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祖昭在心中早有尋思,但也沒料到陳縣君竟是爲此事而來。
察舉是漢朝最重要的取仕途徑,凡能獲得察舉資質者必然是當地德才出衆之人。即便如此,每年名額有限,各縣所推舉的賢能也要經過一定角逐。
祖昭自知自己名聲不菲,從小便能孝順長輩、禮賢下士,又認真刻苦研讀詩書經文,再加上祖家大族的世家背景,的確並不缺乏參加察舉的資質。但重要的是,他現今年歲尚輕,較之縣裡其他德才之仕而言着實資歷不足。縱觀過去十餘年的察舉歷史,所錄取者皆是弱冠才俊,根本未曾有過十六歲少年破格取用的前例。
當然,這並非說沒有任何機會。只不過他從始至終就沒考慮過以察舉步入仕途,祖家三代將門,人丁興旺,家族富甲一方,單憑本家勢力足以成就一番事業,完全沒必要多費心思在選舉一事上面。若未能選入朝中授官,留在郡縣擔任一官半職倒是好的,萬一機緣巧合真被選入朝中,遠離本家勢力範圍,反而得不償失。
如今漢室式微,黃巾起義即將揭開帷幕,天下很快會迎來羣雄並起的時代。亂世之中沒有什麼比手握實際兵權更能體現優勢,無論是爲了生存還是別有所圖,只有真正掌握一支屬於自己的強軍,才能在這個世道上奠定話語權。
正因爲如此,選入朝中爲官雖然對培養政治資歷和積攥政治資本極好,可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顯然會有太多雞肋之處。與其困鬥廟堂,還不如於江湖壯大勢力,何況黃巾起義原本就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
“晚生何德何能,實在難以當得縣君大人這般擡舉。察舉雖無明文限制年歲,但往來舉仕從未有過弱冠之下者,晚輩年方十六,涉世未深,豈不是自討笑話麼?”腦海中飛快的尋思過後,祖昭禮貌的推辭道。
“祖公子又謙虛了。”陳縣君深意的笑道,表面上似是隻當祖昭是故作謙虛,而笑容背後卻有許多弦外之音。
“昭兒,該說的話適才我已與縣君說過了,此次縣君着實煞費苦心,再者今歲縣裡也確實沒有其他出衆的人選。你可別以爲自己有多麼了不起。縣裡先舉你入名,至於是否能取仕提名,還要看你的造化。”祖舉語氣漸露嚴肅之意,目光森嚴的盯着祖昭。
祖昭深知祖父雖是年近古稀,但絕非是一個慈和守本分的老人,可以說祖家能發展到今時今日成爲一方豪強的家勢,正是因爲祖父不懈和用心經營的結果。無論是幼年拜盧植爲師,還是避嫌黨錮,又或者是與公孫家聯姻,如此種種都不難看出祖父的城府與野心。此次要求參加右北平郡察舉,顯然也是希望祖家能重新踏入官場。
可惜的是,祖父雖然心機勃勃,卻對國家大勢缺乏有效的判斷。
不過即便如此,他依然得需要取得祖父的支持,所以絕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背道而馳。於是,他故意裝出一副憨厚的樣子笑了笑,沒有再刻意去接這番話。畢竟他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把握,此次郡裡察舉自己未必能順利錄選,歷史上年紀不過弱冠能入朝爲官者屈指可數,這種概率可不是說破就能破的。
“大公子品德出衆,又文武兼備,當真是我徐無縣不可多得的人才。縱然年紀尚輕,可只要心懷社稷,又能盡心盡力爲之,有何不可?”陳縣君笑呵呵的說道。
“晚生先謝過陳縣君如此愛擡了。”祖昭保持着謙虛的笑容道。
“適才陳縣君與我說過,今歲郡裡依舊是以舉孝廉爲主,舉賢良方正爲輔。不過經學和明算也並非無用武之地,劉太守那邊早傳出一些說法,郡裡今歲正巧有計曹掾史的空缺。”祖舉頗有提點意味的說道。
聽到這裡,祖昭徹底放心下來,看來祖父的本意並非是讓自己通過察舉入朝爲官。只要有祖父在背後的支持,憑藉祖家的家勢在郡裡某個一官半職絕非難事。
“大公子孝名已布全縣,而舉孝廉又是歷來最受青睞,相信若祖公子以孝廉入名,必能十拿九穩。”陳縣君像模像樣的說道。
祖昭的孝名確是有幾分聲揚,但並沒有到達家喻戶曉的地步。畢竟身爲世家子弟,家境富裕無憂,哪怕表現的再殷勤也無法讓世人體會到足夠的孝順。也因此他很清楚陳縣君的話只是單純的客套或敷衍,本沒有打算認真對待此次郡裡的察舉。
“晚生才疏學淺,德行愧欠,於孝只不過是皮毛,更遑論廉潔自守,實在當不得。晚生自以爲察舉應是長輩察言觀行之後方纔有定奪,此番既是縣君大人美意,晚生榮幸之至,一切聽憑阿公安排,除孝廉之外一應盡力而爲。”祖昭規規矩矩的說道。
“如此,果不其然還要由子正公斟定了。”陳縣君轉向祖昭,輕描淡寫的說道。
祖舉倒是一個強勢的人,寧願爲孫兒前途和祖家發揚光大親力親爲。早先與陳縣君閒聊過程中,他便有了一些想法,不過這會兒還是假裝思索一陣。
“若說賢良方正,這小子資歷尚且,萬萬是不足考據。倒是對經學有過鑽研,曾師從當世大儒盧子幹,去年還枉自編著了詩經、論語二賢書的斷句註解,也算是有三兩分小成了。”祖舉表面言語很是隨意,不過神色上卻甚爲引贊,實則正是在推崇孫兒的學術。
去年閒暇之餘,祖昭爲方便背誦儒家十三經,於是專門講最熟悉的詩經和論語做了一些筆記,一是斷句,二是適當的釋意。實則都是在這兩本書上直接記錄,根本沒有獨立成書,也從沒想過將其公之於衆。
“哦,是嗎?”陳縣君顯然的看向祖昭,饒有興趣的問道。
“晚生不過是妄自菲薄,區區鄙陋之見,豈敢貽笑大方?”祖昭說道。
“陳縣君,若是信任,還請爲昭兒以經學入名吧。”祖舉拿起茶勺舀了一勺熱滾滾的茶水,爲陳縣君的茶碗斟上。
“還是子正公了解祖公子,那此事就這麼定下來。下月初我便邀請縣裡三老耄耋共議此事,若無意外,下個月月底可以將公文呈報到郡裡。”陳縣君果斷的說道。
“請恕晚生無禮,也請阿公三思。晚生經學淺薄,若以經學入名,只怕未必能有十足把握。晚生倒是對明算或有幾分心得,不能說有多麼出類拔萃,但較之經學相信會更有幾分把握。”一番尋思之後,祖昭猶是說道。
“明算?”陳縣君有一些詫異。雖然之前祖舉已經提到過明算,但本以爲只是隨口說說。明算不僅複雜困難,而且又是歷屆察舉最冷門的科目,縱然得以出衆被錄選授官,那也只能當一輩子屬官,毫無仕途前景可言。簡直就是吃力不討好的選科。
“這小子自幼便會算術,家中賬務往日需要七、八人連算多日方能理清,但小子一人只算了兩天便整理的清清楚楚,差無分毫。家中許多先生、賬目都說小子敏捷靈光,倒是一個有天資的奇才。昭兒,你可想清楚了嗎?”祖舉前半句話自是在給孫子添光,而後半句話明顯帶着告誡之意。可見他不希望孫子選擇一個沒有前景的仕途。
“當真如此奇才?”陳縣君頭一次聽說祖昭還有這般能耐,甚至都有一些半信半疑,以爲是祖舉爲了推舉孫子而故意誇大其詞。
早在秦朝時期就有了九九乘法表,但一則古人學習機會不多,二則歷來又以詩書禮儀這類學術爲主導地位,自然不是那麼容易接觸算術。更何況九九乘法表只是基礎算術,單靠乘除法並不能解決所有數學問題。祖昭多多少少懂得一些諸如多元方程式之類的代數運算,處理賬務理所當然高人一等。
比起經學,算術不需要牽扯那麼多大道理。再者幾千年之後的經學依舊是以古代大儒思想爲主體,實在無法變出更多新花樣。
除此之外,眼下他最希望是留在郡縣之中謀一份官銜地位,既然郡府已經傳出有計曹掾史空缺,哪怕不是什麼有前途的吏職,但好歹也是有一定身份地位並能直接與郡府建立關係。
“經學博大精深,晚生縱然僥倖錄選只怕也不得服衆,更何況屆時郡府面前對答,稍有差池反而遭人笑話。明算之術重在技法,只要根基紮實,認真細心,哪怕有所差錯也不至於丟人現眼。”祖昭很是認真的說道,表面上這番話是說給陳縣君,實則卻是在回答祖父的話。
祖舉沉思一陣,最終蹙着眉頭緩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