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舐犢

閻行字字千鈞,直扣心扉。

但馬騰已沒有一開始的猝不及防,他憔悴滄桑的古銅色臉龐沒有流露出任何痕跡,而是看着閻行苦笑道:

“將軍何出此言?”

“馬超放走敵將,暗中勾結河北,壽成公可知?”

“老朽委實不知。”

“呵呵,壽成公做下大事,卻還要苦苦隱瞞,那就看看這一份馬家人出首的文書吧!”

閻行起身將自己案前的一份文書扔到了馬騰的面前,馬騰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拿了起來,緩緩地舒展開來。

這是一份馬家人,自家府邸管事馬義的出首文書。

告發的,正是馬騰暗中勾結河北袁紹的事情。

在滿城校事嚴緝河北暗間的巨大壓力下,馬義猶豫了一陣,然後就毫不猶豫地將馬騰告發了。

之前馬超和馬騰的一出苦肉計,瞞過了所有人。隱忍蟄伏的馬超,作爲衆人矚目的焦點所在,想要東西呼應,割據涼州,那麼一些他做不了的事情,就必須由另外一個不會引人注意,又合情合理的人來替他明裡暗裡完成。

病入膏肓卻還要大義滅親的馬騰無疑就是最好的人選。

只有他以一個痛心疾首的父親面孔出現,再私下輔以金銀財帛,才能夠說動楊秋做個順水人情,將苦役營的馬超調入自己營中,只有他繼續留在長安城臥病在牀,身在河西的馬超才能夠勾結河北、東西呼應,最終實現割據涼地的勃勃野心。

或許最初馬騰對馬超的自作主張又急又驚,只能痛罵“孽子,你要害了整個馬家了。”,但事後,馬騰還是默默幫馬超圓了所有事情,並且在馬超淪爲苦役後,隱蔽地和河北的暗間搭上了線。

而馬超,事敗之後,寧願對閻行冷嘲熱諷,求取速死,也不願意被撬開嘴巴,泄露出一絲有關馬家人的信息來。

“你們父子二人的,當真是一對精緻的野心家!”

在確鑿的證據面前,閻行想到這對反戈一擊、陷自己於危境的父子,煞氣頓生,咬牙切齒地說道。

馬騰沒有聽懂閻行的話,他的表現有些失魂落魄,在一切接近塵埃落定的時候,恐懼、貪婪、仇恨等等的心結卻反而消失了。

他像是在感慨一件別人做錯的事情。

“看來,我不該將他視如手足,留在身邊十幾年。”

“是你不該打瞎他一隻眼睛,不管十幾年來你待他如何,至少每次只要一照見銅鏡,他就會記起當初的那一鞭!”

看到馬騰這副模樣,閻行冷笑着說道。

“是孤小看你們了,孤怎麼也沒料到,學圃種菜、垂垂老矣的馬壽成,還留存有十幾年前抹書間王韓的雄心鬥志。”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這也是老朽從將軍這裡學到的。”

十幾年的舊事都不能再激起馬騰臉色變化,閻行盯着那張蒼老的臉好一陣子,突然向等候已久的甲士說道:

“送老將軍回府。”

“你不殺我?”

“你來之前,孤確實恨不得殺了你,但現下,孤改變主意了,既然你是病入膏肓,那孤就給你一個體面的死法。如果你不死,那你就在榻上親眼看好了,看孤如何一步步將你們的謀劃粉碎爲齏粉。”

閻行大笑,渾身散發着一股強烈的氣勢。

···

閻行終究沒有手刃馬騰,但在回府後的第二天夜裡,馬騰就突發惡疾,黯然離世了。

只是這個微不足道的消息已不能再激起閻行內心的絲毫波動,他已經向軍中諸將宣告自己將親率關西大軍,郊外誓師東征,出崤函,援河南,迎擊曹操。

從長安到弘農,沿途的糧草輜重在不斷輸送彙集,各郡縣的傅籍的民役也陸續徵召開拔。

長安城外,關西的精兵良將雲集,軍威赫赫,將士們摩拳擦掌,準備出關給來犯的敵軍一個迎頭痛擊。

大帳內。

郊外誓師的時辰將近,閻行準備離開,帳外腳步聲一陣急促,裴姝還是從城中趕來了。

兩人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從某種程度上講,出征前該說的話,昨日裡夫妻二人就已經在人前人後說過多遍了,只是此次不知爲何,裴姝出現了心神不寧,她雖然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還出城趕來,冷靜、忍耐、等待纔是她應該做的,但她終究還是掙脫了以往身上的那種秩序感,趕來見自己的夫君了。

她察覺,昨日裡閻行欲言又止,其實有些話是沒有說完的。

“你怎麼來了?”

閻行最終還是打破了沉默,看着裴姝問道。

裴姝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說道:

“妾,妾還是有些擔心。。”

“沒什麼好擔心了。”閻行哈哈一笑,掩藏了嘴角的苦澀。

“孤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你無需再擔心什麼了。”

裴姝聞言,內心一陣觸動。確實,東征前這幾日裡,閻行做了許多事情,許多以前他根本就沒打算要做的事情。

任命賈逵爲撫夷護軍,都督安定、北地、上郡三地的軍事,特命閻興入城駐兵、護衛長安,並籌備細柳、霸上二營新兵的事宜,重拾裴姝在東巡後的暗示,讓長子閻統拜留守長史嚴授爲師,還上表請爲裴徽等人封侯······

這些事情,顯然都是爲自己的長子閻統,爲長子的母親而做的。

但裴姝這些天卻沒有欣喜過望,她看着閻行,眼眶已有淚珠閃現。

“夫君知道,妾想要的不是這些,我們的孩兒也不是想要這些。”

“妾只想要夫妻能夠白頭偕老,想要我們的孩兒能夠安安穩穩地長大成人,想要他的阿父能夠得勝安然歸來。”

“我知道,我都知道。”

當閻行看到有晶瑩的淚珠從裴姝精緻的臉龐滑落時,他情緒有些激動,忍不住再次開口,並上前抱住了裴姝。

一如河東再會的那樣,此時此刻,彼此都能夠聽到對方純粹的心跳聲。

雖然閻行身上的鎧甲冰冷堅硬,可裴姝並沒有拒絕他的懷抱,而閻行在這種熟悉的難得的溫馨中,吐露了自己昨日裡隱藏的心聲。

“當初我們再見時,明知道這條路不好走,但我們還是結合,一起走過來了。歲月催人老,如今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你我有了孩子,也在慢慢變老。”

“答應我,如果我這一次走不動了,那你就封閉崤函、河津,由嚴公予、賈文和、子起、你兄長、杜伯侯、賈樑道等人輔佐,好好把我們的孩子帶大,教給他詩書武藝,讓他替我把這條路繼續走下去。”

“夫君。。。”

裴姝潸然淚下,閻行卻只能輕輕摩挲她的鬢髮,然後鬆開了懷抱,他已經聽到了帳外有新的腳步傳來,是到了出發的時辰了。

“走。”

閻行大聲告知帳外甲士,再不回顧,掀開帷幕,大步走出了帳外。

···

河內,射犬聚。

“兄長,聽說驃騎將軍親率大軍,出潼關,準備馳援河南,迎擊入侵的曹軍了。”

在軍營的主將帳內,麴演屏退了其他軍吏,來到了自家族兄旁邊的胡牀前坐下,看着端詳着展開在地上的地圖的麴義,輕聲說道。

“我知道了。”

麴義的語氣平淡如水,彷彿就是在說一件毫不起眼的事情。

這讓麴演有些接不上話,只能呆呆陪着麴義看着地圖。

袁紹這次親率大軍收復幷州,是勢在必得,而且在得到上次連吃敗仗的慘痛教訓之後,河北將士也痛定思痛,不再輕視縱橫關西的閻行兵馬,袁紹本人更是採取田豐、逢紀等人的建策,不再拘泥於軍爭一道,而是廣泛採用軍事、政治、伐交、用間等多種手段來對付閻軍。

其中,就包括暗中遣使招降曾經的叛將麴義。

爲了策反麴義,袁紹大肆許諾,不僅對之前的怨結既往不咎,而且還要加倍封賞麴家子弟,甚至承諾起事之後要讓麴義擔任河內太守,連印綬文書都一併由使者帶過來了。

麴義的反應也很耐人尋味,和袁紹決裂過的他沒有輕易相信這位舊主的種種許諾,但也沒有斬殺來使,將首級送往長安表明忠心,他只是讓麴演暗中行事,隱秘地將鄴城來使驅逐離開。

這也讓辦事的麴演留了個心思,是不是自家的族兄另有打算。

“兄長,你看這一戰,我們麴——”

“難啊!”

麴演的話還沒說完,麴義就出言慨嘆打斷了他的話語。

麴演摸了摸鼻子,訥訥跟着說道:

“是啊,想要脫離長安,確實有些難。”

他們麴家的年輕一輩麴英、麴光都在閻行的軍中效命,隴西、金城平定後,麴家也有不少族人被遷徙到長安城中,他們現下與驃騎將軍閻行的關係是息息相關,若要扯起反叛,就必須付出沉重的代價。

“蠢才,我是說這一戰難打!”

麴義拋下了樹枝,瞪了麴演一眼說道。

“我前後連棄汲縣、共縣、修武、獲嘉多座城邑,拋下高牆堅壘而不守,讓敵將顏良一路所向披靡、攻無不克,就是爲了重新驕敵士氣,引誘顏良長驅追擊,可是眼下兵力不足,這一戰依舊難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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