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了,勝了。。”
王平身邊僅存的十名板楯蠻兵百感交集,與其他絕處逢生、驚喜交加的守山士卒不同,他們有的訥訥無言,有的竟放聲痛苦起來。
王平帶了抱着必死之心去的三十個勇士,只帶回來了十個人,他們無疑是此戰扭轉形勢的神兵,可這代價也太慘烈了些。
山頭上的守卒同樣傷亡過半,若非身處絕境、無處可逃,他們只怕早已崩潰了。
很多人,還不敢相信,那如山如濤的敵軍,竟然就這樣撤退了,而自己竟然還存活在人世間。
但事實就是如此,劉備軍居然就在勝局抵定的情況下,撤退了。
在得知了張任、泠苞等蜀中兵將違抗軍令、擅自撤軍的消息後,麾下兵力銳減的劉備思索再三,終於還是下達了停止進攻的命令。
入夜後,劉備留下張飛率部斷後,自己帶着剩餘的人馬,灰溜溜地離開了走馬谷,遁入山林之間,循着原路趕往陽平關外的大營。
他們是在閻規、高柔、裴輯率兵渡過漢水之前撤退的,換句話說,王平、法正、馬岱等人,擊退了近十倍於己的強敵,憑藉一己之力守住了定軍山,守住了漢中。
此等大功,勢必要上達天聽,稟報到驃騎將軍的案前。
想到這一點,逃過一劫、次日再次登山的王平看着微笑的法正和負傷的馬岱,露出了牙齒,卻自覺自己僵硬的笑容有些難看。
“法君,馬君,我等守住了!”
之前還因法正、王平誆騙自己而心存怨氣的馬岱此時讚許地向王平頷首示意,法正眼中含着笑意說道:
“沒錯,我等守住了,我在山頭上看到,敵軍自亂陣腳,後軍大批益州兵卒無故撤退,看來是校尉的心腹一擊起了效果,竟讓敵軍內亂了起來。經此一敗,只怕劉備短時間內再難對漢中發起攻勢,漢中固矣!”
說着話,法正的眼光越過了王平、馬岱等人,彷彿穿過了崇山峻嶺,直達肥沃的蜀中平原。
他所想到的,比王平、馬岱等人所想的,還要深遠。
經此一戰,荊、益聯軍謀取漢中的作戰計劃只怕就要被打斷了,喧賓奪主、內亂突起的蜀中勢必會有一番龍爭虎鬥。
而這恰恰也是關西兵馬奪取天險、進軍蜀中的機會。
到那個時候,在定軍山一戰中大放異彩的三人勢必會在漢中諸多文武中脫穎而出,成爲驃騎將軍心中入蜀的首要人選。
“這蜀中終有我等縱橫驅馳之地!”
法正眼中神采奕奕,望着高升的旭日,說出了自己建功立業、策勳廟堂的雄心壯志。
···
風在狹長的河谷地來回穿梭着,激盪着谷地內的植物,使之發出了聲聲的嘆息。周圍隆起的山脈橫亙南北,如臥倒的巨人一樣,投下巨大的陰影遮擋天空中的星光。
今夜無月。
閻行停下了腳步,任由身後的戰袍被夜風拉扯着。在他的面前,營地裡佈滿了星星點點的篝火,這分散在河灘上的無數火堆組成了一條搖曳的光河,令人目眩神迷。
在火光下,與此段接近乾涸的河流交相輝映,彷彿是兩條平行的河流,看到這一切,閻行的喉嚨不禁一陣發乾,思緒也有些渙散。
在幽州境內大規模修渠運糧、督造戰船的情況下,循着濱海道水陸並進的楊豐軍成功吸引了遼西烏桓的大部分注意。
而閻行則在隨後毅然領軍暗度早已廢棄的盧龍道,準備塹山堙谷,迂迴五百多裡,直取塌頓割據的柳城。
在他麾下,是從諸軍之中精心挑選出來的五千騎兵、八千步卒,軍中甲杖齊全、輜重充足,連步卒都配備了代步的騾馬。閻行很自信,憑藉着這支百戰勁旅,足以蕩平柳城數倍於己的敵人。
只是在兵臨城下之前,要先度過這幾百裡的崎嶇山路。
儘管有田疇的人馬爲前導,但大軍在這山谷之間跋涉行軍,還是吃足了苦頭。
正所謂“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山谷中的深秋充滿了不確定性,長途跋涉的人馬時而被秋老虎曬得滿身大汗,時而被料峭的秋雨淋溼了衣甲,行軍多日不得沐浴,任憑雨水、汗水混在一起,很多士卒的鎧甲已經長出了蟣蝨。
而軍中的困難還不僅僅這些,能供十幾人行走和供上萬兵馬行走的道路終究是不一樣的,爲了保證戰馬和輜重車的通行,閻行不得不分出大量人手塹山堙谷、開闢道路,饒是如此,行軍途中還是不時出現人馬陷入泥濘、車輛墜毀山澗的事故。
再加上河流乾涸和人馬疾病等問題,行軍的速度一直被拖慢,原本預計大軍十至十五日就能走完的路程,竟然走了二十日還沒全部走完。
爲了應付這些問題,閻行不得不留下兩千步卒押後看顧行動緩慢的輜重和傷病的兵將,並派出更多的兵卒在前方尋覓乾淨的水源、掘井取水。
但也有令他棘手的問題,比如說軍中與日俱增的怨氣。
底層的兵將埋怨主將將他們帶入這種艱苦難熬的處境之中,只是因爲驃騎將軍的威嚴才隱忍不發罷了。
爲此,這些日子以來,閻行格外關注底層士卒們的情緒變化,每次入夜巡營,他都要親力親爲,不敢有絲毫懈怠。
思緒繁多之際,遠處一陣嘈雜聲打斷了閻行內心的憂思。
他擡眼望去,只見營地裡有兩股兵卒在篝火前爭鋒相對地碰到了一起,爲首的兵將都高聲嚷嚷,引起了不小的動靜,隨着圍觀聚攏的兵卒越來越多,其中一方的人馬也迅速膨脹起來。
“快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閻行蹙眉說道。時下的軍中可不能再出現什麼亂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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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公!!”
“將軍。。。”
這一場營中的小波瀾很快就隨着閻行和麾下親衛的到來而消弭於無聲之中。
圍觀聚攏的軍將一見到驃騎將軍那凝重的臉色,連忙告了聲罪後,就約束身邊的士卒儘快離開,只有起了衝突的當事人才被鐵青着臉的閻行強行留了下來。
看着楊秋和田疇等人,閻行陷入了一陣沉默。
衝突的起源是軍中將領楊秋的愛馬不慎飲了髒水後腹瀉不止,軍中馬醫搶救一番後依然無力迴天,楊秋的愛馬奄奄一息倒在了主人的身前。
惱怒暴躁的楊秋爲此帶親兵打了田疇的族人,還與帶人趕來的田疇發生了口角,他怒髮衝冠,口中吼叫着“若不是田疇詭言引誘驃騎將軍入此險地,本將的愛馬豈會暴斃。這些燕趙降人存心不良,定是家中父兄在戰場上死於我等關西人之手,彼輩懷恨隱忍,想要借異族烏桓之手借刀殺人,才生出了這等毒計······”
軍中是等級森明、秩序井然的,但軍中也是嚴苛枯燥、艱苦難熬的。
楊秋的話讓這些日子因爲遠征烏桓積攢了不少怨氣的將士感同身受,他們想到了行軍途中染病的典韋、宋憲等同袍,一時間無不同仇敵愾、羣情洶涌,若非閻行率兵親至,及時介入彈壓,只怕任由這股怨氣積累爆發開來,田疇等人難免要淹沒在關西兵將的人潮之中。
“明公,這田疇用兵之前信誓旦旦,言稱能夠出其不意、兵臨柳城,可這一路上磕磕碰碰,折損了不少人馬,你看看着乾涸的河流,還有這走不完的山路,分明就是這廝心存歹意,想要陷我大軍於絕境之中,還請明公——”
“住口!”
在閻行沉默的這一會兒,預感不妙的楊秋轉動眼珠,還想要攻訐田疇,但閻行當即將他的話打斷,在閻行凜然的目光下,盛氣凌人的楊秋終於敗下陣來,不敢多發一言。
“楊秋,軍中不得聚衆私鬥,違者以軍法論處。你追隨孤有些年頭,也算是軍中的老人了,難道也這一點都不明白嗎!!”
“明公,秋,,,有過。。”
楊秋本能地想要辯解,但在閻行的高壓面前,終究不敢強行爲自己開脫,只能夠俯首認罪,額頭上也漸漸滲出冷汗。
看着低下驕傲頭顱的楊秋,以及聞訊趕來的荀攸、周良等人,閻行卻沒有當即傳令親衛執行軍法。
今夜之事錯在楊秋,且接下來閻行還要依仗田疇和他的族人,因此楊秋不得不懲治,以儆效尤。可在當下,自己又不能懲治過重。
畢竟軍中的將士鬱結之氣難消,如果將楊秋處置過重,高壓之下反而會適得其反,引起軍中其他後續的反彈。
身爲一名多年帶兵打仗的統帥,閻行很清楚,軍中將帥的懲賞必須因時制宜,這樣才能夠讓麾下將士既敬且畏,恪守軍令。
他長呼一口氣,肅然說道:
“楊秋身爲軍中將校,知法犯法,聚衆私鬥,本因按軍法論處,但時下正是用兵之際,臨戰處置軍將不利於軍心,故先除去軍中職務,令其率親衛往後軍中戴罪立功,以觀後效。”
“多謝明公不殺之恩。”
楊秋聽完閻行對自己的處置後,心中也暗暗鬆了一口氣,知道驃騎將軍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讓自己逃過了一劫。
謝罪之後,他不敢久留,當即就帶着自己的親兵快步離開了。
看着楊秋等人灰溜溜地走遠,閻行這才轉首看向田疇,溫聲說道:
“田先生,軍中將士粗鄙少文、不知禮數,剛剛多有冒犯,還請莫要見怪,孤這就傳令下去,讓諸將校以今夜之事爲戒,約束好麾下部曲,斷不會再讓此類亂事發生了。”
“那,有勞將軍了!!”
田疇也暗自猜測着閻行心中的變化,因爲行軍受挫,自己在閻行的心中的地位可能已經有所動搖,而且閻行心裡是不想處置楊秋這員關西將校的,甚至還隱隱有坐觀軍中怨氣指向自己的意圖。他見狀不復多言,謝過閻行後,就帶着族人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