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此地的怪異氣場,晗之的傷恢復很快,也運功將體內的雪山丹導出。把雪山丹和白蛇丹繼續鍛鍊,以送入練若雪和白西陵體內。
晗之忙着照顧練白二人,申藍和殷天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在一邊繼續考慮最後一戰。
兩人坐在湖邊,看日頭從中天落下,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殷天終於打破了沉默:“不用擔心,以司過使的能力,三個白隼也不是對手。”
申藍面無表情:“你早就知道這個方法可以讓他回來?”
殷天一愣,還是點了點頭:“對不起,讓他在這個世界消失是我的職責。”
申藍恨恨地問:“騙我相信你也是你的職責麼?”
殷天雙手撐在身後,看着黃昏天幕:“我是司過使,你是命中註定改天的人。這是我們倆的宿命。我認識你比你的記憶還要久,看着你一生又一生逆天改命卻不得幸福,你以爲我不會心痛麼?你今生的命原本很好,可以平靜美滿,我只想守護着你,讓你迴歸你的命數。”
申藍冷笑一聲:“那樣,枷羅就會永遠消失,天會高枕無憂,不是麼?”
殷天不語。
申藍越發憤恨:“玉良的玩弄也是善意?柳臨的背棄也是爲了我?”
殷天低頭道:“對不起。這只是我的職責。以你的性格,沒有玉良柳臨也會有另一個,但結果不會改變。”
申藍大笑起來:“哈哈,職責!”
申藍轉頭看着殷天的眼睛:“告訴我,奉天命玩弄我的是你,而秦天到底是誰?”
殷天不肯回答。
申藍猜測着:“秦天就是你司過使的那份良心麼?在我身邊,把我從死亡邊緣救過來,就能還清生生世世的歉疚,是麼?”
殷天頹然道:“我的職責只到這裡。秦天回來後,會擁有凡人的生命,他也會好好對你。你們會和和美美過一輩子,就這樣吧,好麼?”
申藍站起身:“隨便你們,我只想把我的朋友從這裡救出去。”
天黑得很徹底,申藍坐在湖邊,原來黑夜是如此包容。
沒有霓虹,連山區小屋的星點燭光都不見。
今夜,沒有星,彷彿,不會有明天。
這個人,那個人,哪個人,煩亂如由舊毛衣拆除的一團毛線,理不清,順不直,就那樣,還粗劣地扎着手。
哪有那麼複雜,她只是不想再愛着米高,不想再夜夜哭,見不早活着的希望。
哪有那麼功利,她只是想和秦天一天又一天去抓鬼,看風水,混到一餐好食,讓父母頤養天年。
要走,你就別來,要讓我哭,就別讓我笑。
混蛋,不如都消失吧。不管晴天陰天,不管什麼天,什麼滅天。始終不變的,幾十年後,她會死,幾十年後,開心也好,痛苦也好,沒人能知道她的感受。
“晗之,有酒麼?”申藍避開殷天深邃的眼神,輕輕踢了一下晗之。
晗之乖乖掏出一個錫制酒壺:“威士忌,我用來煉藥的。”
申藍揚眉:“洋酒也能用來煉丹,你還真會混搭。”
晗之認真答道:“比起白酒來自米麥,過於燥熱,源自水果又純粹蒸餾的威士忌集合了土、火、水、木的特質,更好用。”
申藍不關心那些複雜的玩意兒,一把拿過酒壺:“借來用。”
入口不甚習慣,不夠辛辣與滾燙,申藍大喇喇捏着鼻子灌下整瓶,又向晗之吼道:“你是不是在酒吧買的,假酒麼?”
聽不見晗之在說些什麼,申藍往後躺倒在草地上,仰面是漆黑的天。
她如願以償地眩暈起來,身子很沉,像跌入無底的深洞。
抱着mini和笑遇,他們軟綿綿的身體,他們暖融融的笑容,說着,媽媽再見。消失在一道聖潔的白色光芒中。
被米高抱着,在那熟悉的,已經絕版的木質香水味中,他說,你在我心裡,誰都不能替代。
秦天摟住站不穩的她,用寬廣的的肩膀承擔她所有的焦慮,他說,別怕,有我。
殷天的笑容越來越大,籠罩住整個星空……
申藍用力推開眼前的人:“能不能讓我安靜下。”
殷天似笑非笑伸手把她拉起身:“我也想。”
殷天也坐下,申藍晃悠悠地要倒下,撞到殷天的肩膀,又醒了幾分,撐着坐正:“幹嗎?”
殷天笑着,聲音中卻掩不住落寞:“最後一兩小時了,以後我吵不到你了。”
申藍只覺得腦中轟地一聲,酒氣散去無蹤。
必須要選擇麼?
於情於理,殷天都是必須被放棄的一個。
短暫的相處,縱使波瀾壯闊,又怎比得上秦天三年的守護。
即使那偶爾的心動,應該只是心猿意馬,又怎敵相濡以沫的恩情。
但,一個真真實實存在過的人,因她的選擇而被放棄,徹底消失,她無法想象。
殷天看得透她的心思:“別多想了,很快你就會忘記我存在過。”
申藍想否定,卻說不出口。
“你是不是前一陣感覺快要記不起秦天的事情?”殷天突然問。
申藍一呆:“是你做的?”
殷天點頭:“我們能改變人類的認知,包括記憶,感情,好惡……但對於你,對於枷羅,我們只能有細微的影響。”
申藍苦笑:“比如一世又一世,影響我愛上不該愛的人?比如,讓我幾乎忘了秦天?”
“對不起,我很希望你忘了他……忘了他,你就不再有理由去和天作對。枷羅和天的一切恩怨,這輩子就有個了結。或者,那樣你才能真正自由。”
“哈,真好的理由。這是你的職責吧,高貴的司過使。”申藍想及他處心積慮影響自己的記憶,憤憤起來,愧疚感已蕩然無存。
殷天不再辯解,卻雙手抓住申藍的肩膀,直對着自己:“聽我說最後的話,一定要記住!別以爲自己什麼都能揹負,也不要害怕做弱者。如果有一天,一切都不可行,就學會自私吧,沒心沒肺地活下去。”
申藍看着他深邃的眼,明白他每一句都是真心,已忘了責難。又扭過頭去,怕留戀會帶來痛楚。
天亮得比前兩天更快些,殷天兜了一圈,走回來。只有申藍感覺到,他,不一樣了。
還是殷天的模樣,卻沒有了那份玩世不恭,而是鎮定**,令人不由心生敬畏。
申藍避開他的眼,不知該把他當做哪一個。
或者,都不是。只是那個冰冷的神祗。
晗之已經幫助白西陵和練若雪恢復人身。但二者虛弱無比,靜坐調理。
晗之憂心忡忡地看着殷天:“下一戰,可以麼?”
練若雪擡眼看了看殷天,繼續閉目調養。
白西陵撇了撇嘴:“你放心,一隻半隻靈物怎麼能戰勝得了司過使?”
殷天不以爲忤,卻認認真真向三人和守衛行了個古禮,抱拳三揖:“以後勞煩各位照顧小藍了。”
申藍轉過身,只覺得心口很悶,悶得隱約鈍鈍的痛。
周永恩和白隼子嵐沒有給他們更多道別的時間。
子嵐陰着臉,銳利的眼中滿是血絲。
練若雪低聲道:“不妙,他是懷着必死之心來的。他已經爆破了自身靈氣,活不過今天。”
申藍捏緊了拳,又痛又怒:“周永恩肯定用他妻兒的生命脅迫他了,該死。”
殷天沉聲道:“那就是說即使我留手,也救不了他的命。知道了。”
子嵐長嘯一聲,已化成原形白隼,直衝雲霄,更從九天之上俯衝下來,速度如電,加速之力重逾千斤,勢必要將殷天一舉擊殺。
殷天瞥了眼申藍等人,心念起,一道白色光環已籠罩在衆人頭頂,如同白雲繞山巔。至此,才放心。
在此空當,子嵐堅硬的喙已幾乎觸碰到殷天的頭頂,眼看剎那可斃命。申藍驚呼出聲。
殷天看着她,微微一笑,便消失不見。
子嵐來不及收手,狠狠砸在地面上,深陷地下十多米。
殷天再現坑邊,衣不染塵,申藍恍惚見到他面龐,如玉的光輝,寶相**。
申藍心中狠狠一墜,如石子投入深井,許久不聞一聲。
妖也罷,鬼也罷,申藍從未覺得這般天涯咫尺。
哪怕當初知曉了秦天的來歷,她也未覺得神仙便如何。
而此刻的殷天,竟讓她深深覺得自己渺如塵埃,在歲月中,終究是要完全消逝。
恍惚間,已見不到殷天是如何幻變出萬千形象。
子嵐的鮮血如雪地紅梅,綻放在雪白的羽翼之上,猶掙扎着撲向殷天。只是,它已無從辨別,千百幻想中,哪個是殷天的真身。
每一次撲擊,都反震回來,白隼之身一次次被拋飛,塗添滿身傷痕。
也許痛到極致,已無從顧及,子嵐的爪子深深抓住地面,一步步往前移動,步步蓮花,步步血。它的眼,不復銳利兇狠,卻是失心般的偏執。
如果停止,她和孩子,都只有一條死路。如果繼續,一家,一起赴死,或許,是個好的收稍。
申藍淚已滿面,想大聲斥止,卻無法出聲。
甚至自己也不知,是想讓子嵐別再那麼傻繼續下去,還是想求殷天多一份仁慈,留一條生路。
剎那猶豫了,因爲那生路,會是所有人的死路。
坐倒在地,全身無力。只能閉上眼,不忍再看。
子嵐只覺得全身的痛瞬間消失了,進入一個暖融融的境地。
“子嵐,爲什麼要修人身?”
“人有七情。”
“一情百般苦,值得麼?”
“苦始終要過去,而曾經的滿足與幸福,永遠不會消失。”
“甘心就好。你還有什麼最後的願望麼?”
“司淼和孩子,不要讓他們作爲周永恩的傀儡活下去。謝謝你。”
申藍睜開眼,已不見了子嵐,彷彿就那樣,蒸發。
殷天的幻影也消失,只有一個挺拔的身形,向他們走來。
申藍搖了搖頭,不信?不願?說不清。
周永恩眼神慌亂起來,仍努力掩飾落敗的狼狽:“我輸了,你不是凡人,我看錯了。”
殷天紳士地欠了欠身:“今天以前我確實是凡人。只是,我已不是我。周先生該兌現承諾了吧。”
周永恩滿臉蒼白,反身離去。
長離領着一對母子與他擦肩而過,看着周永恩欲言又止。
周永恩沒有回頭:“你跟他們去吧。”
湖水,草坪,樹木,水墨般洇去了。
還是那棟別墅,他們的家。申藍從未如此刻般覺得這房子那般可愛,有空,要給它起個名字纔是。
司淼的人形秀美溫婉,和子嵐頗爲相配。只是她看上去失魂落魄,身體也很糟糕。她懷裡的嬰孩,已哭到聲啞。
申藍一時無措,只能看着殷天。
殷天走近司淼,觸碰到她的肩膀。衆人眼前只剩下一大一小兩隻白隼。
大隼仰天長嘯,叼起瘦弱的小隼直飛沖天,遠遠地,天邊一隻白影盤旋。
申藍驚喜道:“那是子嵐?”
殷天沒有回答:“做普通的白隼,也是一種幸福。”
申藍這纔看向一邊微微顫抖的長離:“長離也必須恢復原形麼?”
長離哀求道:“求求你們,不要,我不想再做回一條魚。”
晗之也不忍心:“還有點時間,讓我試試吧,也許能做成新藥。”
殷天深深看了長離一眼,不語,反身回房間去。
晗之埋頭研究新藥,白西陵和練若雪各自回房修煉。申藍靜靜跟着殷天,進房間輕釦上門,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殷天端坐一邊:“來給我送行麼?”
申藍喃喃道:“真沒有別的辦法麼?保持原狀不行麼?”
殷天的眼神似能洞悉人心,看得申藍低下頭去:“這不算是個困難的選擇。”
申藍逃逸一般走出殷天的房間,什麼話都不想說。
回到自己的房間,申藍覺得自己的腿都在顫抖。
這一秒,這一秒過後,她的秦天就會回來。一個有生之年會守在她身邊,呵護她,陪伴她,始終愛着她的男人。
這一秒過後,她不再有理由去承擔那麼多宿命,只要百鬼泣製成,讓孩子輪迴。她就能做個平凡的幸福的女人,一個依然半吊子的天師。
這一秒過後,她要的一切就那麼輕易來了。
水晶盤在枕邊,隱隱泛出柔光,她又戴上,感覺踏實了些。
只是爲什麼,心裡總扯痛着,似乎,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
她再也坐不住,飛奔回殷天的房間,哪怕不再見,也讓她說一聲再見。
推開虛掩的門,殷天的身影幾近消失,淡淡的,水霧般。
“殷天……”她喚了聲,眼中滾燙。
殷天回頭,淺笑,並沒有停留,終於消失不見。
站在那裡的,是久違的秦天。
他沒有容許她的遲疑,只兩步,那熾人的溫度便卷卷而來。
申藍圓睜着眼,明明被紮紮實實抱擁着,卻只覺得身子往上升騰,慢慢踮起腳尖,人,越發輕飄飄。
她的恍惚映在秦天眼裡,他的手臂更緊了些。
申藍覺出他的動作,油然而生一種沉沉的愧疚和爲他心酸之感。這些日子,他困在手機裡,是怎麼過的,是不是見得到外面的一切……甚至,她和殷天若有若無的一些。
“對不起……”申藍喃喃道。
秦天輕輕捏了捏她的臉:“不是你的錯,司過使的力量讓你忘了我,可你終究沒有忘掉,我已經很開心,很滿足。”
申藍轉頭,埋進秦天懷中,是啊,很快,她就會習慣,生活,恢復正軌,習慣,和秦天平淡而快樂的日子。
晗之和練若雪是第一次見到秦天,雖然久聞其名,總有些拘束,寒暄着。小守依舊鴰噪,拉着秦天追問着她人形模樣俊不俊俏。小衛也笑盈盈的,圍繞着他們的秦天大哥。白西陵沒有練若雪恢復那麼快,還是懶洋洋倚在沙發上,似笑非笑端詳着申藍的表情。
申藍不太敢面對白西陵似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只伴着長離,問她有什麼打算。
長離低頭不語,滿懷心事。
“是不是還想着你的主人?”申藍想及長離和周永恩多年牽絆,就像她和米高,恩情親情,習慣依賴,哪是輕易可以斬斷。
長離搖頭:“不會了。我知道主人已經不需要我,我是個沒用的靈物……”嬌嫩的臉龐,眼中悽楚,令申藍也不忍,疼惜起來。
“放心在這裡住下吧,我們會想辦法幫你,讓你以後和守衛一樣,可以循正道修行。”申藍無奈地看了眼晗之,希望他不會讓人失望。
更無奈的是自己自找麻煩的性格,百鬼泣,何時才能完成呢。
一羣人吃吃喝喝,雖有死裡逃生的痛快,卻也有一種如鯁在喉的拘謹。訕訕各自早做休息。
秦天只得住在殷天的房間,睡前,他輕輕敲開申藍的門。
沒有進門,只是柔聲說:“最近你累了,早點睡。”
申藍點頭,甜甜一笑:“你也是。”
原來,雖有些不習慣他的回來,還是會因爲那體貼而心中柔軟。
小守輕聲敲着門:“藍姐,該起牀了。”
申藍皺了皺眉,側身看看枕邊的手機,竟然已經近十二點。這一覺,十五六小時,也許是前一劫的後遺症。
身子越發沉重,依然帶着倦意,打開門正對小守關切的眼。
小美女的笑僵硬在臉上,突然大聲呼喊起來:“晗之哥哥,快來。”
應聲而來的不止晗之,還有蹲守在客廳的一羣。
秦天快步上來,摟住申藍的肩:“小藍,有沒有感覺有什麼不妥?”
申藍愣住,搖了搖頭,又點頭。
練若雪將手裡用來梳妝的銀質小鏡子遞過來:“你看看自己。”
申藍心顫顫地舉鏡看去,差點也驚呼出聲。
她才明白什麼叫做面如死灰,毫無光澤的臉,蒙着若有若無的黑氣,眼睛已不見白,佈滿了血絲,乾澀得生痛。原本烏黑亮澤的慵懶捲髮,蔫蔫地乾枯着,變成了鐵灰色。
一夜,蒼老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