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羅暉的話還是十分有用的,杜畿等人前腳剛剛回到所居的裡坊,後腳就有羅氏族人前來。
爲首的赫然是那名裡監門,這回他換上了諂媚的笑容對杜畿道:“孝廉毋怪,先前是一些鄉人之間的誤會,羽林公已經是教訓過彼輩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杜畿也是一臉和善地道:“無妨,無妨,都是鄉里鄉親的,有什麼誤會解開便好。”
裡監門引着一名青年道:“孝廉,這便是前些時日請來製作大翻車的匠人,我等原本準備讓其再修繕些農具再放走,不過羽林公發了話,這就給您帶來了。”
杜畿與顏益同時看向那名青年,只見他身形並不高大,身上衣袍雖乾淨整潔,不過卻不合身,顯得太大了一些好似是借來的一般。
青年的一雙眼睛十分有神,聞聽裡監門的介紹,反駁道:“我……我說了,我不……不是匠人。”
裡監門對那青年卻沒什麼好臉色,只道:“哼!落魄子,話也說不清楚,你不就是靠那幾分手藝賺錢吃飯,不是匠人又是什麼?莫要廢話,快快見過孝廉。”
被當面嘲諷呵斥,青年的麪皮漲得通紅,卻也不願失禮,朝杜畿拱手道:“鄙……鄙人馬鈞,字……字德衡,見……見過孝……孝廉。”
杜畿道並無狗眼看人低的習慣,十分客氣地回禮道:“見過馬君,我亦久仰馬君之名也!”說着話還特意看了一眼身旁的顏益。
顏益在一旁見了這一幕,心中大約知曉了此人爲何先被杜氏族人所忽視,後又被羅氏族人給輕看,即便是他做成了大型翻車幫助他們澆灌田地,亦是如此。
實在是因爲此人口吃得厲害,又手頭拮据,需要靠着幫人改進工藝謀生,才受人輕視。
想起從兄給此人標爲四星,還有那番評論,顏益靈機一動,上前一個長揖道:“馬君大名,在下亦久仰也,在下聞馬君心靈手巧,遠可比公輸班、墨翟,近可擬張平子,區區翻車,不過隨手施爲罷了。”
顏益此言一出,衆人皆驚,即便是馬鈞也是瞠目結舌,問道:“君……君是何人,又從哪……哪裡聽聞在下?”
顏益笑道:“在下鉅鹿顏益,字公利,見過馬君,至於從哪裡聽聞,倒不重要,須知道聽途說不如親眼所見,我這不就可以當面向馬君請益了麼?”
馬鈞出身扶風馬氏,祖上與本朝中興名將馬援也有親緣關係,只不過到馬鈞這一代,親緣早就遠得不能再遠,家境也落魄已久。
但無論如何,馬鈞都還自認爲是一名士人,絕非什麼賤籍匠人,遊歷各地一是增進學問,二是對各種技巧之物感興趣。
即便如此,馬鈞還是以爲這些機關消息之學乃是閒暇興趣,也不以爲自己在此道上有多了不起。
眼下聽聞顏益將自己比擬爲魯班、墨子、張衡,怎不令他大爲震驚。
馬鈞的面色更通紅起來,這次倒非是被氣的,也非是因口吃而着急,而是心情激動難耐,以爲遇到了個知音。
馬鈞道:“好說,好說,自當與顏君切磋。”
好嘛,這人一開心,連說話也順溜了。
那羅氏裡監門沒想到這不起眼的青年竟然被如此禮遇,自覺剛纔自己那番話實在有些丟臉,也不願留在此處,說道:“孝廉,我等這便去了,若有什麼事情儘管差人來尋我。”
杜畿道:“謝過門君,還請代我向羽林公致意。”
羅氏族人走後,杜畿引着顏益、馬鈞入內敘談,期間他也看出了顏益對這馬鈞十分感興趣,便不多說話,只是聽他們對答。
顏益先是從大翻車聊起,引得馬鈞結結巴巴地連說帶比劃,說了一大通,然後又轉到了其他事情上。
其實顏益又哪裡懂得什麼機關將作之術,但他與人攀談的技能是點滿的,大多時候只是靜靜傾聽,偶爾捧一下哏,問些似是而非的問題。
一席話說下來,即便是一開始以爲顏益的評價有些誇大的杜畿,也以爲此人的確有真才實學。
比起說,馬鈞的技藝更在於做。
杜氏作爲杜陵大族,族中當然有足夠的工匠與熟悉木作的族人。
在馬鈞的指導下,工匠們只用了半天時間便做出了一具大型翻車。
只見車身用三塊木板拼成矩形長槽,槽兩端各架一鏈輪,以龍骨葉板作鏈條,穿過長槽;車身斜置在水邊,下鏈輪和長槽的一部分浸入水中,在岸上的鏈輪爲主動輪;主動輪的軸較長,兩端各帶拐木四根。
只消操作之人靠在架上,踏動拐木,驅動上鍊輪,葉板沿槽刮水上升,到槽端將水排出,再沿長槽上方返回水中。 щщщ ⊕тTk Λn ⊕¢ O
如此循環,就可以把水從較低的河裡送到岸上。
這個翻車的形制比之時下人們所用的翻車不僅形制更大,而且更爲機巧,增加了不少結構,且操作簡便,也不費力,即便是十來歲的孩童也可以踏得動。
大翻車製成,架到滻水旁試驗的時候,引得一大羣人旁觀,除了附近的百姓之外,還有崔鈞等北上士人。
當大家看着河水經由翻車源源不斷汲入田渠,都是興高采烈。
附近鄉民們那是發自內心的欣喜,而士人們雖然不事生產,屬於“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中的後者,但也知道農事乃天下之本,水事爲農本之源,很多人更是即興作起了詩賦來頌詠此慕。
看到自己改良的翻車成效顯著,馬鈞也面有得色,不過他看着淤塞的河道,也不免嘆道:“此翻車只……只能治標而不能治……治本也,若不疏……疏浚河道,情況只會越來越……越差。”
杜畿把這話聽了進去,附和道:“馬君此言甚是,治水乃百年大計也,吾當再面請羽林公,促成治河之事。”
馬鈞點頭道:“只可惜在……在下不諳治水之事,不能助……助孝廉一臂之力。”
顏益趁機道:“若論治水之難,首推大河,而冀州境內諸水亦十分難治。然我離開常山南下時,吾從兄已請得治水名家馬道嵩治理滹沱水,開挖西柏陂以灌良田萬傾。且從兄感嘆開墾之難,命人改良直轅犁爲曲轅犁,比之舊式犁具增效數成,單人單牛即可輕鬆開墾一片板結之地。”
馬鈞佩服道:“常山府君所爲大善也!”
杜畿也道:“顏府君如此崇本,當爲常山百姓之福!”
顏益道:“吾兄曾言,士農工商,國之石民,各有所長,缺一不可,不當以高低貴賤而等分。”
“常山新設的六山學院,除開研習諸子經典的伏羲學院外,還有專門研習農事與醫術的神農學院,與研習格物之學的燧人學院。這機關將作之學,便歸爲格物之學範疇中。”
“在下以爲,以馬君對格物之學如此精通,當前往常山,與學院師生交流進益,不知馬君可有此意?”
開設學院在這時雖然是個大動作,但也非是什麼新鮮事,古有大名鼎鼎的稷下學宮,今有劉景升大建學舍。
然而,開設學院公開教習農事、醫術、格物之學,在時人眼裡簡直匪夷所思。
便是馬鈞這般對機關之學如此感興趣的人也是如此,喃喃道:“伏羲學院?神農學院?燧人學院?”
顏益笑道:“然也!吾兄嘗言,燧人氏教人鑽木取火,伏羲氏授人以漁獵創制以文字,神農氏嘗百草種五穀開市易,皆爲上古至聖。今人但讀儒家經典,少涉農、工、商、醫等濟世之學,而至聖所傳之學,又豈可荒廢,六山學院自當闡而發之,教授世人,造福世人!”
馬鈞讚歎道:“常山府君真奇人也!”
不僅是馬鈞,便是杜畿也讚道:“顏府君立意深遠,若此事可成,當爲美談傳世。”
顏益趁熱打鐵道:“如崔州平、王仲宣、龐士元等輩,皆是聽聞六山學院之盛名,故而受在下之邀一同北上游歷,杜君、馬君,不若隨我等一同北上,結伴而遊,豈不快哉!”
馬鈞本就喜歡到處遊歷,又視顏益爲難得的知己,當下便道:“好!我隨顏兄北上!”
杜畿聞言則是並沒有立刻作答,他此番回鄉固然是因爲要送繼母的棺木回鄉安葬,還有一個原因是受到好友,現任京兆尹張時的邀請。
張時出任京兆尹時間不久,深感地方難治,所以邀請杜畿來出任郡綱紀,爲他主持選用,協理政務。
而且,杜畿孝廉出身,起家便是一郡之丞,而顏良雖然近來名聲鵲起,但始終只是執掌一郡的二千石而已,自己去投奔發揮的餘地也有限。
杜畿略一沉吟便答道:“在下方歸鄉梓,又要爲母守制,不便遠行,還請顏君見諒。”
顏益也不介意,十分體貼地說道:“杜君自有安排,不過若他日杜君有閒暇時,還請來常山一晤,吾兄與吾必出城百里相迎!”
古人出城十里相迎已經是十分隆重的禮節,故而城外多設有十里亭,而顏益這出城百里相迎就有夠誇張,讓杜畿聽了也是哈哈大笑。
衆人在杜陵停留了兩天,略事修整之後,便繼續北上,只是北上的人員又增加了一個馬鈞。
在杜陵城北的長門亭外,杜畿親自相送。
看着長長的車馬隊伍,一個個與他打着招呼揮手告別的士人,杜畿也是暗暗感嘆道:“顏立善與顏公利都非等閒人也!”
他初遇上顏益的時候還只是爲他手下扈從之梟銳而驚訝,聽顏益說從冀州來到荊州招攬士人,當時雖幫着寫了幾封介紹信,但仍覺得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兩個多月後,顏益竟然帶着一大羣人北上,其中不乏如崔鈞、王粲、龐統、士孫萌等有德高士、名門貴胄。
而聽顏益所言,顏良此人非止武略驚人,其文治之功亦不可小覷也,想來此等人才,日後牧一州定非難事。
不過,聽說袁大將軍素來任人唯親,河北四州皆用其子侄牧之,顏立善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嗎?
顏益一行人辭別杜畿後,向北走一段路,過霸陵、新豐,來到渭水岸邊。
秦時本無新豐,高祖劉邦定都長安後,思念昔時在沛縣老家當亭長的逍遙日子,便在臨潼東北新建一城,“徙豐沛屠兒、酤酒煮餅商人,立爲新豐。”
這些皇帝喜歡吃的沛縣風味美食美酒,自然也成爲了長安士民的新寵,新豐更成爲關中地區的一個重要酒鎮,“新豐佳釀”也名揚海內。
衆人少不得在渭水邊上飲宴一番,以爲取樂。
而徐庶、石韜等人都搶着要爲司馬徽代酒,好一片鬧騰。
他們沿着渭水旁的官道一路向東,這條官道因爲連接雒陽、長安東西兩京,故而曾十分繁華。
然而,這條中原要道如今卻敗落了。
長安早就被赤眉軍破壞,雒陽又被西涼賊付之一炬,人口豐饒的關中地區被各路軍閥肆虐。
除開以長安、槐裡、高陵三個郡治爲中心的大長安區域尚且能保持相對平穩的局勢外,三輔的其餘地方仍舊充滿危險。
他們要一路向東經過鄭縣、華陰,然後沿着黃河向北,過臨晉、蒲阪、解縣去往河東郡治安邑,從安邑再往東翻過王屋山進入上黨境內。
雖然西涼賊已經敗了,但這片地帶還遺留下許多大大小小的軍閥,他們或是西涼餘孽,或是地方豪俠成立的軍事組織,或是落草的山賊。
而本地能搶掠的普通百姓大都已經被搶光、殺死、趕走,餘下那些大族建立的堡寨,這些軍閥也輕易打不下來,所以沿途的商旅便成爲了他們下手的目標。
即便是顏益等人一路沿着官道而行,仍舊持續不斷遇到騷擾。
對於有固定地盤的軍閥還好說,馮掌櫃與他們都打過交道,還沒進入地頭就提前遣人送上一份禮物,便不會有人來爲難,軍閥也是要恰飯的嘛,細水長流纔是正理。
然而,除開這些固定地盤的軍閥,此處還有臨時落草的山賊和到處流竄的流寇。
這一日,他們方從風陵渡渡過黃河,來到一處名叫雷首山的山地。
剛剛轉過一處山坳,就從道旁一株大樹上跳下幾個賊人,爲首一人揮舞着刀叫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打從此路過,留……留下……啊……!”
這個賊人話還未說完,便發覺不對,眼前的隊伍也忒龐大了些,心裡正猶豫要不要繼續把狠話喊完。
然而眼前的隊伍中有人已經亟不可待,衝上去就是一拳,把他的話全部堵回了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