禰衡道:“我近年在寫一本《胡夷風聞錄》,西域諸國已經寫完,想在康城定居一段時間,多瞭解一下康居粟特故境的民俗諸事。”
張靖笑道:“我近期將調任南州,先生若要隨行,就會耽誤寫書。”
禰衡異道:“南州?爲何要到南州?”
張靖便將毋丘儉賭約一事說了,禰衡皺眉道:“即使來年攻伐貴霜,康郡正在要衝之地,怎沒立功機會?攻伐貴霜之前,必會先攻周邊小部落,正是建功立業時,何必捨近求遠?”
張靖搖搖頭道:“征伐康居粟特時,攻堅營充爲前鋒,出於各軍平衡,後面戰事肯定以防守爲主,無論是征伐小部落還是貴霜,攻堅營基本沒有機會參戰。我國兼併身毒,駐軍管轄,調了不少南州官兵,南州此時缺少官吏,升職機會最大。依我之見,攻伐貴霜,肯定會以南線諸軍爲主力,調到南州立功機會很多。”
禰衡皺眉道:“周瑜、徐晃、姜維三軍是攻伐身毒的主力,怎能繼續充當攻打貴霜的主力?”
張靖笑道:“從北線攻打貴霜,後勤供應線太長,成本太高。南線有水軍相助,物資軍輜大半可從海路過去,運輸物流成本很低。身毒戰力不高,南線三軍損折很少,只需物資補充及時,擔當攻伐貴霜的主力十分輕鬆。”
禰衡見張靖分析得頭頭是道,道:“你沒在軍衙任職,對宏觀軍務怎會如此精通?”
張靖的宏觀思維不錯,真正的原因是與張角合魂,這是極爲重要的秘密,張靖怎能告訴別人?張靖摸了摸鼻子,道:“曾與逢嚴大人閒聊,說起這個話題,我拾人牙惠而已。”
禰衡眉頭一皺,沉吟片刻,道:“原來如此。我十餘年縱橫天下,辯論無人是對手,這次敗在清平手中,回去後卻越想越是心服。我一生只佩服孔融、楊修兩人,如今你是第三人,但孔融、楊修學識不凡,你這方面差些,我佩服你只是辯論,並非學識,算是佩服你一半。”
以禰衡的高傲說出這番話,對張靖已是高看一眼,張靖笑道:“孔文舉、楊德祖皆是當世大才,能讓先生佩服一半就是我的榮幸。我在年前肯定調走,這段時間先生就住在我府上,需人幫忙時儘管開口便是。”
禰衡狂傲慣了,道:“你派人幫我收集資料,我幫你出幾個主意,保你在仕途上連升數級。”
禰衡這話說的有些大,神態語氣都讓張靖感覺不爽,張靖摸了摸鼻子,道:“先生學識淵博,名望遠揚,先生可知爲何不得朝廷重用?”
禰衡冷哼一聲,道:“妒賢嫉能之輩遍佈朝堂,杜絕賢路,乃至大才流落在外。”
張靖聽到這話,才明白禰衡名望甚高,卻連學職也不能得任的真正原因,禰衡自我定位過高,又不懂爲人處世之道,所以落了這個人見人煩的下場,乃至館舍都不願容留。張靖與禰衡不熟,本不想交淺言深,又想禰衡來投的消息,很快就會報到姜述處,若是處理不善,說不定會給自己帶來負面影響。張靖皺了皺眉,道:“先生學識淵博,又有機變之才,只論才學天下可比肩者不多。但先生有一致命缺點,乃至世人不能相容。”
禰衡聽到上半句,自得地點了點頭,聽到下半句,臉色頓變,急問道:“有何缺點?”
張靖道:“先生自謂才高,天下有資格與你坐而論道者少之又少,餘者皆是庸俗之輩,不足以坐而論道。”說到這裡,禰衡點了點頭,顯然張靖這句說到點子上。張靖接着說道:“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師,其實世間之人即便碌碌無爲者,也有比先生高明的長處。譬如武者、醫者甚至匠人,先生或習劍術,但若遇到高手絕非其敵,可以這麼說,在劍道上比先生高明者無數。先生或通醫術,但與受過正規醫科教育的國學弟子,肯定大大不如,可以說醫術比先生高明者也是無數。再說匠人,或是木匠、或是鐵匠、或是金匠,論起匠人技藝,比先生高明者也無數。我們說劍法高明者,最著名者是王越將軍,王越將軍並未以此爲傲,而是謙虛謹慎,只言略通劍技小道,還未進入大成之境,每逢有高手較技,經常到場觀摩,研究衆人之長,補自己劍法所短,王越將軍自中年時便稱天下第一劍客,至今未聽說有人超越。論起醫學高明者,應數華佗和張機兩位先生,但並未聞兩位先生恥於與別的醫者溝通,甚至有些年輕弟子研究出新醫術或新藥方時,兩人不恥下問,年紀越長,醫術越高。其實論起學識淵博,並非孔融、楊修爲最,我認識的人當中,至少有數人可列孔融、楊修之前。”
張靖雖未明言,但所言已指出禰衡短板,一向狂傲自負的禰衡卻未大發雷霆,臉色雖然難看,但是神情卻很關注,顯然張靖指出的問題已經引起他的反思。但聽到最後,張靖後一句話又讓禰衡大不服氣,道:“何人?”
張靖道:“論起知識淵博,當世應屬蔡邑。”
禰衡略想一下,點了點頭,道:“我無緣與蔡大人相識,不知其盛名是否相符,蔡大人名聲很高,才學品德確實讓人不可挑剔,若無意外,確有資格排在孔楊兩人之前。”
張靖道:“文舉先生自小聰明,博覽萬書,文思敏捷。德祖先生有過目不忘之能,又善謀略,也是一位人物。若論治學,鄭玄先生可排於兩人之前。若論文思敏捷,陳琳先生文名更盛。若論雜學百家,兩人與陛下更是無法相比。”
禰衡並未答話,擡眼望着前方,眼神空洞,似被張靖所言將他的精氣神抽走。張靖接着說道:“文舉先生因受牽連,新朝以來又啓用任學職,與先生關係不錯,但文舉先生學識雖高,卻平易近人,尤其提攜晚輩。文舉先生朋友遍天下,無論擔任職務高低,府中都客滿爲患。文舉先生若您這般性情,能做到現在這樣嗎?楊德祖是一介狂士,然而只與數名文友相處時狂態大發,這種狀態限於場合,若在正規場合,卻是有名的謙謙君子。楊德祖若與先生這般性情,能在官場立足嗎?朝廷政治清明,何人敢阻塞賢路?先生名揚天下而朝廷不用,不是朝廷的原因,而是先生自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