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春雨如酥。
雨水連續敲打在鱗次櫛比的屋瓦上,發出陣陣清響,轉首望着從屋檐下如珠簾般垂下的雨珠,年輕的閻統內心激動而又忐忑。
激動的是,父親大人好像對自己的功課很是滿意,還允許自己喝酒,這可是一向嚴厲的母親禁止的。
忐忑的是,父親大人眉間間或隱現的皺紋,似乎又在表達某些不滿。
畢竟,記憶裡熟悉又陌生的父親,總是披掛着冰冷的鎧甲,哪怕他對自己露出和藹的笑容,也掩蓋不住身上的那股威嚴。
還有,那位在父親大人身邊伺候的名喚甄宓的女子,竟是那麼的迷人。
哪怕她不施粉黛,一身素服,皎潔的臉蛋配着一副俏麗恬靜的眼睛,小心伺候着父親大人,可舉手投足間還是自帶着少婦的嫵媚風情,方纔她蹙眉的時候,自己都不覺看呆了。
現在閻統相信自家母親的擔憂是對的了,這樣宛若天人的尤物待在身邊,哪怕不發一言,僅僅依靠美貌就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到父親大人的決策了。
閻行不知道自家兒子望着堂外的雨水蔓延開來的綺思,他藉着這個間隙溫柔地打量着閻統。
詩書禮樂,史書戰策,騎射劍藝、算經九數,由家學淵源、遍覽羣書的裴姝授意制定的功課,完全是在將年級尚小的閻統往全才方向培養,閻行又哪裡能挑的出毛病。
閻行也知道自家的妻子是竭盡全力想讓閻統成爲稱職的繼承人,只是這樣嚴苛的培養方式,真的能將自家的孩子培養成一名合格的君主嗎?
因此,在鄴城這裡,父愛氾濫的閻行也不點破名爲探病而來的閻統的真實意圖,還破格讓閻統飲酒。
“這蒲桃酒不錯,但不可多飲,一杯就夠了。”
閻行指着閻統面前的酒杯,溫柔地笑道。
“是,大人。”
連忙收回思緒的閻統恭敬地行禮應聲,擡起袖子,禮節性地舉杯微抿了一口美酒。
慢斯條理、謙遜守禮,是閻統一直表現出現的形象,這讓閻行微微皺起了眉頭。
對於這個名義上自己未來的繼承人,閻行雖說有些遺憾,閻統沒有表現出哪一方面過人的天賦,但依然還是懷着慈父的愛護之情來與自己的孩子相處,只是這般循規蹈矩的謙謙君子表現,閻行並不滿意,這可不能與這個紛爭不休的亂世相適應。
有時候,刻意地維持絲毫不錯,就是最大的錯誤。
存了考校閻統真才實學的念頭,閻行略微想了想,就揮手讓人將近來霸府的政令呈遞到自家兒子的面前,想聽一聽他的看法。
閻統原本聞言心中一緊,但定眼看清楚是霸府頒行的政令後,內心又重新放鬆了下來。
早在自己來前,自家母親和舅舅以及孫資等人,就已經提前幫自己考慮到了父子相見會發生的若干情景,其中考校功課、才識是勤加訓練的內容。
政令一,是犒賞將士、修建忠烈祠的軍事。
政令二,是輕徭薄賦、賑濟貧民的政事。
政令三,是召集羣胡,賜予官爵的外交。
政令四,是分批組織軍中將士歸家探親、卸甲退伍的軍事。
政令五,是開挖運河,溝通北方水系的政事。
“蓋今之天下,扶當今之勢······”
這些所謂“富國強兵”的內容閻統早有準備,他開始胸有成竹地在自家父親面前侃侃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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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了開頭,閻行的眉頭再次微蹙,他不顧一旁侍候的甄宓“病情初愈,不宜飲酒過多”的勸告,又喝了一杯蒲桃美酒。
甘醇涼爽的酒水順着咽喉滑入胃中,閻行的眉頭才漸漸舒展開來,看着與他母親一樣,小小年紀,身上就表現出的強烈秩序感的自家孩兒,閻行牽動了一下嘴角,再看不出臉上的變化。
···
鄄城,曹軍大營。
“明公,末將束髮從軍以來,身經大小數十戰,明白上陣殺賊,要的不是人多,而是上下一心。士卒根據優劣可以分爲三等,第一等是父子之兵,長兄在前,仲弟在後,前拒爲子侄,後拒爲叔伯,一軍皆爲宗族骨肉,便人人同心,勝則同進,敗則相救,這樣一來,雖然以寡敵衆,也往往能夠反敗爲勝。”
“第二等是賞罰之兵,平日主將恩結士卒,人人感激。戰時軍法森嚴,士卒畏懼主將甚於敵人,鼓起不敢不進,金鳴不敢不退,正所謂兵無兩畏,畏敵則不畏我,畏我則不畏敵,凡與敵戰,士卒前進而不敢退後,幾不殆矣。”
“第三等是趨利之兵,逐利而來,利盡則作鳥獸散,善用兵者,只需避實擊虛,縱敵有百萬之衆,旦夕可破也。”
擐甲按劍的于禁精神抖擻,積極地向前來巡視軍營的曹丕一行人講解行伍之中的事情。
曹操死後,羣龍無首,剛剛繼位的曹丕威信未立,軍中大權多在曹氏、夏侯氏那班驕橫跋扈的叔父輩手中,只有于禁這一名近來加了將軍銜的外姓將領既在外掌兵,又還算恭順,且平定徐州、攻取青州,立下了赫赫戰功,是曹丕目前在外可以依仗的一員重要大將。
此番回朝覆命的于禁也知道曹丕這一次巡營是決定自己接下來軍中仕途走向的重要契機,因此積極地展現着自己的軍事能力,且留心注意隨行中董昭那包含授意的目光。
往昔西迎天子結下的機緣,現下是要派上用場了麼。
曹丕饒有興趣地觀察着于禁軍營中的一切,這是突然問了一句。
“時人皆言關西兵馬百戰百勝,乃天下強兵,那於將軍以爲,關西兵馬該算作幾等,與你營中士卒相校又如何?”
聽到年輕的主公諮詢關西強敵的事情,于禁臉色也凝重起來,他沉吟了一下,才鄭重說道:
“若從往昔而言,閻豔此人,極善用兵,恩結將士,軍中法令森明,關西之兵當爲第二等的兵馬,但如今的關西之兵,在末將看來,只能算得上三等的兵馬。”
“哦,那是爲何?”
曹丕停下腳步,轉首看向于禁。
于禁不卑不亢,斟酌了一番言辭,才繼續解釋道:
“閻豔近來吞併袁紹,拓地千里,兵馬倍增,常人只看到其兵多將廣,勢力強橫。但實際上,閻豔新得河北不久,人心未服,軍中新增之兵恩義未結,多爲趨利附勢之徒,只能算是第三等兵馬。”
“若其利令智昏,舉衆南來,無異於驅市人爲兵,末將不才,願率軍爲明公吞之。”
曹丕聞言哈哈一笑。
關西閻行是目前曹氏最大的敵人,近來又新吞併河北袁紹,因此曹丕案前最多的軍事情報都與關西兵馬有關,其中也包括了閻行最近在河北頒佈的政令。
根據他與荀彧、郭嘉、董昭、劉曄等謀臣分析商討得出的結論是,原本麾下有幾萬關西強兵的閻行在吞併了袁紹的河北後,實際上實力不增反減,陷入了“地愈廣,力愈分”的困境。
關西的兵馬再驍勇善戰,要兼顧漢中、雍涼、關洛、河北以及幽並邊境,難免抓襟見肘,所以閻行纔多管齊下,想要儘快收服河北人心,扭轉這種外強中乾的尷尬處境。
若非中原內部也是問題衆多,一些棘手問題沒有得到解決,曹丕都忍不住想要揮師北上,與閻行一決雌雄了。
想到這裡,曹丕讚賞地看了于禁一眼,見微而知著,的確是可堪大用的軍中將領。
但曹丕還是要再試上一試。
“閻賊奸狡,若其生聚教訓,二三年後再舉大軍來犯,將軍以爲又當如何抵禦?”
“期年之後,閻賊若來,必定關西、河北之衆並舉,一路南渡,一路東出,成大舉夾攻中原之勢。南渡之敵,尚有諸軍因河爲塞爲明公拒之。東出之敵,成皋以東無險可守,乃兩軍決勝之地也,末將斗膽,請爲明公編練新軍以御之。”
曹丕凜然,臉色變得沉重,沉默片刻後沒有迴應,又重新邁步向前面走去。
衆文武見狀,只好緊隨跟上。
于禁的話,同樣也是曹丕內心擔憂的。幾年以後,等消化完袁氏基業的閻行來犯時,就是關西、河北兩路大軍同時大舉犯境了。
渡河南下的河北兵,還有沿河佈防的夏侯惇、曹洪等軍中諸部可以抵禦,而面對出關東來的關西兵馬,陳留、潁川等地無險可守,若無強兵悍將迎擊,只怕郡縣望風投降,曹家基業就岌岌可危了。
于禁的應對方法之前也有在上書中提到過,那就是用青、徐兩州的稅賦來編練新軍,用這支傾盡兩州財富,以青徐子弟組成的新銳之軍去抵禦幾年後來勢洶洶、大舉入侵的關西兵馬。
這件事情直接關係到曹家基業的存亡,曹丕遲遲沒有答覆,他內心也一直在考慮着得失。
腳步有些沉重的曹丕來到于禁營中訓練騎兵之處,看着百餘名曹軍騎兵在人工修建的山包、溝壑等地形前開展馳馬衝鋒、負重躍馬、迂迴騎射等技能訓練,那招展的軍旗,呼嘯的喝令,如雷的馬蹄聲、矯健的騎士身影,無一不讓駐足觀看的曹丕心往神馳,彷彿此刻的自己揮斥方遒,正指揮千百騎兵破陣殺敵、叱吒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