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覺得自己腳下一軟,癱在秦天臂彎,手中鏡子掉落,清清脆脆一聲。
身邊的關切言語似遠在天邊,依稀間衆人將她簇擁到房間,晗之給她把脈,秦天始終把她護在胸前。
這一切,都那麼遠,那麼不真實。
不止一次面對過死亡,電光火石間,容不得太多恐懼與思慮,往往一片空白後,由着本能的求生欲爭得生天。一霎的怒與愛,或直衝天靈,把自身性命丟棄一邊。
耳邊晗之的言語斷斷續續,精元衰竭,會持續加速衰老,如此下去,性命堪虞……
她未懼怕過衰老,當年豔羨一夜白頭,而後失戀只求速死,苟延殘喘,繼之光怪陸離,竟忘了自己凡人之身,仗着異世夥伴襄助,生死置之度外。
擡起右手,原本柔潤如酥,白膩如玉的纖手亦是灰白的死沉,青筋暴露,甚至顯出乾枯來,隱隱有褐色斑點,已毫無美態。
滾燙的淚落在手背,卻無法聚團滑下,而是裂成三股,各成溝壑。
申藍已不忍猝看,咬住乾裂的嘴脣,靜靜把眼淚拭乾去。
“你們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下。”
秦天點了點頭,和衆人一齊散去。
申藍躺下,看着天花板,胸口陣陣悶。閉上眼,淚已無法止。
衆人躡手躡腳下樓聚在客廳,唯恐饒擾了申藍的休憩。
白西陵漫不經心地喚來小衛:“帶着小守和長離到後面村子買點新鮮蔬菜吧,小藍需要營養。”
小衛點頭,小守也無心嬉鬧,拉着長離出門。
三人走遠,練若雪內心剔透,問道:“西陵你有什麼發現?”
白西陵皺眉道:“自從長離住進來,小藍就一直有不妥,恐怕並非巧合。”
秦天沉吟片刻:“我也覺得周永恩一事還沒有完結。”
晗之揣測道:“難道周永恩還沒有放棄,在暗地搞鬼?”
練若雪點頭:“小藍不會無緣無故惹上這怪病,不過事到如今,最重要能讓小藍支持下去,好留時間給我們一探究竟。”
晗之面有愁容:“藍姐的先天精氣無故衰竭,我的藥只能幫她補充後天精氣,但始終治標不治本。猶如蟾蜍爬滑石,上一寸,滑下一尺,勉強能幫她多支撐點日子罷了。”
秦天提示道:“或者你找獨孤先生商討下,可能找到辦法。”
晗之依言回房。
客廳留下三個千年異類,各懷心事。
還是白西陵打破了沉默:“如果申藍救不回,我們也只能各自修行去吧。”
練若雪冷哼一聲:“即使救回,你以爲我們還有理由聚在一起麼?”
白西陵呵呵一笑:“既然小藍已無心滅天,想來你是不會留下了。我麼,倒是習慣了人世的熱鬧,還想多留些日子,小藍對我有恩,幫她完成百鬼泣也是應該。”
秦天對白西陵點頭示意感謝,卻回絕道:“如果小藍的日子不多了,我再也不希望她面對什麼危險。我會替她完成心願,超度孩子們。但最後的時光,我希望她能放下所有負累,陪她遊歷山川,開開心心過段日子。”
練白二人各自嗟嘆,不語。
睡夢中,竟會覺得異常疲累,申藍已不清楚是睡是醒。
又看到門縫下閃過的金光,竟蜿蜒而上,爬到她的牀鋪上。
她恐懼地要縮起身子,卻無法動彈,細細的金光爬過她的雙腳,膝蓋,直上腰腹。沒有重量感,從腳到頭逐漸麻痹。
金光又近,申藍不敢大聲呼氣,只眯眼細看,那金光狀若一條金色絲線,行動又如金蛇,不急不緩,逶迤而來,甚是詭譎。
申藍手腕輕翻,欲施動心劍,斬斷怪異。
金光卻似堪破申藍心機,如利劍般加速刺面而來,直衝申藍喉間。未及反應,金光已從申藍口中深入咽喉。申藍只覺得頭面滾燙,頭痛欲裂,再無感覺,昏厥過去。
申藍已不知自己是夢是醒,只覺得昏沉沉,房間裡亦是一片灰濛濛。
她撐起身子,揉揉幹癢的眼睛,摸向牀頭櫃。
她感覺到手被一隻溫暖的手拉住,那隻手將眼藥水放在她的掌心。
下意識說了聲謝謝,擡頭滴眼藥水,眼睛覺得清爽舒適很多,睜開蒙着水汽的眼,依稀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手便一顫,眼藥水跌落牀下。
他還是帶着笑,花俏的眼清潤如初。
申藍忙用手理了理亂髮,臉上發燙,不記得問他爲什麼出現,只知道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憔悴模樣。
“傻瓜。”殷天揉着她的亂髮,帶着疼愛。
“對不起……”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覺得一陣酸楚,若不是自己惹來長離的事情,若不是自己無能,不能獨立解決那些麻煩,殷天也不會消失。
“知道了,一切皆是命,別怪自己。”殷天一改平日的譏誚習慣,反使申藍沉重起來。
“回來了,能不能不要走。”申藍低頭輕聲問道,生怕得到不想聽的答案。
殷天苦笑:“決定,是隻能做一次的。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就好。”
申藍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我還能好好活下去麼?”
她突然異想天開,擡頭看着殷天的臉:“這次結束後,我還會有來生麼?來生,還會……”戛然而止,她想知道,來生的她是不是還會遇見殷天,是不是還會繼續宿命的糾葛。
殷天皺眉,責怪道:“我不想看到你變成這樣。”
申藍反笑,喜歡看他爲自己生氣,或者,惹自己生氣。
殷天看她傻傻的笑容,不知該氣還是心疼:“我的小藍,是永遠不會認命,不會放棄希望。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要走自己決定的道路。她旺盛的生命力,能感動每一個人,能讓上天恐懼。我願意看着這樣的她,一世又一世。”
申藍恍惚:“我還有能力生存下去麼?”
殷天坐下,拉住她不再柔嫩的雙手,堅定道:“一定能。不要被髮生的表象所矇蔽,靜心想想,一切的發生必有因由。還有,別寄望來生,這是枷羅最後的機會,下一世,沒有枷羅,也沒有司過使,除非,你滅天重建。”
申藍狠狠點了點頭。
“小藍,睡醒了麼?”秦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申藍猛得驚醒:“嗯,進來吧。”
醒來的瞬間,只覺得極大的失落感,彷彿墮入深淵。
起身穿鞋,卻見到腳邊的眼藥水,令她失魂落魄,夢?真?
秦天走近,幫她拾起眼藥水:“怎麼,眼睛又不舒服麼?那些年,你哭太多了。”
申藍勉強笑笑:“也許就是因爲這幾年沒有眼淚,眼睛才那麼幹澀。”
秦天自然而然扶住她,攬在胸前:“那我寧願給你買一輩子眼藥水,也不想再見到你哭。”
申藍心頭一軟,有些責怪自己的不知足。爲什麼還會夢見殷天。
想到夢裡情景,申藍卻不由自主微笑起來。
秦天驚喜道:“你精神似乎好了很多。”
申藍點頭:“我不想再浪費時間,更不想就這麼等死。”
爲了消減滿屋的愁雲慘霧,晗之建議大家到城裡吃自助餐。小守嘟嘟囔囔扔下買來的新鮮蔬菜,想到日益愛上的人間美食,又歡蹦亂跳起來。
長離比之前開朗了些,拉住申藍噓寒問暖。
申藍看着假裝寬心快樂的朋友們,眼中發酸,從隻身一個到現在擁有那麼多關切,已經應該滿足。
對鏡梳妝,比任何一次約會都用心。原來,脂粉真的能掩蓋歲月的侵蝕,那張僞裝的臉,看來有幾分陌生。原本的圓潤變得瘦削,在蜜桃色的胭脂妝點下,藏起了憔悴,卻令五官更加立體,有着別樣的豔麗。
深呼口氣,腦中閃過二十多年來的種種,父母恩未報,兒女債未償,她死不得。而情愛浮沉,至喜至樂都品嚐過,比起平淡人生,已算賺了。
對自己真心笑着,這一回,過不過得去,都要坦然面對,不憚面對,生與死。
練若雪作弊帶着幾個異類先行,晗之依舊做車伕,載着秦天和申藍。
天已秋涼,申藍穿一身肉粉色碎花蕾絲厚緞旗袍,披白色斗篷,風姿綽約。
秦天由衷讚道:“很漂亮。”
申藍羞澀一笑,不語。
幾人聚頭,在城中旋轉餐廳盡情饕餮。申藍難得地沒有爲錢包心疼。
餐過一巡,嘻嘻哈哈忽然沉寂下來。申藍不忍見衆人爲難,主動提起:“晗之,我那事,獨孤先生有什麼指教麼?”
晗之吞吐片刻,臉色爲難:“獨孤先生倒是有個辦法,只是……”
申藍鼓勵道:“你說吧,沒事。”
晗之放下餐具,凝神道:“你失去的是先天精氣,要想補回,唯有和那些被馴養的靈物一樣,吸取他人精氣。但那樣,不僅被吸之人會殞命,你也會被妖化,無法再做人。”
練若雪和守衛歡欣起來:“有辦法就好。”
申藍笑着搖了搖頭:“算了。”
練若雪不解:“這方法聽來可行啊,小藍你應該不是迂腐之人,是人是妖有什麼關係?”
申藍清清淡淡說道:“殺人,過不了自己這關。”
小衛臉色嚴肅:“藍姐,我們也不不願殺人。但無論殺人還是殺其他的動物,只要是爲了生存,爲了自己的命而不是貪慾愛恨,都是上天默許的。這不就是自然的法則麼?”
申藍依然笑着:“貪生何嘗不是貪慾?我想活,難道別人就該死?別說了,別再提這個辦法。”
白西陵打破緘默:“也不是,還有另一個辦法。”
秦天始終皺着的眉終於舒展:“真的?”
白西陵深深看秦天一眼:“司過使你沒有想起?申藍的真身是什麼。”
秦天豁然開朗,粲然:“小藍,你有救了。”
申藍迷茫地看着兩人。白西陵揭開了答案:“如果是凡人,只能吸取人的精氣求活。但申藍的真身是枷羅,枷羅是介於神與人之間的生命,她的精氣來源可以來自天地間任何靈物。”
秦天點頭:“五千年前,枷羅族無生無死,便來源於此。枷羅豢養靈物,使靈物互相吞噬,就像近代的蠱毒之法,培養出最強大的靈物,稱之爲萬靈尊。萬靈尊就像飲之不盡的酒尊,提供給枷羅無限精氣。”
申藍眼中的希望被逐漸點燃,思索間,又暗了下來:“尋找靈物已經不易,培養萬靈尊更不是一朝一夕,我怕……”
秦天伸手擋住她嘴:“你不會等不到那天。有我們在。”
練若雪笑言:“以西陵所說,就沒有問題了。在找到萬靈尊之前,我們會提供給你精氣。別忘了,我們也算是靈物。”
申藍想拒絕,被白西陵攔住:“我們畢竟是修道有所成,用小几百年修行換你一時性命是沒問題的,雖不是長遠之計。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我們這些老傢伙多花幾百年修煉只不過小事,反正還要活個幾千年。”
長離也怯生生搭話:“藍姐,算上我。雖然我是一個沒用的靈物,但與其要做個妖獸活下去,我寧願作爲藍姐的一部分生存下去。”
申藍眼中一熱,連用手拭去,言語無力,端起酒杯,與衆人一飲而盡。
也許真是老了,微薄的酒也令她昏昏欲睡起來。
在車裡打盹,由着晗之開車駛往不知何處。
秦天坐到了後座,讓她倚靠着。
這個肩膀,此刻,是真實的,踏實的。她用力記住這刻的感受,也許,過幾日,不再有她。
但人的一生,不就是在製造回憶的過程麼?什麼都留不下,直到生命盡頭,只有回憶。回憶消失,一生抹滅。
她想她是賺了,太多深刻的回憶,甜的,苦的,曾狠狠烙印在生命裡。在這最後的幾天,能記起的,卻只有甜蜜。
對米高的恨,終於也放下,因爲發現,憶起的,是四年來點滴疼愛寵溺,如膠似漆,感恩的,是明白,即使她死去,他也會記得,這個一生中他最愛也最愛他的女人。
滿心感激和愧疚的,是秦天三年來的照顧與陪伴,讓她對感情又有信心,對生命有了持續下去的勇氣。而自己,已沒有時間去回報。
殷天,他又在哪裡?如果她沒有來生,如果他已消失在這個空間。會不會,有另一個天地,可以重遇?在那裡,她不是枷羅,他不是司過使,會不會,還會深深相望,會不會,有那宿命般的熟悉。
秦天低頭看着身邊沉睡的女人,她臉上還漾着淺淺的微笑。
在車裡,她睡得十分酣暢,彷彿多日沒有睡過一般。
直到被秦天輕輕搖醒:“到家了,我送你回房睡吧。”
她望見窗外已圓月當空,點了點頭。
秦天陪她到臥室,安頓她睡下,正要走,申藍卻拉住他的手。
她不知何來的恐懼感,很怕一個人睡去。怕那恐怖的金光。
秦天坐下,拍着她的手背,深深看着她的眼。
如果抱着他睡去,也會想在車裡那樣踏實而安全吧。
她還是放開了。
殷天,還會不會來?
秦天似乎瞭然:“我陪你到你睡着再走。”
她嗯了聲,埋進了被窩。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發燙的臉。
也不想被他的眼看穿。
“申藍,申藍……”一個女聲焦急喚着她。
開眼,一片蒼白,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讓她心跳停拍。
“枷羅,好久不見了。你……怎麼了?”申藍幾乎忘了她的存在。而她的模樣,似乎比自己還憔悴。
枷羅長髮乾枯,臉色慘白,雙目渾濁,已豪無豔麗可言。
“我不行了。不知道爲什麼,我的元氣在迅速消失。原本還可以陪你久一些,看你成爲真正的枷羅,完成我們的使命。但我不行了,支持不了幾天。你要堅持下去……”枷羅的聲音也微弱起來,身形逐漸變得虛無。
“我還能堅持麼?”申藍苦笑着,下意識看着自己不再潤澤的手。
“你必須堅持,枷羅不能滅族。”枷羅身影消失了,留下申藍癡癡看着一片空白。
又一次驚醒,臉頰冰冷,摸去,是一行淚。
現實卻沒有給申藍更多時間去感慨。那道該死的金光,已探到她的頸項之前。
她瞬時驚醒,抓住眼前金光,原來,是有實體的,有些滑膩,冰冷,像摸着一條小蛇。它依舊狡猾得發現她的醒來,也順利擺脫了她的扼制,從門縫溜走。
心下明白,這一切的變故都與它有關。枷羅的病容還歷歷在目,脣亡齒寒,憤怒超越了恐懼,一躍而起,推門追去。
金光消失在大門外,申藍追去,只見已經放光水的游泳池。
申藍恨極,心劍已在手,念及生命短促,更一無所懼:“你給我出來!”
一襲金色的長裙包裹着長離曼妙的身體從泳池那端出現:“藍姐,找我麼?”聲音含着譏誚,原本俏麗乖巧的容顏此刻豔光逼人。
申藍沒想到出現的是她,圓睜雙目:“長離……”
長離並沒正眼看她,只是小心捋着自己的長鬚:“我喜歡這個名字,幾千年來,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名字。”
她又直直看着申藍,眼中有幾分癲狂冷酷,還有些說不明的幽怨。
申藍剎那有虛脫的感覺,雖然相處不長,她畢竟真心對待這個令人憐愛的女孩。被背叛,是這般的……懊喪。
“你到底是什麼?”申藍收拾心情,意識到眼前,不是容易收拾的局面。
“你們晚餐時不是還談起我麼?哈哈,我們算是幾千年的老相識了。”長離收了笑容,表情充滿怨毒,“我就是你們要找的萬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