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年春,陰山草場。
儘管餘寒未消、朔風凜冽,但鮮卑部落不少褶袴皮袍的胡人已經忙碌起來,他們清點補充消耗一空的草料、拆卸捆綁閒置的毛氈帳篷,架着堆着零散器具的車輛,準備驅趕圈中的牲畜,開始新一輪的轉場放牧。
忙忙碌碌如工蟻,直至入夜後。
在鮮卑大人軻比能的大帳內,則是另一番景象。
雙層高拱的穹廬內火爐供暖,繡着各色圖案的毛氈柔軟舒適,各類起居用具、金銀器皿、流蘇飾品應有盡有,鮮卑部落的大小貴族正在交杯換盞、大快朵頤,好一番歡快熱鬧的景象。
泄歸泥帶着部民趁着天氣的掩護襲擊了素利沒有防備的兵馬,擄掠了無數東部鮮卑部落的人口、牲畜返回,大喜過望的軻比能設下宴席,召集諸多鮮卑大人,特意爲他慶功。
在苴羅侯、鬱築犍等鮮卑貴族驚羨、妒忌的目光中,酒酣耳熱的軻比能高興地讓泄歸泥坐到自己的身邊,還一口氣賜給他大批的奴隸和牲畜。
看着強壯精幹的泄歸泥,軻比能的醉眼中忍不住流露出喜愛之情。
儘管其父扶羅韓死在自己的手裡,但軻比能偏愛泄歸泥的武勇,也是爲了收服扶羅韓的人心,選擇將無奈歸降的扶羅韓收爲假子,留在自己的部落,還分給他不少部衆和牲畜統領。
泄歸泥確實能力過人,在他的指揮下,他的部民在進攻素利、彌加、厥機的戰事中經常獲勝,多次滿載而歸。
這是一頭寄人籬下的老虎,也是可堪大用的鷹犬。
在軻比能的構想中,雄踞草原的他不僅要比肩鮮卑的一代雄主檀石槐,還要打造一個草原上的百蠻大國,讓烏桓、匈奴、高句麗、扶余及其他雜胡,乃至西域諸國、漢地都會臣服在自己的腳下。
這是一個宏大的戰略,軻比能至今還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但作戰能力出衆的泄歸泥卻是軻比能實現宏大構想的其中一環,軻比能希望在降服素利、彌加、厥機之後,派遣泄歸泥爲前鋒,奔襲表面臣服、實則獨立的西部蒲頭部,將河套草原等地徹底收入囊中。
如果可能,還要將兵鋒擴張到居延澤以西,爲日後的西域戰略打下一個基礎。
在帳中慶功的諸人中還沒有一個人知道軻比能內心的宏大戰略,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察覺到軻比能的好心情。
這同樣也是其他人邀功請賞、實現個人目的的機會。
位置靠近帳門的祝奧、商曜等漢人臣屬大着膽子近前,向軻比能稟報屯田挖渠、伐木開礦、冶煉甲杖的事宜。
是的,野心勃勃的軻比能力排衆議,接受了王凌等人的建策,不再單純將漢民當成奴隸牲口分給各個部落,而是採取以漢制治漢民的方式,在部落裡設置漢官,讓王凌、祝奧等人充任,統領漢人俘虜以及招攬來的漢地流民,挑選肥沃土地開墾田地,建造屋舍,還開始督促漢人工匠伐木、冶礦,打造鮮卑人的器械甲杖。
儘管開頭艱難、產量低下,部落裡面爭議聲音也不斷,但是鮮卑至少是邁出了這一步,在漢官統領下的漢民生產率也大大提升,每個月末都能夠給軻比能帶來不一樣的驚喜。
比如眼下,軻比能就摩挲着由督造甲杖的商曜獻上的一領新造的鐵甲,嘖嘖稱讚。
他帳中也有一些繳獲的、交易的漢地鎧甲,比起面前這副鐵甲更加精美和堅固,但是軻比能卻獨愛手中這副還過於沉重的鐵甲,他堅信,只要出現這一副,後來自己還會有十副、百副乃至更多的鐵製鎧甲。
不出所料,軻比能當場就給了商曜豐厚的賞賜。
但這樣的做法,也讓部落裡的一些人感到更加反感。
年級老邁卻依舊能夠得到衆人敬重的老巫師就在年輕徒兒的攙扶下,顫巍巍地站起向軻比能展開勸說。
他指着帳中那些由漢地商人帶來的絲綢、陶瓷、漆具、茶餅等物,苦口婆心地說道:
“大人,漢兒不可信,這些來自漢地的東西又有什麼用,它們不能讓你的部民變得富裕,只是顯得更加貧窮。”
“還有我鮮卑之民逐水草而居,那些漢人建的屋舍、倉庫又有什麼用,地裡有才是真的有,水土好,地裡有,大人的領地纔會穩固,這片草場纔是能養人的好地方。”
軻比能隨着地位穩固,個人起居也變得奢華起來,這讓一些部落的人看不過眼,而漢民屯田挖渠、伐木開礦、營造房舍、淘金冶鐵,也確實侵佔了原先的草場,破壞了草原上的水土。
“哼,老巫醉了!”
軻比能冷哼一聲,環視諸人,除了部落年老的巫師,沒有其他人再敢跟他對視。
雖然老巫師說的有些道理,但軻比能給鮮卑部落帶來的變化更加明顯,鮮卑人的武器甲杖更加鋒利堅固,兵馬也更加強壯,對付以往的強敵屢戰屢勝,領土草場一次次地開拓,諸多部落貴族跟着軻比能的日子也變得更好了,所以他們雖然對巫師口中的話以及神靈心懷敬畏,卻沒有人敢在軻比能的威嚴面前多說一句附同老巫師的話。
老巫師看着噤若寒蟬的諸人,不顧徒兒的阻攔,還是固執己見繼續說道:
“漢兒大興土木,部落兒郎的草場卻在減少,若是再這樣下去,只怕連部落裡的祭祀之地都保不住了。”
與匈奴人一樣,鮮卑人對天神也格外地崇拜,他們既要祭祀祖先,也要祭祀天神,一般由部落巫師主持。老巫師是想用祭祀這樁部落大事來博取其他部落大人的支持,但落在軻比能的耳中,就變成是在埋怨他只給漢民賞賜,卻不給某些人領地、人口、牲畜了。
“老傢伙,不要倚老賣老,等我征服了素利等部,會有新的寬敞地方給你的。”
作爲一個蓬勃向上的草原政權,軻比能也得走上部落集權的道路,他一方面既要用軍法來約束治下的小部落,另一方面則是開始削弱巫師此類會掣肘到自己決策和威望的人物。
“不要告訴我明天是什麼樣子,沒有什麼事情能夠瞞騙天神,現在天還沒有亮,我卻看到自己比天黑前過得更壞了。”
“好,好。”再度被挑戰到自己威嚴的軻比能氣極反笑,他霍然起身,拔刀出鞘,那龐大壯碩的身軀與骨瘦如柴的巫師形成了鮮明對比。
“那我就打發你去一個絕對寬敞的地方。”
···
夜漸漸深了,大帳外傳來呼呼的風聲,哪怕是忠心耿耿爲軻比能大人守夜的部落勇士,此時也不得不攥緊身上披着的厚厚的毛皮,踱到帳前的篝火邊上取暖。
帳內,慶功的歡宴經過這段插曲,變得不歡而散。軻比能終究只是讓巫師的徒兒將老巫師架出去,而沒有當衆手刃這個冥頑不靈的老巫。
很多事情,殺死一個人,不一定要使用刀刃。
冷靜下來後的軻比能在心中默默想到,這是他在漢人身上認真學習到的東西。
瑣奴、王凌還留在帳中,他們還要與軻比能商議更加重要的事情。
“大人,袁家的公子已經找到了。”
王凌此時紅光滿面,絲毫沒有受到剛剛巫師大肆抨擊漢官以及漢民的影響,言語之間掩飾不住激動之情。
他口中的袁家公子,乃是袁紹的幼子袁買,儘管袁紹的三個野心勃勃的兒子已經相繼覆滅,不少袁家人也選擇了向閻行卑躬屈膝,但依然還有一些袁家人逃出羅網,流落塞外。
袁買就是其中之一。
這對王凌等投降鮮卑的士人而言,無疑是精神上極大的鼓舞,他們儘管爲軻比能出謀出力,可內心深處“華夷有別”的觀念已是根深蒂固,爲此他們這些羈留胡地卻又接受儒家教育的士人心中暗暗的羞恥感難以消除。
可在有了袁買之後就不一樣了,他們這些投降鮮卑的士人轉眼就變成了侍奉舊主遺孤、借兵胡族,忍辱負重、曲線謀國的大忠大勇之人。
中行說也可以變成是狐偃、介之推一類的忠臣義士。
瑣奴也看出了王凌的激動,他對此嗤之以鼻。
軻比能倒是對這個費了王凌不少心力找到的袁家子弟有點興趣,他是絲毫不在乎其身份的真僞,身上是否流着袁紹的血脈,但在有了這個袁買之後,他對付起那位如今已是稱雄北國的漢人將軍又多了一種手段,況且看王凌激動的模樣,這個袁氏之子的號召力似乎不小,或許能夠爲自己的兵馬日後進入漢地平添了不少助力。
當然,袁買具體功效如何,這都是今後的事情了。
眼下,軻比能最關心的,是那位漢人將軍閻行對自己部落態度的轉變。
在討平烏桓,回到幽州之後,閻行除了大饗將士、修建廟祠之外,還召集邊塞各部胡人來會,近處如上谷的難樓、代郡的無臣氐攝於關西強兵之威,親自率部前往臣服,遠在塞外胡地的素利、彌加、厥機三部也派遣部落貴人攜帶良馬、名裘等禮物進獻,更不要說已經淪爲鷹犬、委質屈膝的匈奴人和遼西烏桓人了。
唯獨雄踞草原、一家獨大的軻比能既沒有親往,也沒有委質,只是象徵性地送了一些禮品。
這是一種公開布誠的試探,閻行想要借討平烏桓塌頓之威,統合沿邊諸多胡人部落,但軻比能卻不願意看到這一幕發生。
爲此,在閻行大會羣胡、申明自己定下的新規則之後,就派遣年輕的幽地將領田豫率軍進駐臨近鮮卑、勢力錯綜複雜的代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