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藍怔怔地拿起手機,黃昏的金黃色陽光從窗外斜透,灑了滿地。
殘陽爬過來,蠶食了一片又一片,終於開始侵蝕她的腳。
下意識縮下腳,也下了個決定,打開手機。
以爲那一下按鍵會十分沉重,原來,就是那麼輕鬆。
魂夢中的影子,實實在在在眼前。
還是那般健碩,讓人心安。
還是沉默而溫柔的眼,能融進她所有的脆弱。
暖暖笑着,眉頭未展,張開了雙臂。
眼淚就那麼滾落,比往常更炙熱。
自然而然伏在他肩上,不由自主狠狠咬下去。
那肩膀輕輕抽動了下,一雙手臂便環了起來。
“爲什麼我能感覺到你?”忍住抽泣,申藍不解道。
秦天輕撫着她的頭髮:“我原本就是無形之人,也有無數之形。”
“我好想你。”太久沒有撒嬌,委屈着說,卻感覺有一種莫名的陌生。
“傻丫頭,苦了你了。”秦天輕吻着她的額頭,心疼道。
申藍搖了搖頭:“沒事的。”
秦天沉默了一陣:“盡力了,不行就放棄吧。我不想看你那麼苦。”
申藍擠出笑容,假嗔:“不準再這麼說。”
而後,又低聲說:“如果不繼續下去,我不知道自己還爲什麼活着。”
秦天更抱緊了些,不再言語。
閉上眼,任自己泄了所有氣力,埋在他懷裡:“能留多久?”
秦天愣了下:“不會很久。”
申藍輕嘆:“不想看着你走。”
秦天柔聲:“就這麼陪着你,直到你睡着吧。”
“嗯。”申藍點了點頭。
說着秦天離開以來發生的事情,輕描淡寫,曾經一幕幕的驚險。
秦天的神色卻越來越凝重。
“這些,只是開始,我又不能在你身邊。”
“沒關係,現在有大家在,沒有那麼沒底了。”
“那個人……你說的殷天,怎麼樣?”
“他?還好吧。”申藍有些心虛的感覺。
“哦,別太輕信一個人,你就是太實在了。”
說及長離的事,秦天有些嗔怪:“你又管不住自己多事了。”
申藍撒嬌似的:“你又不在我身邊管我。”
秦天輕彈她的腦門:“我就能管住你麼?”
申藍傻笑着,頓覺久違的幸福。
“傻瓜。”秦天輕啄下她泛紅的臉頰,正色道,“看到的未必是真實的,以後別那麼輕信,也別再給自己惹麻煩。”
“嗯。”
敲門聲起,殷天的聲音:“下來吃晚飯吧。”
申藍一陣慌亂:“不吃了,我想睡了。”
門外的聲音遲疑了下:“好,自己小心。”腳步聲遠離。
門內也是一陣沉默。
“困了麼?”秦天問道。
申藍點了點頭:“等我睡着再走,好麼?”
秦天扶她躺下,坐在牀邊:“睡吧。”
把手放在秦天寬厚的掌心,深深呼吸,睏意很快襲倒了申藍。
天與一片湖水連接在一起,湛藍,溫柔。
陽光水彩般暖旭而不刺眼。
讓人綿軟的輕風,撩撥着她的皮膚、
只想躺在柳樹下睡去……
“小藍!”熟悉的聲音分外嚴厲和焦急。
是殷天。申藍驚地坐起,卻是在自己的牀上。
夢啊……揉了揉眼。
秦天還在……笑笑地看着她,分外凌厲的眼神,意味深長。
伸出手去想擋住他的眼睛,卻擡不起胳膊。
怎麼會?申藍有些恐懼,猛地往後躺下,頭狠狠撞到牆上。似乎聽到砰的一聲,卻完全沒有痛感。
秦天竟然還是那樣看着她,許久,沒有眨眼,沒有一點變化。
申藍有些明白了,她並沒有醒來。
閉上眼,逼自己再度睡去,這樣,下一次,會正常醒來吧。
那是在一條清晨的小巷,天微光。
兩邊灰色的牆壁,分明是連着的民居,卻沒有一道門,沒有一扇窗。
申藍沿着牆往前,遠處開闊的光亮,並沒有絲毫放大。
她明白,這又是夢。
咬着自己的手臂,沒有一點感覺。
腳步加快,心裡的沉重感卻越來越強烈,甚至想到,會不會就這樣走不出去。
會不會就這樣,醒不過來。
拿出心劍,瘋了也似,揮向壓抑的空氣。
大汗淋漓,一無所獲。
心一沉,坐倒在地。
不知多久,又一次坐起在牀上,卻已經無法判斷是夢還是現實。
一道細微的金光從地面上閃過,退縮到門口,從門縫中消失不見。
秦天已不在,屋內沉寂。
夢吧……申藍想着,一種難以抗拒的倦意又卷卷而來,縮着身子,繼續睡去。
“小藍!”殷天焦急地搖着她,額頭開始滲出細微的汗珠。
“我醒了麼?”申藍怔怔地坐起,熾烈的陽光正刺進她的眼,眼前一陣黑暗,而後清晰起來。
申藍不敢確定,擡起手臂咬了一口:“啊!”痛出聲來。
殷天好氣又好笑地看着她:“叫了你半天都不醒,真是豬。”
晗之靠在門上,撇嘴:“害我那麼早被拉過來。”
殷天沒理會,頭也不回,只是看着申藍,又擔心起來:“你臉色怎麼那麼差。”
往後方揮手:“晗之,幫小藍看看吧。”
晗之有些委屈,還是走了過來,看了看申藍的眼瞼舌苔,又診了脈。表情也凝重起來。
“比昨天更嚴重了。”晗之有些不可置信。
殷天皺了皺眉,柔聲對申藍說:“你換上衣服,我們還是去醫院吧。”
晗之有些被質疑的不快,卻也不敢輕視目前的情況,只得承認:“我目前也沒有別的辦法,我送你們去醫院。”
申藍滿心不願意,怕透了醫院的味兒,但確實感到身上有些不對勁,沒什麼氣力,只能點了點頭。
趕兩人出去,梳洗一番,隨他們往門外走。
“申小姐,怎麼?要出門?”一個跋扈的聲音洪亮地出現。
周永恩擋在大門口,身後帶了四個人,除了熟悉的子嵐,還有一八字鬍的灰袍老者,戴着圓形黑色眼鏡,看不出眼神,身形矮小。兩側是兩個身穿黑色緞面小洋裝,笑容甜美的少女,應是孿生,半分不差,只是一個梳着左髻,一個在右。
“周先生有何見教?我們有急事出門,恕不奉陪。”殷天掛心申藍的身體,很是不耐煩。
周永恩伸手擋住:“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子嵐再如何隱瞞,我也確定你們藏起了我的魚,既然你們執意不肯交出,今天就做個了斷吧。”
子嵐看了申藍一眼,無奈地低下頭。
客廳內的衆人也聚了過來。見這劍拔弩張的陣仗,按捺已久的鬥心各自蠢蠢欲動。
白西陵傲然道:“既然如此,速戰速決吧。怎麼了斷,你說。”
周永恩凌厲的雙眼一瞥白西陵身後的長離,長離驚得退後兩步,躲到練若雪身邊。
“三局兩勝。我們來挑應戰人選。不過,兩局就應該有勝負了,哈哈。”周永恩自大道。
“我也這麼想。”練若雪見當時受制於自己的凡人如此囂張,也忍不住出聲。
“練老闆,久違了。沒想到你也和這羣烏合之衆一起胡鬧。不如與我合作,什麼都好說。”周永恩早獲知練若雪在此,故作驚訝狀。
“呵,不敢,我有潔癖。”練若雪回敬道,先發制人。“周先生,此行就帶一隻老龜精,兩個小貓妖,一隻白隼,未免太託大。”
“不愧是練老闆,不過對付你們一隻蛇妖,一隻雪山精魄,兩隻不入流的守宅小妖,三個凡人,也大約足夠了。”周永恩不肯示弱,一一點名。
審視對方,雙方都不敢妄動。互相都太過了解,一個動作可能就決定成敗。
申藍只覺得一陣暈眩,恍惚間天地昏暗,不省人事。
好熟悉的場景,望不到邊的湖水,連着天際。
如湖藍的綢緞,墜着星星點點的白色水晶。湖面被陽光點出顆顆炫目。
夏日的焦躁一掃而空,心情也慵懶起來。
就這樣睡去也好,什麼天命,什麼今生來世。她好累了,坐在湖邊草地上昏昏欲睡。
不知多久,悠悠醒來。
晗之在一側樹下欣喜地翻着幾卷古書,旁若無人。
放眼看去,西陵和練若雪攙扶走來,臉色十分難看。
“西陵,你們怎麼了?”申藍也覺異樣,支撐着站起來。
“我們的力量好像被禁錮了。”練若雪苦笑道。
“該死,一點力都使不上,現在我們連凡人都不如。”白西陵恨恨地說。
“我們好像進了他們的圈套?就像你的幻界?”申藍心覺不妙。
“有點像。但比我的幻界厲害,我只能困住凡人。”白西陵挫敗道。
“我們已經找了一圈,但怎麼都走不到邊際,總在湖邊轉。”練若雪有些失措,讓申藍更慌張起來。
晗之第一個清醒過來:“殷天呢?”
衆人都搖頭說沒有見過。
申藍一陣心慌:“他不會出事吧?”
白西陵搖搖頭:“不知道,現在只希望他沒有被困在這裡,能找到解救我們的方法。”
“唉,別把我當救世主啊。”殷天的聲音響起,遠遠走過來,也讓大家的心落到谷底。
申藍迎近幾步,停住了,只是笑。
殷天深深看她一眼,嘴角一揚。又環視周圍:“守衛和長離呢?”
草叢中犀犀作響,一條綠油油,一隻毛茸茸,委屈地鑽到申藍腳下,繞着圈。
申藍蹲下,撫慰着它們:“沒事,我們一定能想到辦法恢復原狀。”
練若雪苦笑道:“幸而我跟西陵有千年道行,否則也現了原形了。小藍,這次要靠你們自己了。”
申藍見練若雪和白西陵都臉色蒼白,心裡沉重起來:“你們快坐會兒休息吧,晗之,照顧他們,我和殷天去看看會有什麼發現。”
兩人延湖邊走着,始終隔着三十公分,申藍低頭瞥着殷天的手指,恍然不知時日過。
“最近晚上都有很多星星。”殷天仰頭看着。
“明天會是晴天吧。”申藍漫不經心迴應道,“怎麼這麼快天黑了?”
殷天並不覺得驚訝:“這裡本就是怪力設定的世界,什麼情況都是正常的。”
申藍也不再糾結,仰頭一起看星:“哪有很多星星。”
“天再暗點就會有了。”
“那顆,看,有一顆。”申藍指着天邊一顆閃爍模糊地亮點。
“你看過星星會移動麼?”殷天用看笨豬的眼神看了看她。
“當然有,流星嘛!”申藍死鴨子嘴硬。
“嗯,這顆流星受傷了,行動遲緩。”殷天忍住笑,正顏道。
“別胡扯了,我們走了那麼久,好像沒什麼不對勁啊。”申藍連扯開話題。
殷天沉默半晌:“進來這裡,只是他們幾個失去妖力,凡體反而沒什麼異樣,並且,你有沒有覺得,身體裡有一種充盈的感覺。”
申藍站定感受:“是啊,而且走那麼久也不累,還不餓不渴。”
“哈哈,這就是凡人所認定的仙境麼?”殷天笑道。
“什麼時候還笑得出來?”申藍瞪他,“我們難道要在這裡過一輩子?”
“有什麼不好?你也不用面對那麼多麻煩事了。”殷天似無心快語。
申藍不接茬,看天上星星逐漸明朗:“猜,哪顆是我?”
殷天指向天際一顆分外明亮的:“那顆,最明亮的就是你。”
申藍忍不住笑:“沒想到你也會哄人。那顆呢?”她指向另一側最黯淡的。
“也是你。”殷天回道。
申藍作勢捶他,笑作一團。
月光清朗,在沒有人造燈光的湖邊,投下一大片冷白的光影。
兩人依舊隔着距離走,申藍看着兩人的手,有些悵然。
腳下石子多了起來,申藍踩着高跟鞋,愈加困難,便扯住殷天的衣角。
殷天沒有低頭看,卻直接握住了申藍的手。
輕輕牽着,誰也不敢多施一分力氣,目不斜視,靜靜往前走去。
湖畔是綠草央央,遠眺隱隱有丘陵起伏,兩人商量着先和大家集合,天明瞭向小山丘那邊進發。
看這麼走下去沒個頭,乾脆回頭快步趕回原地。行到一半,只見遠遠的,湖中迸出近百米的水柱,直衝雲霄,落下的水聲振聾發聵。
申藍只覺心跳停拍,捏緊殷天的手:“他們會不會有事?”
殷天拍了拍申藍的手背:“沒事的,我們去看看。”
申藍乾脆脫下高跟鞋,拎在手中,隨殷天奔跑過去。
衆人休憩的湖測草坪已經一片狼藉。巨大水柱的擊打下,草皮被掀起,泥濘滿目。晗之緊緊抱着守衛,全身溼透,瑟瑟作抖。而白西陵背對湖面,護着胸前的練若雪,卻一口鮮血吐在練若雪的白衣上。練若雪一反常態的驚慌失措,搖着白西陵的胳膊,白西陵抹了抹脣邊的血,勉強笑着。
湖中水柱停下,現出巨大的龜背,巨龜昂頭,烏溜溜的眼珠帶着嘲弄滋味。
申藍氣憤壓過了恐懼,不知不覺手中心劍已達四尺,映着月亮的寒光,滲出從未有過的巨大殺意。
巨龜慢悠悠遊近,上岸。不知何時,周永恩已立在巨龜一側。
“申小姐,很有趣吧?爲了讓我們的比試不受打擾,我特意準備了這樣的所在。天地間充盈着人類的精氣,是不是感覺特別有氣力呢?周某不作取巧之事,以你們凡人最佳的狀態對抗我的靈寵原形,也算公道。”周永恩志得意滿,並不把面前凡人放在眼裡。
申藍也說不出反駁之言,這遊戲規則對方定了,甚至棋盤都已鋪開,迎戰與否已不是自己能選擇。
“如果我贏,你要放了長離和子嵐一家,並坦白如何讓靈物戒除吸人精氣的方法。而且,以後再不能豢養靈物。”申藍咬牙說道。
“申小姐夠貪心的,不過你也沒有贏的機會,好,我答應你。但如果你輸了,那對不起,你和這兩位男士就要甘心被我驅使,終身不得反叛。”周永恩一副正中下懷的表情,讓申藍更覺厭惡。
“別廢話了。看來你第一局出戰的就是這巨龜了?”
周永恩退後幾步:“正是,先前說好由我們挑選應戰人選,申小姐,勞煩了。”
巨龜不由分說口中噴出水柱,將殷天逼退,與白西陵人等一道。半球狀的水幕將一行籠罩起來,只剩巨龜與申藍。
申藍已料到巨龜最大的攻擊力在於高壓水柱,心念起,右手將心劍深插入一側的泥土之中。更覺體內真氣豐盈,暗聚力道,右手手腕生出粗壯的藤蔓,將手腕與心劍緊緊纏繞,更伸入土中,穩穩紮根。
巨龜扭頭便將水柱噴射而來,申藍只覺巨大的推力猛然襲來,雙腳已無力支撐,離開地面,幸而手腕與心劍緊緊相扣,心劍借藤蔓之力,深扎土中。心劍如穩穩的旗杆,任整個身子如旗面招展風中,卻並未移動分毫。水力集中在頭面之處,申藍長髮散落,頸椎欲斷。咬牙切齒,閉眼凝神,只十來秒功夫,卻如斯漫長。
巨龜見一擊未果,似被激怒,盯着心劍,挪動着巨大的身軀,低着頭,搖晃過來。
水力撤下,申藍全身狠狠摔落地面,眼前瞬間漆黑。不敢懈怠,晃了晃頭,撐住心劍站立起來。
巨龜的額頭已近在咫尺,角質化的頭頂,分明如岩石般堅硬,硬生生要將心劍撞斷。
申藍收回藤蔓,飛速拔劍。轉念間心劍縮至半尺有餘,卻更爲銳利,成一把雙刃匕首。
巨龜不見了撞擊目標,更怒,高擡起前爪。
巨爪擡起兩米有餘,鋪天蓋地而來,巨爪周長近一米,黑壓壓下來,爪下恐怕不容餘生。
水幕中,殷天早已按捺不住,卻無力突圍,方見申藍躲過水柱攻擊,深呼口氣,又見巨龜爪下,怨自己無能爲力,緊緊握住雙拳,跪倒在地。心中恨不能自己能擋在申藍面前,便是粉身碎骨,也總是在一起。
申藍心內一顫,遠遠望見殷天,雙目溼潤起來。那一瞬,她清楚聽得到殷天的心聲,兩人的真魂如在無人的曠野,四目相對,無言,緊緊握着對方的手,申藍只覺得充沛的精氣行走全身,混沌的大腦清明起來。
龜爪拍打下來,轟天般巨響,草泥四濺,地面深陷。
練若雪扭頭撲在白西陵肩上,不忍猝睹。晗之抱着守衛,眼睛通紅。殷天卻微笑起來。
水幕嘩地塌下,淋了衆人一身。
再看巨龜,身軀搖晃起來,前爪血如泉涌。細看,數十根巨型荊棘穿透龜爪,將巨龜牢牢釘在地面。
申藍雙臂浸透鮮血,雪白的皮膚上,血跡如紅梅綻放,慘烈的豔麗,稱着蒼白的臉龐,淒厲眼神,地獄修羅般可怖。
“我的生命並非只屬於自己。”申藍望了殷天一眼,“我不會讓自己那麼容易死。”
申藍手中荊棘瘋長,繞住巨龜的脖頸,雙手交叉撕扯,巨龜轟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