就狗肉下酒。韓世忠動問李延熙近況,送信人便將梁山來攻,李延熙如何破敵,天子授爲莒縣知縣等事,前前後後,一一說了。韓世忠喜道:“李大哥是騏驥之才,爲朝廷所用,是大宋之福。”兩個又說起梁山,韓世忠道:“那梁山上的魯提轄,俺曾在老種經略處見過一面。那東京的楊制使,俺也多曾聞他名字,都是江湖上響噹噹的好漢,怎地便失身從賊?想其中必有緣故,此等人不能爲國所用,可惜可嘆!”
兩個正說得入港,忽聽樓下人聲喧鬧。立起身,看窗外時,只見街上一騎奔雷掣電馳過。送信人道:“怎地行色這般匆忙?”韓世忠未待開言,忽聽得對面勾欄裡銅鑼鳴,界方響,卻是行院唱說話本,喚做李陵別蘇武。細聽時,只聞得開場四句念道:“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韓世忠聽罷,嘆了口氣。送信人忙問道:“統制何故嘆息?”韓世忠道:“適才那走過的,乃是急腳軍士。想是邊關有緊急戰事了。”當時兩個重複坐下,又飲了一回。
臨了,送信人要討回信。韓世忠笑道:“不瞞賢弟,俺是個粗人,不識得幾個字,往日書信皆託人代筆。今日賢弟可先於城內館驛暫歇,待明日與你如何?”送信人應了。當下韓世忠算還了酒錢,安頓送信人到館驛安歇,自回軍營。
不說那送信人,且說韓世忠回到營內,已是深夜。正待解衣入睡,忽聽得營外有人喚道:“小人受劉總管差遣,來請統制到大帳議事。”韓世忠聽了,顧不得睏倦,忙披衣起臥,出到帳外,隨那人到中軍帳來。只見諸將聚齊,原來是老種經略相公有命,召諸將到經略府議事。當時衆將都到,劉延慶便與衆人往經略府來。
不移時,一行都到經略府正廳,依次坐定。只見种師道身披甲冑,正色道:“深夜召諸位來此,乃是接到緊急軍報。上月夏國駙馬烏頁率軍兩萬,包圍震武軍。知軍孟清據城堅守多日,糧草盡絕,率衆投降。不想遭烏頁屠城,震武軍失陷。今日招諸位前來,正是商議對敵之事。”只見鄜延路總管劉延慶起身道:“震武軍是那年劉經略於古龍骨大勝夏人後所築,意義非凡。今年三月劉經略爲夏國晉王李察哥所敗,不料夏人並未乘勝攻克城池。據逃回軍士說起,李察哥曾放言:‘勿破此城,留作南朝病塊。’便自引軍退去。不知緣何此次竟攻陷震武軍?”种師道說道:“據探馬回報,這烏頁乃武狀元出身,武藝超羣,曾力克夏國衆勇士。夏主愛他武藝,招做駙馬。此人獨與李察哥不和,見其不克震武,便自請命帶兵前去。夏主甚愛此人,便命他爲監軍,帶兵兩萬攻圍震武軍,因此城破。不知列位有何計可復此城?”
言畢,只見階下轉出一人。衆人看時,卻是劉延慶次子,鄜延路兵馬都監劉光世。這劉光世字平叔,祖貫保安軍人氏。身長八尺五寸,丰神俊雅,英氣逼人。自幼隨劉延慶出入軍中,學成一身武藝,屢出奇謀,只是爲人有些桀驁。當下劉光世道:“震武軍在山峽中,熙、秦兩路救援極爲不便,夏人必防守鬆懈。可出其不意,派數千精銳爲前部。星夜兼馳,奇襲敵軍,可復此城。”
話音方落,只見韓世忠叉手向前道:“劉都監所言甚是,俺願率本部選鋒軍三百人爲前部,收復震武城!”劉光世聞言,面露慍色,正待發作,卻吃劉延慶使眼色攔住。當下劉延慶道:“此計甚妙,定可建奇功。”种師道點頭稱是,便要親自前去。劉延慶道:“經略是一府長官,不可輕動。小人不才,願領軍馬前去破敵。”种師道大喜,當下便點韓世忠將選鋒軍爲前部,楊惟忠將前軍,劉延慶將中軍,劉光世將後軍。引兵兩萬,前去破敵。當時計較已定,衆將各自領命去了。
且說劉光世回到營寨,氣忿忿地,對劉延慶道:“此計是孩兒所獻,理當孩兒做前鋒,父親爲何攔我?”劉延慶笑道:“我兒癡也,那烏頁是夏國有名悍將,佔據堅城。此去勝敗未知,何必爲此犯險。若那韓世忠破城,則功歸我等。若是兵敗,則咎由他擔。無論如何,成敗皆在掌握,豈不萬全?”劉光世道:“雖如此說,但孩兒也想一試身手。”劉延慶道:“我兒莫急,日後爲父必揀一份好差事與你。那時大顯身手,爲時未晚。”劉光世應了,一宿無話。
次日天曉,韓世忠先到客店,告知送信人暫留幾日。待出征歸來,再修書帶回。當時辭別,自回軍中。那劉延慶點起軍馬,辭了种師道,率劉光世、楊惟忠、韓世忠三將並兩萬軍馬,離了延安府,浩浩蕩蕩殺奔震武軍。不日已到古龍骨,原來那古龍骨有一山,喚做古龍山。那山一分爲二,南北對峙。兩山之間便是震武城,前後各有一條路徑。當下劉延慶等直抵城下,便教立即攻城。
卻說夏國監軍駙馬烏頁,當夜正在府內飲酒。忽聞軍校報道:“宋軍不知從何處來,正急攻西門!”烏頁聽了,吃了一驚,罵道:“宋軍吃了忽律心,豹子膽,竟敢奔襲到此!”忙披掛了,持一杆椆木殳,騎一匹汗血馬,徑奔西門。上得城樓,只見城下火把通明,耀如白日。劉延慶居中,上首劉光世,下首楊惟忠,指揮宋軍架雲梯攻城。烏頁見了,對手下將弁道:“你等在城上好生守備,待我出城殺敵!”
當時烏頁教大開城門,引三千精銳直殺出城,徑奔劉延慶。宋軍陣上,楊惟忠早挺槍攔住。兩個一來一往,鬥過三十合。烏頁那杆殳使得神出鬼沒,殺得楊惟忠險象環生,急撥馬回陣。烏頁卻不趕,拈弓搭箭,一箭正中楊惟忠右肩,翻身落馬。劉光世見了,舞刀拍馬來救。烏頁冷笑一聲,挺殳來迎劉光世。鬥無十合,烏頁聽得背後喊聲大起,只見城兩側山峰上數千支火箭,雨點般射入城內。原來劉延慶暗令兩員偏將,各引三千軍士攀上兩側峰頂,從高處向城內施放火箭。烏頁無心戀戰,賣個破綻,抽身便走。劉光世見烏頁武藝高強,也不追趕,自回本陣。那邊廂,楊惟忠已被救回陣內。
且說烏頁引軍回城,忙教緊閉城門。手下來報道:“東門宋軍潮涌攻城,恐難支撐!”烏頁忙策馬至東門,登望敵樓看時,只見千餘宋兵奮勇攀梯,前仆後繼。烏頁大怒,抽出佩刀,令城上軍士施放箭矢,滾木礌石只顧砸下,宋軍墜梯者無數。喊殺聲中,火光影裡,忽見一人披連鎖甲,戴狻猊鍪,正是韓世忠。援梯飛上,迫近城頭。烏頁見了,急取弓時,卻尋不見。原來適才交戰緊急,不知落於何處。烏頁心焦,劈手自軍士處奪過一張弩,搭上箭,覷得親切,望韓世忠一箭射去。不想韓世忠早已瞧見,忙用嘴噙了刀,取下克敵弓,一箭望烏頁射來。當時兩弓齊響,雙箭併發。韓世忠在雲梯上,施展不開,被一箭射中左臂。烏頁只顧着自家箭矢,猝不及防,吃一箭射中左肩。
當時韓世忠忍痛拔了箭頭,飛身上城。正迎着烏頁,兩個放對。烏頁急挺腰刀來斫,韓世忠掄刀相迎。月光影裡,兩個就城頭之上,一來一往,一去一回,酣戰十數合。韓世忠賣個破綻,放烏頁腰刀砍來。說時遲,那時快,倏地側身,看得親切,一刀剁着烏頁面門,撲地倒了。韓世忠搶將過去,胳察一刀,剁下頭來。高舉首級,登上女牆。城上夏兵見了,心膽俱裂。城下宋兵見了,士氣倍增。當下潮涌登關,城池頓破。
且說西門夏兵聽說烏頁身死,鳥駭獸走,劉延慶等趁勢奪城。城池既破,城內各處守軍棄甲拋戈,伏地請降。劉延慶教都用繩索綁了,靜候發落。正說間,只見韓世忠差軍士將護城氈來獻。劉延慶喜道:“怎麼不見韓統制?”軍士道:“韓統制中了箭矢,現正在裹創。”劉延慶聽了,便教劉光世安撫百姓,撲滅餘火。自與諸將前去探望韓世忠,不在話下。
原來韓世忠中的是支藥箭,當時相距較近,那箭頭射入骨內。待回營時,已自言語不得,雙手僅餘四指可動。幸得隨軍有一醫官,姓燕名和,祖貫萊州人氏,精通醫術。當下用刀割開韓世忠手臂,放出淤血。取過一支弩箭,用箭尾挑出箭頭,颳去箭毒。再取金槍藥敷貼上,方纔無礙。當時劉延慶對韓世忠道:“統制奮不顧身,先登敵城,真有漢末甘興霸之風!我當表奏經略司,申請功賞。”韓世忠點頭鳴謝。當時衆將設宴慶賀,劉延慶自遣人先回延安府報捷。
過了三五日,焦安節、曲奇二將引軍到震武城,兩下相見。彼時韓世忠箭傷已無大礙,便隨劉延慶出迎。焦安節道:“種經略聽聞克復震武城,心中甚喜,特遣我二人前來駐防。劉總管可凱旋迴師,論功受賞。”劉延慶大喜,當時相請入城,將一應事體交割已了。次日一早,整頓軍馬,自回延安府。韓世忠託燕和代爲修書一封,並將所奪烏頁佩刀一併交與那送信人,託其捎給李延熙。又齎發些銀兩作路上盤費,那人千恩萬謝,取路回山東去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卻說炎暑早退,金風送涼,轉眼又到重陽節。宋江便叫宋清、朱富等安排大筵席,會衆兄弟同賞菊花,慶賞佳節。大小頭領開懷痛飲,盡皆歡喜。宋江見衆人中獨缺李逵,忙問道:“鐵牛兄弟那裡去了?”衆人皆不曉得,吳用便教小嘍囉去尋。未及出門,只見黑旋風李逵放聲大哭,衝進堂來。宋江忙問道:“兄弟,因何這般煩惱?”李逵哭道:“俺接得消息,哥哥李達上月間在東京染病身故,現停喪在彼,無人料理。想俺那大哥爲人憨厚,前番俺打死了人,虧他替俺頂罪,侍奉老孃。不想今日去了,鐵牛再無親人也!”說罷,自把胸脯捶將起來,放聲大哭。
看官聽說,原來李逵的大哥李達,自那年李逵回鄉取老孃上山,不想卻被大蟲吃了,鬧了沂水縣。可巧那曹太公莊上有一莊客是百丈村人氏,李達前去打探,方知老孃遇害,不禁深恨李逵。又沒作理會處,不由眠食減損,漸漸頹唐了。因他憨厚老實,平日裡與人作長工,財主頗賞識他。上月間,派他由水路送貨去東京。不想將近東京,李達失足落水。雖被衆人救起,一來吃驚不小,二來心內壓抑,便染了病症。在東京求醫多日,只不見起色。李達自知時日無多,猛可想起弟弟李逵。可巧那同行的有一本家,名喚李憋古。李達便央他代爲修書一封,送往梁山,好教李逵得知。
當下宋江勸道:“鐵牛且省煩惱,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俺世上只有這一個親哥,今也沒了。此地俺片刻也待不得,只盼星夜趕去,爲俺大哥奔喪。”宋江道:“此是人倫大事,我也不攔你。只是你那火爆性子,若一人前去,路上必有衝撞,需得一位穩重兄弟與你同去。我尋思衆兄弟中,數燕小乙最爲機靈。只是他上次打單父縣時,腿部中了流箭,尚未痊可......”
說言未了,只見堂下閃出一人道:“公明哥哥,小弟願隨李大哥去走一遭。”宋江看時,卻是沒面目焦挺。便笑道:“焦挺兄弟穩成持重,此番隨鐵牛同去也好。只是也需依那年所定的三件事,方可下山。”李逵道:“俺只盼早見哥哥,誰鳥耐煩路上惹事!俺只今日即行,過不得夜。”當下李逵、焦挺各回房內,拽扎得爽利。各挎一口腰刀,提條朴刀,帶些散碎銀子。兩個也不吃酒,唱個大喏,辭別衆人,結伴下山,過金沙灘去了。
不說梁山衆人,只說李逵、焦挺兩個取路投東京來,於路行了二十餘日,早到開封府。一地裡打聽李達信中所說之地,卻是大相國寺菜園子。原來那年魯智深因在野豬林救了林沖,被高俅差人捉拿。虧得那過街老鼠張三、青草蛇李四等先行通報,方燒了菜園裡廨宇,逃走在江湖上。後來相國寺重修了廨宇,張三等感念魯智深恩義,便謀了些正經營生,時常來幫菜事僧整理菜蔬。說來湊巧,那日李憋古等擡着李達四處投人不着,恰行到菜園子,求一容身之處。正巧張三、李四等在那裡,見了李憋古一夥人,問得明白,便收留了。言談之間,聽得李達是梁山黑旋風李逵之兄,張三等聞名已久,更是小心照料。怎奈李達病勢加重,便央李憋古寫信叫李逵來,此是前事。
當時李逵、焦挺兩個徑尋到菜園子,李逵見李達已死,嚎啕大哭,衆人都勸。當下李逵也不顧臭穢,便自開了棺。常言道:‘人死賽猛虎,虎死賽綿羊。’李逵見了李達遺體,也吃了一驚。李憋古又將那年李逵留下的五十兩大銀交與他,說李達一直不曾花。李逵見了,睹物思人,不禁又痛哭一場,衆人勸解了。
次日,李逵自扛擡棺槨,到城外化人場將李達舉火燒化了。將骨灰盛在盒中,要帶回梁山安葬。李憋古等見大事已了,着急趕路,告辭要行。李逵深謝衆人,將出十兩銀子與李憋古等做路上盤纏,送其離去。焦挺便催促李逵回山。張三、李四等相留道:“哥哥等來了多日,小人們不曾孝敬。今日湊了幾貫錢,也請哥哥去那樊樓之上快活吃碗酒,不知尊意如何?”李逵一來忙於趕路,多日不曾飲酒,肚中飢渴。二來自小不曾到過東京,見市井繁華,有心逛一逛。便應承要去。焦挺勸道:“哥哥忘了,臨行時公明哥哥千叮萬囑,教我等萬不可吃酒誤事。”李逵道:“今日事已辦完,連日食素,肚裡早淡出鳥來,吃幾碗待怎地?”李四也道:“好漢休要顧忌,我等且去酒樓快活吃幾碗無妨。吃醉了到小人家中歇息便是了。”焦挺礙不過衆人好意,只好應了。
且說李逵、焦挺隨着張三、李四等轉回城內,同去樊樓吃酒。見街上人煙輻輳,商賈雲集,好不熱鬧。過了州橋,轉過彎來,不想變作兩般世界,半個人影也無,衆人納罕。張三道:“卻又作怪,平日裡此處最是繁華,怎地今日沒半個人影?”正說間,只聽得遠處一派吶喊叫好之聲。李逵等忙奔過對街看時,只見街心圍起一個擂臺,周遭都是禁軍守把。坐北朝南,竟是衆大臣擁着天子落座。外圍數萬看客,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端的是張袂成陰,揮汗如雨。
原來本年正月,天子冊封楊卜麻疊爲占城國王。那楊卜麻疊感恩戴德,本月間遣使入京朝貢。恰逢高麗國亦遣使來朝,尚未歸去。可巧徽宗秘遣趙良嗣赴金商議滅遼之事,那趙良嗣奉命帶金國正副使薩喇、哈嚕到京。三國使臣會集開封城,天子大喜,就於睿謨殿設宴。
席間,天子命內等子相撲取樂,不覺勾起金使爭勝之心。原來金國使臣,一文一武。正使薩喇乃是文臣,副使哈嚕卻是金主帳下勇士,精通角抵之技,且通曉漢語。那金主素懷野心,於出使前密囑二使,暗暗考察宋國人物地理,以備日後南下。時值酒酣耳熱之際,金使哈嚕起身,提議設擂。由四國派人相撲,戲耍取樂。那徽宗天子本是個附庸風雅,好大喜功之人。當時大喜,便命於東京城設擂,因聯金攻遼乃機密之事,便對外稱金國使臣爲夏國使臣,天子親引百官及三國使臣前去觀擂。
回說當下李逵等看臺上時,見兩個女子,袒裸上身,就那露臺上摔打廝踢。只見一個把另一個只一扛,忽地摔於臺上,臺下衆人排浪般喝彩。看官聽說,原來故宋時,相撲風靡一時。種目繁多,男女皆可。仁宗時尤盛,後得大臣司馬光力諫,方有收斂。
說話的,你道當日那奉命主辦官是誰?那人姓蔡名儵,字得章,正是蔡京之子蔡九知府。那年梁山好漢鬧了江州,火燒無爲軍。天子震怒,欲治蔡九之罪。虧得蔡京上下活動,方得告免。只褫奪了知府之職,閒散在家。本年間,蔡京之子蔡攸深得天子寵愛,加封開封府儀同三司,位同使相,烜赫一時。這蔡九雖是蔡京養子,卻是衆兄弟裡與那蔡攸最好的。因此上蔡攸使了些手段,將他召回東京,輾轉謀了個開封府少尹之職。那蔡德章復得了勢,便挖空心思奉承天子。故而翻出舊俗,教女子相撲,奪人眼目,以添興致。那城內百姓也多年未見,聞聽此信,萬人空巷,觀者如堵。
當時李逵等見有廝撲,早將吃酒之事丟到“爪哇國”去了。擠入人羣中,都瞪着眼盯看臺上。只見兩個女子下去,一個軍官部署,拿着藤棒,上得擂臺。參神已罷,請示天子,天子頷首。便請夏國、占城、高麗各出一人,出馬爭交。三國使臣登臺,又於內等子中揀一上等撲手同上擂臺。當下天子開言道:“夏國、占城、高麗遣使來朝,朕意與民同樂,故設此擂。今日將出五百兩黃金,權作利物。各國勇士可盡施本領,不負朕望。”臺上臺下聽了,齊呼萬歲。
當下拈鬮兒罷,先由內等子與占城使者爭交。只見軍官部署登臺,手持藤棒,讀了社條,口中念道:“依古禮斗智相搏,**郎捕腿攀腰。賽堯年風調雨順,許人人賭賽爭交。”當下藤棒挑起,二個廝撲。那占城使者雖有些蠻力,怎及得內等子訓練有素,虎一般似健的人?不上數合,便被攧了個面朝天。臺下見了,一齊喝彩。天子大喜,喚那內等子下臺來,賜御酒一杯。內等子跪謝聖恩,飲了酒,重複上得臺來,與高麗使臣爭交。不過三合,又將高麗使臣攧翻在地。數萬看客見了,喝彩不迭。
金使哈嚕見占城、高麗使臣輸了,心中不忿。不待部署叫喚,縱身一躍,飛搶到臺上來。衆人看時,見那哈嚕身長一丈,貌若金剛。脫膊上身,露出胸前惡滲滲的一個狼頭來。當時施禮畢,兩個看撲。那內等子徑奔過去,哈嚕賣個破綻,任他抱住左腿。內等子用力攧他,不想那腿彷彿地下生根一般,紋絲不動。一怔間,卻早被哈嚕飛起右腳,把內等子踢下臺去。衆人大驚,天子亦瞠目結舌。原只道這內等子萬里挑一,必無疏失,不想落敗。
正沒理會處,只見哈嚕向天子唱個無禮喏道:“小人無禮,見臺下還有四位撲手,何妨請上來同耍一耍?”天子失了面子,正沒計較。聞聽這話,欣然應允。不想那四個內等子一個來,摔一個。兩個上,攧一雙。吃哈嚕三拳兩腳,盡數攛下臺去。衆人見了,目瞪口呆,鴉雀無聲。哈嚕得意至極,大笑道:“九州之內,看誰還敢與俺爭交?”百姓聽了這話,個個激憤不已,喧譁叫嚷。天子到了此際,心中頗悔。那蔡九更是騎虎難下,坐立不安,手心裡捏了一把汗。
不想臺下早惱犯了黑旋風李逵,氣的把地面跺出坑來,忙拉住焦挺道:“好兄弟,俺知你好拳腳,何不上去攧那鳥人下來。也教大夥笑一笑,出了這口鳥氣!”焦挺低聲道:“哥哥切莫高則聲。臨行時,公明哥哥再三叮囑,切不可生事。倘或鬧將起來,不是耍處!”李逵聽了這話,好似火上澆油。心中焦躁,大叫道:“你這等膽小怕事,任那撮鳥撒潑,卻不是氣破俺的肚皮!你若不去,俺自去砍了那鳥人,日後便不認你做兄弟!”說罷,便要衝上臺去。
焦挺見李逵焦躁,恐生出事來,忙拖住道:“哥哥且慢!也罷,小弟便去會一會那蠻子。”當下焦挺拽回李逵,獨自擠到看臺邊,向臺上叫一聲道:“我來與你爭交!”那邊部署聽了,忙教軍士放焦挺入來,直到天子面前。天子直上直下相了相焦挺,見他八尺五六身材,容貌魁偉,心裡歡喜。便問道:“不知壯士姓名,那裡人氏?”焦挺答道:“小人姓隹,雙名四點,祖貫北京大名府人氏。祖傳三代相撲爲生。適才見那夏人無禮,特來與他爭交。”天子大喜,探身問道:“壯士可有把握取勝?”焦挺拱手道:“那有常勝無敵,全憑盡心盡力!”天子頷首,便教焦挺上臺廝撲。
當時焦挺領命,一步步走上臺來。將上身脫膊了,把衣物放在臺側。走到臺心裡,兩個放對。此時彤雲密佈,細風乍起。部署手執藤棒,喝叫開撲。哈嚕見焦挺步履穩健,進退有法,更兼橫練也似一般身軀,不敢怠慢。當下吐個架子,待焦挺來奔他,焦挺卻不動彈。哈嚕性急,直搶過去。焦挺見他奔來,拽開腳步,迎將過去。當下兩個如公牛角抵,互相搭膊着,四條臂膀扭做一塊,風車也似轉到擂臺右側。只見焦挺探出右腳,右手來推哈嚕左肩。哈嚕暗忖道:“這廝必想趁我側身之際,抓我右臂,攧我過肩。我且將計就計,誘他過來,反用這法攧他一交,惹衆人一笑。”
尋思已定,哈嚕見焦挺右手推來,身子向後虛閃一閃。正待抓焦挺右手,說時遲,那時疾,只見焦挺忽地下蹲,倏地去哈嚕右肋下鑽將過去,轉回身,就勢兩手抱定腰胯,只一挺,將哈嚕撅將起來,望後拋去。哈嚕雙腳懸空,無處借力,吃仰面攧翻在臺上。右肩骨猛然一攧,碎裂有聲。原來適才這一撲有名,是焦挺家傳絕學,喚做“索龍拋。”當下將哈嚕頭下腳上,攧翻在地。那哈嚕終究是個壯漢,心有不甘,正待爬將起來。被焦挺肋窩裡只一腳,踢下臺去,正落在天子面前。圍觀百姓見了,雷鳴價也似喝彩。天子大喜,不覺起身叫好。宋代有首詩,專道那廝撲的好處:
“虎賁三百總威獰,急飈旗催迭鼓聲。疑是嘯風吟雨處,怒龍彪虎角虧盈。”
當下從人扶起夏使,哈嚕滿面羞慚,自隨人包紮去了。天子親上擂臺,叫人把五百兩黃金,送與焦挺。焦挺一心只想速離此地,今被纏住,沒奈何,只得稟道:“小人托賴陛下龍威,偶然僥倖,勝了夏使。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賜?適才見內等子各有傷損,何不把這利物散與他們?”天子見焦挺忠厚仁德,便道:“壯士德才兼備,朕欲選你入內等子,享朝廷俸祿,你看如何?”焦挺告道:“深謝陛下美意,只是家中老母,彌留之際,需即刻趕回家中一見,恕難從命。”那蔡九在側,聽了這話,便要治焦挺不敬之罪。天子攔住道:“人各有志,不必強求。隨這位壯士去罷。”焦挺得了聖旨,忙轉身離去。
也是合當有事。焦挺下臺,李逵上前來迎。不想正被蔡九認出,忙大喊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風!”急令軍兵追捕。當時百姓聽得梁山泊三個字,唬得競相奔走,好似沒頭蒼蠅一般。虧得張三等熟悉路徑,引着李逵、焦挺左踅右轉,安然脫險,官兵追趕不及。天子遠遠望見焦挺、李逵身影,慨然長嘆。便教軍士休趕,任由焦挺等去了。
且說李逵等一溜煙兒奔到北門,出得城去。又行過十餘里,方纔歇腳。忽見身後一夥人趕來。衆人大驚,忙取兵器在手。正待廝並,卻見是花榮、劉唐、燕順、鮑旭、鄒淵、鄒潤、石勇七條好漢。當下相見,花榮道:“你等走後,公明哥哥與吳軍師放心不下,便差我等前來接應。適才在看臺邊,見鬧將起來,正待動手,卻見天子命官軍退去了,我等因此追趕出來。”李逵、焦挺大喜,當時引張三、李四等與衆好漢相見。李逵便相邀入夥,張三道:“深矇頭領雅愛,只是小人家有老孃,染患瘋癱之症,不能起牀,受不得驚恐。平日裡虧得衆兄弟相幫,實不能隨行。”李逵見說,也不好強求。當時張三、李四等告辭自回東京。衆好漢取路回梁山泊來。
那日倦鳥投林,日已西沉。衆人行到一處,卻是野雲渡口。望見河滸林內,隱隱一座村落酒店。衆人趕過去,都入店裡。花榮喚酒保取些酒,做些飯吃。酒保一面鋪下菜蔬,燙酒上來。衆人正待吃,只見樓上一條大漢蒙着面巾,下了扶梯,在花榮等面前過。花榮眼明,認出那漢,叫一聲:“李大哥,你如何卻在這裡?”那人停住腳,轉頭看時,不禁喜上眉梢,納頭便拜。不因花榮等撞見這個人,有分教:伏牛山前,招來悍勇名將;真定府內,引出經綸賢才。畢竟花榮認出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