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預備着的山區慵懶日子被銀杏女鬼和白西陵的出現攪成光怪陸離,但要離開這裡,申藍又是一百個不甘願。
偏偏米高的電話不識相的打來,催開工。申藍黑着臉哦哦幾句,掛了電話。
正午是銀杏女鬼離開的時候,至少,送完她最後一程吧。
帶着孩子最後一次來到銀杏樹下,那天的太陽異常光耀奪目,孩子乖巧地坐着,玩着申藍讓秦天到鎮裡買的玩具汽車。樹冠不安地抖動着,偶有葉片落下,如淚。
秦天將那條銀手鍊交給申藍:“送她一程吧。”
申藍聽着秦天的指示,忍痛將右手手指用鋒利刀片劃開,按於紫色彩石珠之上,靜心默唸,願祝亡人脫離地獄諸苦難,往生淨土。
此珠名喚“度”。
其他六珠,爲定,縛,化,消,滅,離。
隱約見女鬼叩首而去。
銀杏復歸平靜。
白西陵不愧爲土龍,身體力行神龍見首不見尾,諂笑着走了出來:“被你搶了功德。”
秦天冷笑:“你不是不屑那些佛道度人之道麼?”
白西陵訕訕,轉了話題:“申姑娘如果願意逗留幾日,倒可多多切磋道術法力之事。”
不等申藍回答,秦天攔道:“不必了,道不同,不免南轅北轍。”
白蛇也不見怪,驚世駭俗地燦然一笑:“有緣自會再見。”隱去不提。
送了娃兒回去,申藍問道:“你好像不願意和白多打交道。”
秦天皺眉:“一切修爲法度,各巡其路。他的野心很可怕,視自己爲創世主宰,還是遠離了好。”
他永遠忘不了申藍在幻界遊離時候,自己揪心的感覺。
申藍也不再問,只探究道:“我對宗教沒什麼研究,你讓我用的超度法門是道教還是佛教的?爲什麼不用誦經?”
秦天解釋道:“任何經文只是載體,就像任何宗教也只是一種途徑,殊途同歸。最重要是你的願力,而法器將你的願力無限擴大,直到臨界點,產生效用。”
申藍懶得深究:“這鏈子還真是好用,不過每次讓我流血也挺受不了。”
秦天笑言:“所以我給你找了攝靈手機和心劍,以後教你怎麼使用。”
打點行裝,給熱心的屋主硬塞了三百塊錢,兩人開始回程。
在車上想起銀杏女鬼,申藍突然想給家鄉的母親打個電話。
自從七年前爲那男人離家,父母極力反對不果,申藍與父母的關係就一直尷尬而疏離。現在雖然分手已久,還是覺
得沒臉這樣回家,下決心等自己生活穩定,有了好歸宿再回去。
母親乍聞女兒的聲音,也不知說些什麼。便只聊點家常,說道爺爺的祖屋快要拆遷,人已經都搬了出去。
申藍聊完電話,突發奇想:“我們到老宅去一趟吧,那裡是我小時候的家。”
老家離申藍所在城市不到五十公里。兩人到申藍住處拿了睡袋,一路而去。
老家在城中央,百年之前,城中便是有名的法場,估摸着,那時看行刑也是居民莫大的“娛樂”。現代又做了**衙門,戾氣自然更重。
城中老巷是家族祖宅,現在的小學所在是宗族祠堂。周邊不遠曾是亂葬崗。
這樣的環境,讓申藍聽着鬼狐故事長大,倒也沒覺得恐懼,對異界的好奇心卻越來越大。
老宅,就是申藍想象中鬼氣橫生的地方。
小時候,總聽說院裡見到大仙,小孩被鬼壓身。申藍倒是無風無浪長大,據說是陽氣奇盛,鬼神不侵。現在,申藍倒懷疑起來,難道現時陽火反而弱了?老是活見鬼。
秦天猜測,割脈那次,一道鬼門關闖過來,她的氣場有了變化。
老巷頗有江南風韻,百年建築現在殘破不堪,前半條巷子已經幾乎被剷平。
幸而老宅還在。
已經不用閉戶,硃紅斑駁的木門虛掩着。
小時候她總搬條木板凳坐在門前發呆,看來懶散果然是天生的。
主屋外有大竈,常供着竈君。
屋後打了井,供一家使用。
另有四間房,圍着偌大的四方院。三面圍着花壇,中間是孩童玩耍的勝地。
申藍挑了南屋來住。
南屋大約四十平方,空曠的長方形。
屋內只有一張八仙桌,一張老木牀。
屋頂有近五米高,露着木質大梁。
全屋只有一扇小窗,玻璃積灰,已毫無通透。
把牀鋪打理乾淨,天已漆黑。
電早就停了,申藍在主屋角落找出了大紅燭。
燭光搖曳,紅淚縱流,晃動的光影裡,透着詭異。
申藍有些期待。
申藍還在房間發呆,聽得秦天在院中召喚。
不知何時,秦天已在院中準備了一張小几,兩張椅子,擺着兩隻玲瓏酒杯,一尊青花瓷酒瓶。
申藍驚喜雀躍:“怎麼這麼浪漫?”
秦天斟上黃酒:“今晚月色特別清麗。”
果不其然,月朗星稀,寂靜院落,竟能聽得初夏蟬鳴。
申藍欣然就坐,當時爲一醉忘憂,常喝白酒。如今越發恬淡,更鐘愛黃酒。
黃酒之特別,在於甜酸苦辛澀之外,獨有鮮味。此間品嚐爲陳年紹興酒,閱盡世故而其質愈厚,尤其鮮味更甚。
申藍讚道:“從不知你這麼知情識趣。”
秦天淺笑:“你不知道的還多着呢。”
月光下,申藍見秦天側面,原來平庸之中,還有這般的硬朗清爽,微閃的目光,似曾相識。
呆呆看着,無語。
秦天忽的臉紅:“我可不是爲了陪你喝酒,今天難得清閒,我教你用心劍吧。攝靈手機很簡單,就和攝影一樣,能攝取靈力普通的靈魂,能解困,也能作爲靈魂容器,碰到難以超度的冤魂可以先攝靈,而後找高人超度。心劍就麻煩一點,首先要懂得基本的劍術,其次能以心御劍,願力越大,劍氣越強,可以剋制兇魂。估計你熟悉劍招也要一段時間了。”
申藍嘿嘿一笑,接過心劍,按秦天指示閉目凝神,原本只有劍柄的心劍緩緩延出劍刃,但傾盡全力也只達到半尺。
秦天安慰道可以慢慢體會,有所進步。
令秦天訝異的是,申藍起身舞劍,先是一個漂亮的劍花,繼而步法輕移,挑、刺、點、斬,似模似樣。
申藍收勢,劍納身後,不無得意:“我大學修的武術,劍法也學了一年。”
秦天嘲道:“演演霸王別姬差不多,還需要實戰經驗。”
申藍正待迴應,見秦天臉色一變,看着花壇一角。
申藍望去,見一隻美麗的金毛動物,兩腳站立,定定地看着她。
如狐而形小,如鼬而面圓,眼如松鼠靈動漆黑,尾巴卻長長拖地。
更妙的是,那動物異常鎮定望着她,仿若津津有味欣賞舞劍。
申藍脫口而出:“大仙!”
秦天示意申藍噤聲,小聲道:“別嚇着它。”
大仙果然似乎被申藍驚到,往後蹦了一下。
申藍歡喜道:“好漂亮。”
秦天惋惜道:“大仙往往世代守護家宅,隨着老屋一批批倒下,他們就沒了安身之所,現在已經很少見了。”
申藍心一緊:“這兒也快拆了,它怎麼辦呢?”
大仙能聽懂一般,水靈靈的眼睛表露出悲哀的神色。
申藍小心蹲下身,對它說道:“要不你跟我走?”
秦天阻道:“你以爲是養寵物麼?你那狗窩已經夠亂了。”
申藍嘿嘿一笑:“這是我們家的守護靈物,一定會擔待的。是不是?”
大仙蹦近一步,作揖一般低了低頭,隨即昂首靠近申藍的膝蓋,親暱地蹭了蹭。
“你看,你看,它答應了!”申藍開心大笑,伸手摸着大仙的柔滑皮毛。
“小心!”秦天一把扯過申藍,摟在一側。
申藍低頭一看,大仙身邊多了一條約一尺多長,三指粗細的小蛇。
小蛇全身碧綠,如翡翠而亮澤,正吐信對着她。
“是宅神!”申藍推開秦天的手,低身看着那美麗的爬行動物。
“我家每年祭祖時候都要祭祀宅神,爺爺說過,我們家的宅神是一條翠綠土龍,他小時候見過。”
小蛇圍着大仙,繞成一圈,兩者老熟人模樣。
“想一起走麼?”申藍輕聲問道。
小蛇亦頷首。
申藍亢奮得又迎月舞劍起來,她的兩個新寵物捧場地做起觀衆來。
秦天明白,這兩位,在老宅繁衍恐怕已過百年,是幾代的守護了,應是看着申藍長大的,就像對子侄一樣,自然不會害她,反而會好好庇佑。
只是,現代城市中,大仙和宅神任何一個已經罕見,這個宅子卻如此福澤深厚,而生性淡泊的靈物竟能與人如此投契親密,必定有所原因。
申藍一轉眼已給這兩位取了名字,小守和小衛。秦天好奇又好笑得翻白眼,偏偏那兩位還頗歡喜的樣子,圍着申藍親暱無比。
申藍想到一個現實的問題,怎麼把守、衛帶回去。
秦天對守、衛說了自己的設想,用攝靈手機暫時收容守、衛的元神,身體則當作工藝標本一樣,包裝好放行李一起。守、衛點頭。
秦天正待叫申藍拿出攝靈手機操作,守、衛卻飛快閃開,直到花壇正中,站住不動。小守用前爪扒着泥土,示意申藍他們動手挖開。
兩人會意,取一邊的碎瓦挖掘起來,上層泥土鬆軟,越挖越緊實,申藍已挖不動,看着秦天繼續。挖到快到半米處,終於有所發現。
那是一隻酒瓶大小的金屬匣,申藍辨不清材質,待秦天清理乾淨,忙接過來細看。只一反側,盒子驟然打開,下方又落出一隻盒子,拾起發現入手沉重,是烏黑的木盒。
不待秦天阻止,申藍已迫不及待打開木盒,取出一卷宣紙。
展開,才發現已線裝成冊,端整有力的楷書,讀來原來是一本五言詩集。
申藍正待誦讀,忽覺紙上原本落着的月光明亮起來,原來是胸口水晶圓盤又發出柔和的光澤,照耀着文字。
秦天總覺得事有蹊蹺,守、衛爲此書不肯走,必定有其來歷。
思想間,秦天只見書冊中一道紫光飛起。
眼前站定一位年約半百,清癯儒雅,身着紫袍朝服的老先生。
申藍見狀,瞠目結舌。
老先生撫須而笑,微一頷首:“老夫獨孤至之,今日得見兩位小友,實乃宿緣。”
申藍很快緩過神來,見多鬼怪,怎麼怕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實是接踵出現的異象頻密了些,來不及消化。
秦天神情自若地拱手:“在下秦天。”
申藍實在不習慣,靈異也就罷了,咋又玩穿越了?她該如何行禮?難道裝模作樣來個萬福?
她有些緊張,竟傻傻地伸手過去準備握手:“我叫申藍。”而後忽地醒悟,尷尬地縮手。
獨孤豁達地笑道:“小友無需緊張,老夫雖在此一千二百餘載,卻也學得與時俱進,不用拘泥古時禮節。若小友不介意,叫我爺爺亦可。”
申藍放鬆了些,細看獨孤,華髮未生,氣宇不凡,看來大約五十左右:“還是叫大伯比較像,叫我小藍好了,呵呵。”
秦天看獨孤身上紫袍金魚袋,問道:“先生是三品大員?”
獨孤露欣賞之意:“這位小友見識不凡,老夫生時官至四品刺史,因小有政績,御賜紫袍而已。小友非在三道五行中,老夫眼拙,不知可否賜教……”
秦天淺笑:“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問題。先生應爲鬼仙,見識廣博,不知能否解答。”
獨孤皺眉搖頭:“恐怕要令小友失望了。”
申藍打斷二人對話:“鬼仙我還沒遇過,獨孤大伯在修煉麼?”
獨孤面露慚色:“老夫生時確實修研道學,甚至以道學而得蒙聖寵,步入仕途。可惜始終無法捨棄凡塵俗事,未修成純陽之仙。心有困擾,不解道家真諦,又不願爲奪舍,借屍之事,故修爲止於鬼仙。”
秦天忽而想起多年前翻閱的四庫唐人文集,問道:“先生莫不是獨孤及前輩?”
獨孤笑曰:“正是老夫名諱,及之爲字。”
秦天轉向申藍解釋道:“獨孤先生是唐朝本地刺史,曾任三地刺史,政績斐然,詩文俱佳,也是優秀的軍事家。我以前看過先生文集,有所瞭解。”
申藍不由肅然起敬,人才啊,現在則是標準的鬼才。
獨孤卻黯然:“在世時,只願以道治世,保一州百姓,研風后八陣圖習上古兵法,以報國家。人死燈滅,塵世一切皆落虛無,心尤不甘。或避世修身,早爲人仙,不至如此。”
秦天正色道:“各州郡逢災年,唯先生治下百姓,安然度日,不知天災。一己所失,千百百姓所得,又有何憾。”
獨孤豁然大笑:“小友所見甚是,老夫愚鈍了。”
申藍實在受不了這文縐縐的對話:“大伯怎麼會在這匣子裡?”
獨孤解釋道:“匣中乃老夫手跡,申家歷代保存不易。四十年前,政局所使,申家爲保此書,深埋土中。老夫亦不忍見當時局面,遁入此中,靜思道義,以爲修煉。現由兩位所解,也是老夫造化。”
申藍一喜:“這裡即將拆遷,獨孤大伯不如也跟小藍一起走吧。我還有很多問題要向大伯請教。”
秦天點頭贊同,有獨孤及這本活字典,對申藍之後的道術修爲大有好處。萬一有自己不能解決的困局,申藍面臨險境,相信獨孤也會出手相助。
獨孤應承了:“也好,緣分如此。”
交談間,不知不覺,天已微亮。獨孤返回書卷中,申藍收了守、衛之靈,將二寵身體及書卷匣藏進行李,已不抵倦意,鑽進睡袋見周公去了。
秦天看着申藍的睡顏,想起在老宅的際遇,看來申藍是有大福緣,希望此後她能無風無雨,夜夜安睡。
次日,申藍回家看過父母,藉口公事,下午就回老宅收拾好行囊上路。
回頭最後看一眼老宅,毅然而去。
有些記憶,不會隨着形體的消逝而滅。
有些記憶,卻必須隨着光陰沖刷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