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到立冬過了, 趙雲並沒來找他。
周瑜有些坐不住了。
他從來不是什麼聰明人，周瑜是知道的，但也是頭腦清楚知道利害的, 這樣的機會, 這一生, 恐怕不會有第二次。可是他, 沒來找自己。
疑慮過後, 是無盡的擔憂。難道是出事了麼？
他按捺不住，又偷偷越了國界，到了蜀地。
潛進趙雲的府邸很容易, 他輕而易舉地避開了守門的，心中很高興, 腳下走得也快, 險些一頭撞進他臥房。
但聽房內有人輕聲一笑, 順窗飄出，道：“我給您剝開吧！”
說話的人話音清脆婉轉, 並不是趙雲。這樣話裡帶着點淺淺笑意地問詢一句，聽得人頗爲動心。周瑜胸中一酸，止步窺看，從他的角度，見到一人挺直的背脊。不必細認, 周瑜便知那是趙雲, 他似乎又瘦了, 周瑜的眉不由自主就皺起了, 心裡很有幾分不高興。卻見劉禪正對趙雲, 低着頭在一瓣一瓣地剝一隻橘子，黃色的橘皮被剝下, 白皙細長的手指慢慢悠悠地撕下一條條橘上的筋絡，那手倒比橘子更可口幾分。
周瑜的眉越蹙越緊。
但見劉禪慢慢把撕得乾乾淨淨的橘子遞到趙雲面前，趙雲讓了一下，輕輕一推，那幾瓣剝得細緻的橘子嘟嚕一下滾到地上。
劉禪也不生氣，彎腰撿了，笑笑將橘子放下在桌上，柔聲問，“您還生我的氣麼？”
趙雲沉默不答。
周瑜心中好生奇怪，按他對劉禪的寵愛，那是要做了什麼惹得他這樣生氣？
見劉禪握住他手，軟聲道：“打我幾下消消氣吧！”
良久不聞應聲，劉禪耍賴一樣抱住他。周瑜剛舒展的眉又一次斂緊了。
“還生我氣麼？”劉禪話音低了幾分，口裡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什麼。
他終於聽到趙雲開口，音一落進他耳裡，他只覺心都揪緊了。
趙雲沙啞了聲，話音極是冷淡，道：“臣不敢。”
趙雲的聲音說不上有多動聽，但說話向來也是清楚乾脆，這時開口卻像是喉間吞了塊碳一般，他不知這其中發生了什麼，又急又憂心。
卻見劉禪死命地抱住他，眼淚吧嗒吧嗒掉在他後襟。
“皇上回宮去吧，臣也要歇了。”
劉禪忽然站起身，猛抽出他牀頭掛的青釭劍，大聲道，“你要是還這麼氣我，我現在就去死罷了！”
劍鋒碰着劍鞘，當地一響。趙雲似乎也急了，猛起身走出一步，摔了。
“師父！”劉禪擲下青釭劍，搶上去拉他，跟他跌在一起，他嗚咽着含糊地道，“我不是有意！你要氣我一生一世嗎？師父，師父，嗚嗚，師父！”
他一聲一聲地喚着，周瑜的眉也一點一點地擰着。
良久，聽趙雲啞着聲道，“我怎麼樣都不重要，”話畢默然良久，緩緩道，“你可別再用這法子對付旁人。”
“師父，嗚嗚，”劉禪哭泣着抱住趙雲，哀哀地道，“我不知是怎麼就到了這樣了，我是永遠都不想傷害你的，你要信我！求你一定要信我！嗚嗚，師父，你要打我罵我我都認，別要永遠不理睬我！要麼你就殺了我，不能不理我！”
趙雲良久沒有應聲，只是緊張地抓住劉禪白皙的手指不動。
周瑜心裡翻江倒海一般很不是滋味。
“幹什麼要這樣？”隔着門，他亦感到趙雲暗啞的話音下壓抑的怒氣。
劉禪只是哭，並不答話，良久聽到趙雲長長地嘆氣一聲，道，“我並沒有怪你，我累啦，想歇下了。”
“嗯。”劉禪匆忙地擦了一臉的眼淚鼻涕，扶起趙雲到牀上坐着，小心地道，“你躺下歇着好不好？”
“快回吧！”趙雲只是靠着牀欄，淡淡說了一句。
劉禪又站了好久，才訥訥道，“好，我回了，明天再來看你。”
趙雲知道駁他也沒用，眼神空空地望着前方，默不作聲。
周瑜忙矮了身子往門後靠了一點，見劉禪的目光毫不掩飾着一股眷戀，上下打量了趙雲幾回，才慢慢走出，趙雲只如不覺。
待到劉禪走遠，周瑜重重地一推門。
出乎意料，趙雲只是空洞洞地發着呆，對他的到來一點反應也無。他有些尷尬地在陽光下站着，又有些氣惱地瞪住趙雲。
趙雲道，“你還不走麼？”
“我走了這麼遠來找你，怎麼，這樣就攆我走麼？”周瑜當他又在彆扭，重重地哼了一聲。
卻聽趙雲驚呼一聲，“公瑾來了？啊，你來了！”話音不同於之前對着劉禪的冷淡疏離，飽含着欣喜。
周瑜受他情緒感染，衝他一笑，轉身將門掩了，只當趙雲會急走過來抱他。
等了良久，轉臉見趙雲只是站起身，並無下一步動作，他有幾分不高興，衝着趙雲微微撅了嘴，“不想我麼？”
趙雲呵呵地笑着，對他道，“你過來，我抱抱你！”
“爲什麼不過來抱我？嗯？”周瑜衝着他一笑。
趙雲也不答話，只是順着他溫柔地笑着，目光卻不落在他臉上。他心中忽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急走幾步過去抱住趙雲，問道：“這回又傷着哪兒了？腿傷了不能走動了？”
趙雲循聲抓住他手，啞着聲道，“哪兒有你想的那麼脆弱。”順着他胳膊直摸到他臉上，捧住了，俯臉要親他一下。
這是從前他堵他口常用的法子，每一回有什麼爲難的不願告訴他的事時，趙雲就要用這法子。這一回，卻不靈了。
周瑜扭臉一躲，沉聲道：“又來嗎？叫你說句實話給我聽這樣難嗎？”說着話，手卻一刻不停在他臉上輕輕撫着，道，“嗓子這是怎麼了？”
趙雲抓住他手，只是笑。聽到周瑜抱怨了一聲，“不敢看我嗎？”
他的目光很空洞地在周瑜身上落下了。
一縷光線順窗緩緩移至，周瑜心中忽然一驚，甩脫他手後退幾步。
趙雲並不跟上他步伐，只是冷靜地問，“公瑾，你跟我生氣麼？”安靜的語調並着沙啞的嗓音問出這話，周瑜心裡一疼。
他緩緩擡手，顫抖着，無聲地在趙雲眼前晃了一下。
沒有反應。
再晃一下。
沒有反應。
他反覆地晃了幾次，趙雲試探地猛一下抓了他手。因用力過猛，一個趔趄，栽在他懷裡。
“你跟我鬧着玩嗎？”趙雲還笑着，緊緊地攥了那手不放。
周瑜眼裡瞬時就溼了一片。
“眼睛怎麼了？”
“沒事......”
“甭說些不着調的廢話！”周瑜火了，“怎麼了？”
他抓着周瑜手，很是尷尬，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努力討好地道，“我不是抓住了你手，我看得見你。”
他不會撒謊，只一開口就泄了底。周瑜嘆氣一聲，問道，“這麼嚴重嗎？”
“不嚴重，不礙事。”他笨拙地解釋着。
這一回是周瑜抱住他搶先一步堵了他口，溫柔地在他脣上吮吸着。他感到脣齒間沾上點鹹溼的東西。
“你哭啦？”趙雲慌了，“我沒事情，我看得到你，你看，我不是能抓住你手麼？公瑾，你，你別......”
他笨拙地努力想要向他解釋的模樣就像剛剛劉禪笨拙地求他原諒的模樣，周瑜一凜，問道，“劉禪害的你麼？”
“不，不，沒人害我。”
“是他麼？”周瑜厲聲問了一句。
趙雲忽然訥訥地不敢答話，空洞的眼神空空地落在地下。
這便是坐實了，周瑜氣得哽咽，道：“你那樣待他，你那樣待他......”後話卻再說不出。
趙雲握住他手，感到他在顫抖。
“彆氣，彆氣公瑾，”他還努力想哄好周瑜，擠出笑來安慰他，“我會好的，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彆氣。”
不聞周瑜應聲，趙雲緊緊抓住那隻手，彷彿抓着與這世上最後一絲的聯繫。
良久聽到周瑜長長地嘆氣一聲，道：“這回你得跟我走了罷，再留着，我怕見不到活的你了。”
趙雲低低地一笑，出乎他意料，並沒任何猶疑，暗啞着聲，道：“好！”
他見趙雲背過臉，努力想掩飾，眼淚卻從眼眶滾下來，緊了緊他手，心中暗道，這一生我可不會讓你再嚐到心灰意懶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