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小屋,將守衛二寵放出,安頓在客廳角落,特意空了張桌子供上獨孤手稿。空蕩蕩的屋子,顯得熱鬧起來。
梳洗完畢,申藍拒絕了秦天的陪同,去辦公室見米高。
米高顯得很興奮,這代表着,又有大錢可賺。
他身着合體西裝,顯得身形健美,奔四的人來說,保養也算不錯。
申藍窩進沙發,面無表情:“說吧。”
米高近乎諂媚地遞上一支菸:“這事兒你一定得幫我。”
原來米高相熟的開發商看中一塊地,原來的住戶都簽了約,陸續搬遷。唯有個老頭,不管多豐厚的賠償,都不肯走。
開發商不便用強硬手段逼遷,米高自告奮勇解決此事。
米高用其擅長的看似極度真誠的眼神直盯着申藍:“只要你能想辦法讓他把房子賣給我們,我們轉手給開發商,利潤就是六位數,我分給你30%。”
申藍嫌惡地避過米高的眼神,木然問:“那是多少?”
米高嘿嘿笑道:“保底十萬,能不能更多,就看你什麼價錢拿下了。”他很瞭解申藍對錢的需要。
申藍不置可否,她知道自己當然不會拒絕,米高也明白。
前些年攜款私奔在外,落得人財兩失,她需要補償父母的太多了。而她又是不肯虧待自己的那種人。
申藍仍然不解:“你口才比我好得多,手段也厲害。幹嗎找我?”
米高解釋道:“我自己去談過,也找兄弟出面過,老頭軟硬不吃。後來派人去,他們都說那屋子有鬼,死也不肯再跑一次。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申藍起身走向門口,頭也不回:“我試試。”
坐在回家的公車上,申藍心情異常低落。
她不是有大是大非觀念的人,只要不是殺人害命,都是合理的交易。
只是很怨恨自己的隨波逐流,被生活推着走的壓抑感,讓她看不到未來。
也覺得,很孤獨。
如果沒有秦天,她怎麼辦?
隨手拿起秦天給的攝靈手機,申藍心中鬆快很多。是她喜愛的紫色,小巧方正,更貼心的是,只要按一下撥出鍵,就可以跟秦天通話。
這是秦天的安排,回程路上,他說,以後不會緊隨在申藍身邊,但申藍可以隨時找到他,只要一個召喚,他就會來。
申藍那時心冷到冰點,許久沒有流下的眼淚,一下子涌滿眼眶。
秦天只是遞來紙巾:“傻丫頭,我又不是離開,只是,你要慢慢學會自己堅強,學會離開我這個柺杖去走路。”
申藍憤然:“我從來沒把你當作柺杖,你對我來說,很重要。”
秦天一怔,還是按捺心緒:“我知道。但每個開始都有結束,何況,我畢竟不是……你明白的。”
申藍扭過頭,不看他。用手背狠狠抹掉眼淚。她不想聽什麼老套的人鬼殊途。她不是個逃避現實的人,沒想過要去搏什麼浪漫的人鬼情未了。有一天,她會和一個正常的,優秀的男人戀愛,結婚,生子。但這天只要還沒到,就不是事實。
申藍所不知道的是,秦天開始困惑於自己的來歷,他隱隱感覺到自己爲了一個莫大的使命而來。這種覺悟將會甦醒。
申藍按下撥出鍵,那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公事談好了?”
“嗯,出來陪我吃飯吧,我們談談那件事。”她慶幸能找到這個藉口。
秦天按時出現在約定的地點,申藍喜歡的川菜館子。
已經入夏,秦天穿了件簡單的黑色T恤,修身的仔褲,顯得身形愈加挺拔偉岸,戴着太陽鏡,讓申藍差點辨認不出。
坐在靠窗的卡座,申藍看着秦天,癡笑起來。
秦天不解:“怎麼?”
申藍搖頭:“沒有,你夏裝打扮還挺好看的。”
秦天笑道:“只是一個相。第一次見到你我恰好是這個面貌,就一直這麼用了,否則怕你不認得我。”
申藍瞪大雙眼:“這不是你的本相麼?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原來是什麼樣子的呢?”
秦天呵呵笑着不語。
申藍頑皮道:“說嘛,我不會笑你的。是一隻豬也好,一塊石頭也好,你還是秦天啊。”
秦天作勢惱怒,還是笑了:“你是不是看西遊記看多了?我本相,也像個人吧。”
申藍纏着要看,秦天還是沒有答應:“總不能在大庭廣衆變相吧,以後會有機會的。”
吃到差不多,申藍辣得直吐舌頭,喝了一大杯冰水,才說正題,把米高的話轉述了一遍。
秦天沒怎麼動筷,他原本就不需要吃喝。給申藍添上水,說道:“我們在這裡猜也沒用,乘天亮着,過去看看吧。”
申藍不太甘願:“我們不都晚上做事的嗎?你知道我晚上比較精神。”
秦天輕描淡寫:“忘了上次公車上的事嗎?白天畢竟稍微安全些。”
秦天不想表現出沮喪,不想聽到申藍的安慰。他還是很介意自己未必有能力保護好申藍,申藍運用法器也還不夠熟練,他不能冒險。
下午兩點多,陽光很熾烈。
一大片狼藉的磚瓦中,一間破舊的平房孤獨地站立着,顯然這那是他們的目標了。
秦天敲了敲生鏽的鐵門:“請問有人麼?”
半晌,門緩緩打開一條縫,一位古稀老人探出頭來,黑瘦的臉上橫生皺紋,鬚髮灰白,有些渾濁的眼睛掃描着來者,緊皺着眉頭,顯然滿心防備,不忿他們的打攪。
申藍從秦天身後走出來,堆出一臉甜笑:“是孫老伯吧,我們能進去坐坐麼?外面好熱啊。”
畢竟不打笑臉人,老人將門又打開些,但依然不讓兩人入內:“你們又是爲了房子來的?”
申藍點頭:“是啊,你有什麼要求可以跟我談……”
沒等申藍說完,老人已猛地關上門:“沒什麼好談的,你們走!”
秦天還想敲門,申藍一拉他袖子:“我們先走,以後再來。”
秦天看看申藍肯定的樣子,只能隨她。
回到家,申藍一臉神秘地拿出攝靈手機:“我剛纔試了試新手機的功能。”
秦天有些明白了:“你偷偷拍了屋內的情況?”
申藍得意道:“我知道第一次去不會有結果,他一開門,看着你那會兒,我就偷偷拍了。不是聽說那裡面有鬼麼?咱看看到底有沒有。”
秦天連忙把手機連接到電腦,等待着電腦屏幕的顯示。
那是一間陰暗的屋子,簡單擺設着方桌長椅,正中一處神龕,供着一張遺照,一隻方正的盒子,想是亡人骨灰。
神龕一側,清晰立着一個女人。
不對,應該是女鬼。
申藍清楚記得,當時房內明明無人。
女鬼穿着黃色的襯衫,胸前有飄帶,灰色長褲,在當時也算是時髦的打扮吧。
申藍將圖片放大,仔細看着女鬼的面容。
她看來三十多歲,毫無粉黛,依然美麗。歲月看來還來不及在她臉上肆意凌虐。
中分的長髮,燙成大卷,攏在右肩上,增添了些許嫵媚。
圓睜的杏眼,分明帶着怒意。
挺鼻,脣略嫌薄,標準的鵝蛋臉,一顆淚痣透露了紅顏薄命。
果然,正是遺相中人。
守,衛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一個蹦到鍵盤邊,一個繞在顯示器頂上,好奇地看着畫面。
申藍笑着把小守抱下來:“小心輻射啊,哈哈,變異了就不好了。”
守,衛看也沒看申藍一眼,貌似很不屑,懶懶地各回客廳去。
秦天拍了拍申藍的肩膀:“他們可不是好奇,是怕這女鬼傷害你。女鬼有很強的戾氣,不過幸好力量不強,應該奈何不了你。”
申藍沒心思管這些,只是好奇:“你猜這個女鬼和孫老伯是什麼關係?應該是夫妻吧?”
秦天搖頭:“可能沒那麼簡單……如果如此,女鬼離世應該二三十年了。又爲什麼還留在這裡?孫老伯知不知道她的存在呢?”
申藍猜到:“也許他知道,怕搬進公寓陽氣太盛,對女鬼有影響,所以才拒遷呢?要不咱超度了她?”
秦天無奈道:“你還**了心賺那筆錢啊。不能着急,最好能摸清楚女鬼的底細。”
申藍雙眼一亮:“明天你想辦法把孫老伯引出去,我找女鬼談談。”
秦天知道申藍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只能應承:“不過你要帶着法器,至少也要把小衛帶着,否則我不放心。”
申藍甜甜一笑,心中暖煦。
晚上相邀獨孤談天論地,又品陳年美酒,三個不同世界的“人”其樂融融,兩個靈寵也意興盎然。
申藍心情尤爲飛揚,得到那筆錢,可以給父母改善生活,也算爲過往虧欠有個交待了。
一早便拉着秦天出發,聽計將小衛收藏在大揹包裡,青蛇小衛乖乖地團在包裡,繼續安睡。
孫老伯又見到兩人,依然黑着臉要他們走。
秦天連解釋:“我們知道老伯不願意搬遷,但現在開發商誓在必得,必然不斷騷擾老伯的生活。不如我們找個地方談談有什麼折衷的辦法,也許能保住屋子。”
孫老伯果然有些動搖了,想了半天,回身鎖上屋子,跟着秦天去了。
申藍半途找了藉口折回,對着緊鎖的房門發了愁。
幸而帶了小衛,青蛇盤繞上門鎖處,很快,鐵門已微微開啓。
申藍暗想,不愧是宅神,嘿嘿,要是用在邪處,還真是橫財就手。
小衛像猜中申藍心思一樣,迅即鑽回背包,再也不理。
屋內昏暗潮溼,竟沒有窗戶,只在正中掛着光光的燈泡,申藍找到門側的開關,昏黃的燈光亮起,一種詭異的古老色調。
申藍向神龕的遺照合掌鞠躬,心念亡者現身。
隨即,女鬼已立在申藍一側,冰冷的表情讓申藍有些發怵,手不由摸向腰間心劍劍柄。
女鬼迎面問道:“你怎麼進來的?爲什麼把孫震騙走?”
申藍明白她所說的就是那孫老伯,小心答道:“孫老伯堅持不肯搬遷,房產商急了,有可能會採取些非常手段。爲了老伯的安全,總要解決這件事。孫老伯是爲了您不肯走的麼?”
女鬼神色忽而憂心,忽而恍惚,又顯得忿忿起來:“他不知道我的存在。他的死活我也不在乎。”
申藍畢竟是女子,瞭然女鬼與孫老伯之間必然有所糾葛,大膽問道:“我可以稱呼你孫伯母麼?”
女鬼臉色更加陰沉:“我和他沒關係。我叫劉黎萍。”
琉璃瓶?申藍暗笑:“萍姐,您去世多久了?”
女鬼的防備顯然放下了些:“二十八年了。”
申藍繼續問道:“爲什麼還在這裡?有什麼未了之事麼?我叫申藍,有什麼我能幫您做的,我一定盡力。”
女鬼悽然一笑:“誰也幫不了我。我這樣呆着就好。孫震遲早也要死,那時候,可能我就解脫了。”
申藍看出女鬼還是希望找人傾訴的,便東拉西扯聊起來,等着女鬼說出那個故事。
終於,女鬼坐下,說起了四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個瘋狂的年代。
劉黎平,章希,孫震就在命運安排下,青年下鄉。
劉黎平和章希已是一對情侶,一心等待着可以回城成家。
孫震和章希年齡相仿,相見恨晚,兄弟相稱。孫震是個風趣樂觀的人,也常照顧文弱的章希,是三人中的開心果。
那段日子,雖然清苦勞累,卻也單純,只盼着吃,盼着睡。
命運作弄,兩年後章希被調往他處,支援建設。劉黎平哭了很久,幸好有孫震在她身邊。
劉與孫相濡以沫,兄妹相處,終於等到回城那天。
彼時,劉黎平父母已不在,無所依靠,章希渺無音訊。孫震就留她在身邊照顧,並堅持四處尋覓章希的消息。
申藍已有些明白:“你愛上了孫震?”
女鬼眼有淚光:“那又如何?十四年,我在他身邊十四年,他一直把我當妹妹,無論我怎麼暗示,都不肯接受。一直到我死,我沒有見他流過眼淚。”
塵世從不乏癡情女子。申藍慶幸自己已醒悟,只癡情七年,還活着,有希望找到真正的歸宿。
唏噓之後,申藍關切道:“一直沒有章希的消息麼?”
女鬼搖頭:“沒有。也不知道生死。我們花了很多時間金錢去找,我死後,我知道孫震也沒有放棄,甚至花了幾乎所有積蓄,在各地登報,還是失望。”
申藍想到:“會不會他已不在人間?”
“也許吧,或者他已經娶妻生子,不想打破自己的生活。如果那樣,我會更開心點。”
申藍已無語,這是個死結,況且,終究還是沒有找到孫震堅持在此的原因。希望秦天那邊會有所收穫吧。
聽過申藍訴說的情況,秦天皺眉,悠悠一嘆。
申藍急着追問:“孫老伯有沒有告訴你他爲什麼不肯搬遷?”
秦天點了點頭:“我費勁脣舌,孫老伯才肯說出事情原由。”
申藍示意他繼續,守衛二寵和獨孤也關切地聚過來。
孫老伯的故事和女鬼所說無二。
只是,孫震和章希的兄弟情,超越了劉黎平所能理解。
在信仰與理想被毀滅的青春歲月,在躊躇滿志卻被瞬間澆滅的扭曲時代。他們曾傑出而輕狂,也一起茫然踟躕。
章希身體較爲纖弱,卻理智冷靜,處事泰然。孫震孔武有力,性格急進,爲人率性。
這樣個性相悖的兩個人,在命運安排下互相支持鼓勵,成了莫逆之交。
孫震永遠記得,他心灰意懶的時候,章希是如何微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告訴他,即使在生命最後一刻,也不要放棄自己的信念和希望。
章希得到要離開的消息那天,第一個告訴的就是孫震。
孫震心情很煩躁,章希卻反過來安慰他。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莫愁前路無知己。
章希只提出一個要求,讓孫震好好照顧劉黎平。
那個女孩子,聰慧而柔韌,得知父母去世的消息,都沒有掉下一滴淚,但兩個男人都知道,她內心的痛楚和無助。
章希記下了孫震家鄉的住址,約定一定會來找他們。
孫震守着這個約定,十年,二十年,四十年。
他相信章希不會像劉黎平說的那樣,背叛了過去,忘記了約定。
他用盡一切辦法去尋找章希,依然杳無音訊。
孫震和劉黎平在章希走後,等了四年,終於可以回城。
孫震堅持要照顧劉黎平,儘管身邊流言蜚語,他依然做到以禮相待,此後六年,劉黎平患病離世。
說到劉黎平,孫震依然很平靜。
平靜地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