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道!”
騎馬跑在最前的士卒叫嚷道。
在龐統的親兵隊中,既有自家從荊州帶來的扈衛,也有劉備調撥給他的荊、益兵卒。
畢竟劉備此番用兵,麾下兵卒成分紛雜,許多荊、益普通士卒之間甚至存在交流的障礙,親兵隊伍中若無荊、益兵卒傳令,只怕龐統在行伍之中寸步難行。
又因爲川中少馬,故而只有龐統帶來的扈衛配有坐騎。
此時,龐家的騎士趾高氣揚,鼻孔仰着朝向王平一行人。
在軍中,雖然劉備憑藉個人能力和種種手段短時間內將荊州、益州二地之兵湊合在一起協同作戰,但是地域、族類之間的隔閡終究是難以在短期內徹底消除的。
軍中私下的歧視鏈就這樣存在着:跟隨劉備多年的老卒地位最高,荊州來的兵馬次之,少有勝績的益州士卒再次之,被徵召來的蜀中蠻夷兵墊底。
龐家騎士顯然將王平等人當做是粗鄙無知的川中土蠻,驕橫地揮鞭叫嚷,想要讓他們在此段谷地狹路散開避讓。
可面前的王平等人卻紋絲不動,投向龐家騎士的眼光中不乏挑釁和殺機。
“該死的土蠻!”
龐家騎士依仗着龐統在劉備麾前的地位,自然不會將這一羣被徵召來的蜀地蠻夷兵放在眼裡,他狠狠瞪了回去,又罵罵咧咧了幾句後,才讓後方跟上的益州兵卒上前傳令避道。
“避道——啊——”
上前開路的益州兵卒口令還沒喊完,尖叫一聲就仰首倒了下去。
他的胸口處,一支藥弩箭的雞翎還在不斷顫動,鮮紅的血液迅速染紅了一大片衣甲。
王平冷靜地放下了弩機,嘴角換上一抹殘酷的笑容。
“殺!”
“殺啊——”
伴隨着聲聲怒吼,在龐統的親兵隊還沒反應過來前,就遭到了一陣藥弩的襲擊,緊接着衝鋒向前的王平等人殘忍踏過中箭的屍體,砍瓜切菜般朝着龐統等人一頓砍殺,嚇得龐統等人驚慌撤退。
“反了,反啦!這些蜀中土蠻反了——”
僥倖逃過一劫的龐家騎士拋棄了坐騎,奪路狂奔,早沒了之前揚鞭躍馬的驕傲,只是下意識地大呼小叫起來。
龐統在混亂中被身邊的親衛拉扯着繮繩向後逃竄,他沒有統兵作戰的經驗,突遭大亂之下也只能任由親衛簇擁保護着向後撤退。
只是高頭大馬上的他太過顯目,成了王平等人的首要攻擊目標,一支藥弩猛地扎入了他的後背,龐統向前一僕,哇的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馬上的身軀搖搖欲墜,所幸有親兵託着扶着,纔沒有立即墜馬。
而王平也經龐家騎士的叫喊,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轉首向身邊爭先向前的板楯蠻兵下令道:
“別急着衝殺,要造出聲勢來,挑有荊州兵卒衣甲的殺。”
“殺,殺啊啊——”
“殺,殺楚狗,安蜀中!”
漸漸的,隨着口號的轉變,由王平一行襲擊龐統所引發的騷亂有了擴大的趨勢,一些不明真相的荊州、益州兵卒開始相互猜忌,更有甚者竟然自亂陣腳,原本一個個預備向定軍山發起總攻的軍陣也遲滯起來。
沒有多久時間,這一亂象跟隨着擾亂軍心的喊殺聲就傳到了戰場上各個荊、益將校的耳中。
···
“你說什麼,蜀兵作亂,還襲擊了龐先生?”
東北角,原本打算親自帶兵衝殺上山的張飛勒馬橫矛,他鬚髮怒張,因爲心中驚疑而瞪大了眼睛,馬前稟報的小卒瑟瑟發抖,在他冷若寒霜的目光中不敢出聲。
“那龐先生現下身在何處?”
張飛急躁地發問,胯下戰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
“這,,龐先生中了川中土蠻的藥弩,在,,在亂軍中墜馬,一時之間我等也找尋不到蹤跡。”
“沒用的廢物!”
張飛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也不知道罵的是誰,小卒嚇得埋低了腦袋,身軀像簸箕一樣劇烈顫抖。
“派幾騎去我兄長麾前稟告,請他儘快示下。。。恩,,傳令下去,人馬先不要上山。。。。讓卓膺的人守住山頭,聽令行事,,,,快!!”
張飛倒是沒有因爲發怒而鞭笞馬前的小卒,相反的,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想到了蜀軍中桀驁不馴的泠苞、張任等蜀將,久經戰陣的他心中暗暗生起了戒心,沒有貿然發動全軍向定軍山猛攻的命令。
有的時候,陣前的敵人並不可怕,身後的同袍才讓人心中發悸。
···
蜀兵軍陣。
劉璝拍馬匆匆找到了正在調度兵馬的張任,劈頭說道:
“軍中出了亂子,有蜀中兵卒襲擊了劉備身邊的謀士,還揚言要殺盡那些外來的荊州兵,安定蜀中,我等怎麼做。。”
張任自顧自召集麾下部曲,擡眼看了一下面有急色的劉璝。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我等怎麼做,而是看那位要怎麼做了!”
“呃——”
劉璝當然知道張任話中所指之人,一時間答不上話來。
很快,劉備的軍令就緊隨而至。
“軍令——左將軍有令!所有蜀中兵馬不得擅動,違令者斬!”
傳令的騎兵揮舞着令旗驅馳而至,簡短地傳達了劉備的軍令後,就飛快地撥轉馬頭,向着蜀軍另一個軍陣衝去。
而劉備所在的軍陣也迅速分出兩支兵馬來,一支是奔着彈壓襲擊龐統、引發騷亂的亂軍去了,剩下一支則是奔着張任、劉璝等蜀地兵將列陣的方向來的。
軍中突起動亂,心腹謀士遭受蜀兵襲擊,劉備顯然也對張任、劉璝等蜀地兵將有所忌憚,不得不陣前分兵,提前預防更大的亂事發生。
但張任彷彿像沒有聽到、看到這一切一樣,依然在召集兵馬,還向泠苞、鄧賢等人派去了傳命的兵卒。
“張任,你到底想要幹甚?”
劉璝終於察覺到了張任的異常,他一伸手緊緊拽住了張任的衣甲,緊張地盯着張任,厲聲喝問。
張任面無波瀾,任由劉璝扯住了自己的衣甲。
“你還沒看出來麼,這仗,劉備贏不了!”
“勝負乃是兵家常事,但軍令如山,你怎敢違令行事,難道不怕軍法問斬麼?”
“呵呵,時到今日,我還怕違令麼?楊懷、高沛倒是奉命行事,結果稀裡糊塗就死在了羌氐的伏擊圈中,張飛卻是領兵安然無恙地退了回來。你不妨好好想想,這仗再打下去,不管是輸是贏,可還有我等蜀人活命的機會!”
“這,,,”
劉璝聞言如遭雷擊,訥訥無言,無力地垂下了拉扯張任衣甲的手。
經張任這麼一說,他心中同樣是疑雲重生。蜀地早有傳言,劉備此次入川名義上是幫助蜀兵抵抗關西兵馬的入侵,實際上是暗藏禍心,想要藉此削弱蜀中兵力,鳩佔鵲巢,奪取益州這片沃土。
加上蜀將楊懷、高沛等人意外中伏身死,蜀兵被無謂消耗在陽平關防線上等事情接連發生,劉璝不得不承認張任所說的猜測,是有很大可能性在接下來發生的。
不管定軍山這一仗是輸是贏,他們這些蜀中將領在後續對戰關西兵馬的戰事中,會接二連三地被劉備的軍令推入險境,直至陣前折戟、馬革裹屍。
“難道今日軍中之亂是你一手操持——”
又驚又疑的劉璝突然又想到了另一個可能,他臉色大變,擡頭死死地看向張任的眼睛。
張任眼光卻沒有躲閃。
“不管是不是我,此戰一敗,身在成都的主公也該看清劉備外強中乾、盛名難副的真面目,再加上我與泠將軍等人一起彈劾劉備屢戰屢敗、虐待兵卒引發軍中譁變。我看,這蜀中,都不會再有劉備他這個喪師敗績的外將的立足之地了!”
說完之後,張任不再顧及劉璝,撥馬向後,下達了退兵的命令。
···
劉備麾前。
兩軍酣戰之際,統帥劉備喜怒不形於色的穩重性格彰顯無遺。
雖然接到了龐統遭襲、生死不明的噩耗,但劉備還是沒有表露出來心中的大慟,而是在維持對山頭攻勢的情況下,相機決斷,陣前分兵彈壓這突然出現的軍中動亂。
只要不讓小亂演變成大亂,哪怕過程多一點曲折,士卒多一些傷亡,他相信自己依舊能夠摘取勝利的果實。
至於龐統,劉備也只能暗自祈禱他吉人天相、安然無恙了。
可定軍山下、走馬谷地的蜀軍形勢,還是不如人意,甚至超脫了他的控制。
“報——將軍,蜀軍異動,張任率兵退走了!”
“怎麼回事,難道他沒有接到孤的軍令?”
劉備臉色終於有了變幻,他壓低的聲音中透露出了一股殺意。
稟報的騎士囁嚅不敢言。軍將陳到見狀,心知任由亂局發展下去將徹底不可收拾,趕忙湊近劉備身邊請命。
“將軍,到請命,率兵截住逃卒!”
劉備臉上的肌肉痙攣了幾下,還沒下令,壞消息接踵而至。
“報!!!明公,泠苞部殺了明公派去的軍士,臨陣脫逃!!”
“鄧賢、劉璝二部違抗軍令,擅自撤軍,將軍——”
轉眼之間,己方軍勢急轉而下,一大部分蜀地兵將竟然無視軍令擅自撤退,就連剛剛自告奮勇、截擊逃卒的陳到一時間也慌了心神,劉琰、士仁等親從聽到此等消息更是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而劉備在臉色劇烈變幻之後,也長嘆一聲,發出了不甘的嘶吼。
“豎子壞我大事矣!”
仰首望去,儘管山頭的兵卒還在前仆後繼地發動進攻,他卻已經預感到今日一戰事不可爲,一股寒流從他後背騰起,剎那間就襲遍全身,竟令他這副百折不撓的身軀微微顫抖。
蜀中風暴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