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益不光能言善道,還是個行動派,到士人中間說了一聲故羽林監大書法家羅暉就在此處,當即一羣北上士人都願意隨他去拜謁請益。
當杜氏族人帶着杜畿以及衆人來到羅氏所居的裡坊時,羅氏族人如臨大敵,裡監門忙閉了里門站在爬到裡牆上道:“汝等聚衆而來,可是要鬧事麼?小心羽林公帶話給縣君,治汝等之罪!”
那杜氏族人前些時候受了不少窩囊氣,此刻卻是有底氣得多,回罵道:“你個殺才,看看清楚,孝廉郎在此,特來拜見羅公,還不快快打開里門,前方通稟!”
那裡監門睜大了眼睛一打量,這才認出了杜畿,心道不好,這杜伯侯不是離家好多年了麼,怎麼就回來了。
一郡孝廉可不是小小裡監門惹得起的,他忙下了裡牆打開里門,更提前派人去通知族長與羅暉。
里門打開後,杜畿與崔鈞謙讓了一番後,這才並肩入內,而其餘士子們跟隨其後,大搖大擺地進了羅氏的裡坊。
裡監門見來人中不少衣飾華貴,也不敢阻攔,只是通知族人鄉里,以防有事。
一行人徑直來到羅暉的居處後,投上門刺請見。
很快,羅暉的家人就大開中門,請衆人入內,這讓一直跟在衆人身後的裡監門大吃一驚。
如羅暉這般的冠族高門通常而言進進出出都走大門便開的小門,甚至僕從都得走別處的角門。
而大門通常只有迎接重要人物的時候,纔會打開。
杜畿雖然爲孝廉,出任過郡丞,但也不過是六百石官。
反觀羅暉的羽林監雖也只是六百石,但這可是中朝官,要比外郡郡丞高上一大截,且羅暉又是長輩,按理說怎麼也輪不到開中門相迎。
裡監門心裡驚疑不定,畢竟他們與杜氏之間的齟齬並沒有真個告知羅暉,眼下杜畿如此受羅暉重視,若是杜畿說些什麼,到時候羅暉若是怪罪下來,即便現任族長也不敢違逆。
而裡監門不知的是,羅暉家開中門相迎卻不是爲了杜畿,而是因爲同行的崔鈞。
崔鈞是太尉崔烈之子,自身又仕官二千石太守,從身份地位而言都要比羅暉高,且崔鈞祖父崔瑗擅草書,曾作《草書勢》以傳世。
羅暉當年在雒陽爲羽林監時,曾多次登門拜訪崔烈,切磋書法,與崔鈞極爲相熟。
既是二千石來訪,又是故交,所以開中門相迎也就不足爲怪了。
當杜、崔二人領着衆人來到堂前時,發現一位白眉白髮的老者已經親自站在堂下等候諸人,見衆人入內便笑道:“哈哈哈!我看到門刺卻是一驚,心想伯侯竟然回來了,又看到崔西河的名諱,實在令人意外啊!”
杜、崔二人忙趨步上前心裡。
杜畿道:“鄉里晚輩見過羅公。”
崔鈞卻道:“羅公何見外也,呼我州平便是。”
此中除了杜畿、崔鈞之外,其餘人大都不認得羅暉,但見都跟在杜、崔二人身後通名行禮。
羅暉道:“前時聽聞伯侯與州平都在劉景升處,眼下聯袂而來,又帶着這許多年輕英才,可是方從荊州北上?”
杜畿道:“正是如此,晚輩今日方歸家中,這便前來拜謁羅公。而崔君等人只是在杜陵暫時停歇,不日便將繼續北上。”
羅暉疑惑道:“繼續北上?諸君可是要往許都去?可從襄陽去許都,何必舍近而求遠?”
崔鈞笑道:“非也,我等非向許都而行,乃是去常山。”
羅暉道:“常山?可是有何特異之處?”
崔鈞道:“常山相顏立善興建六山學院,請來鉅鹿大儒張子明開課授講,我等受其邀請北上游歷一番。”
羅暉道:“顏立善,可是去歲官渡力挽狂瀾的討逆將軍?”
崔鈞道:“正是,羅公也聽聞此事。”
羅暉笑道:“老夫雖居窮鄉僻壤,也是有所耳聞。”
顏益本以爲,眼前的老者定會如過往諸多人一樣,打聽官渡之戰的詳情,而他又要站出來費一番脣舌。
不料羅暉卻不走尋常路,好似對打打殺殺並不在意,說道:“且不提這些糟心事,老夫新近寫了些字帖,諸君且入內來一觀,老夫可是聽聞邯鄲子叔、梁孟皇都寓居襄陽,看看老夫的字與二人孰高孰下。”
好嘛,原本杜畿還打算把話題引到疏浚河道之事,不過羅暉癡迷書法,一見面就拉着他們探討起了書法技藝。
衆人隨他入了堂內後,只見一方巨大的書案上已經堆了不少書冊,有帛書,有竹書,有紙書。
羅暉展開一幅帛書,上邊寫的是八分大字,得意洋洋地道:“聽聞梁孟皇宜爲大字,工於八分,不知比之老夫如何?”
衆人都湊上前去觀賞,只見羅暉的字果然寰轉有度,骨架清奇。
其中杜畿、崔鈞、王粲等人都擅書,杜畿當然不會輕易評價,王粲更是後學晚輩論不到他說話,崔鈞卻並無顧慮,說道:“公書法果然高妙,然僕以爲,公擅章草,於八分或非所長矣!”
羅暉聽他這麼說倒也不生氣,說道:“州平果然行家裡手,八分的確是偶爾爲之,做不得數,再來看看我這篇草書。”
衆人又湊近看去,見羅暉展開一卷紙書,上以草體寫就滿滿一卷。
若說剛纔的八分還有些循規蹈矩,則眼前的草書筆走龍蛇大氣磅礴,盡顯書法名家風範。
杜畿當先便讚道:“好字!羅公草書,可傳神也!”
崔鈞也讚道:“當年在雒陽之時,僕便以爲羅公書法已當世無對,不想今日一見更勝往昔啊!”
羅暉捋須微笑,顯得極爲得意,但嘴上卻說道:“州平謬讚了,老夫之字亦不過脫胎於二君之先人矣!且有師宜官、張伯英、趙元嗣、梁孟皇、邯鄲子叔、皇休明等人珠玉在前,老夫又怎敢言當世無對乎!”
羅暉這番話倒並非謙辭,建初年間,齊相杜度善草,見稱於章帝,上貴其跡,詔使草書上事,遂有“章草”之美名。
杜度也是杜陵人氏,乃西漢名臣杜延年曾孫,杜畿的族中先人。
而其後,安平崔瑗、崔寔父子也以草書名著於世。
同樣擅長章草的羅暉在旁人面前或許還拿拿架子,但在杜、崔後人面前,着實不敢自詡。
而師宜官、張伯英、梁孟皇、邯鄲子叔、皇休明都是當世公認的書法名家,其中數人名聲比羅暉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杜畿誇道:“羅公與所提諸公書法各擅勝場,並冠天下也!”
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於書法一道上,到了像羅暉這等造詣,的確是難以比較誰比誰更勝一籌。
崔鈞道:“正好,我等方從荊州而來,手中各有一些荊州諸公的墨寶,可請羅公品鑑一番。”
羅暉聞言立刻眉毛上挑,急切地道:“如此甚好,速速拿來一觀!”
在座諸君在襄陽時多拜在樑鵠、邯鄲淳、趙岐、宋忠、司馬徽、龐德公等人名下就學,蒙師長贈了一些墨寶,這次都有備而來,一一拿出來請羅暉過目。
羅暉看過諸人的墨寶,於其餘人的大都看過就算,但唯有對士孫萌拿出的一幅樑鵠所書八分,以及崔鈞拿出的一幅趙岐所書章草頻頻仔細斟酌,頻頻頷首。
“妙啊!妙啊!獸跂鳥跱,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好字!好字!”
這人癡迷起來就是不一樣,羅暉一個八十多歲白髮老頭子,看着面前的書法手中頻頻舞動,彷彿在隔空臨摹意會,神情投入,表情欣喜。
過了好一會兒,羅暉才止住了勢頭,意猶未盡地道:“咦?爲何我沒看到有邯鄲子叔的墨寶?”
邯鄲淳性格謙和,爲人滑稽,在座諸人都與之相善,不少人留有他的墨寶,不過他們卻不敢獻醜,因爲誰都知道顏益新得了邯鄲淳親手所書的兩冊書。
顏益便從隨身包裹中拿出這兩卷《笑林》與《藝經》來,雙手高舉遞給羅暉,說道:“此乃邯鄲公行前所賜,還請羅公過目。”
別人拿來的墨寶都是一幅字,多是十幾、幾十字,至多百餘字,但見顏益拿出來厚厚兩本紙書,羅暉也是微微訝異。
羅暉接過書冊,翻開一看,便被吸引住了目光。
如果說樑鵠以寫大字見稱,那邯鄲淳便是以寫小字而稱奇。
他們所用都是脫胎於隸書的八分書技法,也就是後世楷書的雛形。
邯鄲淳用以寫在書冊上的字體,放之後世有一個稱謂,那便是蠅頭小楷,正完美髮揮了邯鄲淳的書法技藝。
如果說章草、八分大字上,羅暉還略有所長,在這蠅頭小楷上,比之邯鄲淳肯定是自愧不如,所以看得是如癡如醉,竟略過了書中內容,只看進去了筆法筆意。
羅暉將兩冊紙書細細看罷,長吸一口氣道:“修短相副,異體同勢,奮筆輕舉,離而不絕。纖波濃點,錯落其間。若鍾虡設張,庭燎飛煙。嶄嵓崔嵯,高下屬連。似崇臺重宇,層雲冠山。遠而望之,若飛龍在天;近而察之,心亂目眩。奇姿譎誕,不可勝原。蔡中郎誠不我欺也!邯鄲子叔已盡得王次仲之書勢也!”
王次仲便是改進隸書爲八分書的上谷書法名家,羅暉將邯鄲淳的書法比擬王次仲,可以說是極其高的評價。
只見羅暉乾瘦卻依舊穩定的手指在書冊上一一撫過,像是撫弄二八處子的肌膚一般溫柔,眼中滿是讚賞之意。
這神情可把顏益給看得發愁,心想這老傢伙若是開口問我討要此書,那可如何是好。
好在羅暉顯然並沒有那麼不要臉,拿起書冊遞還給顏益,還用十分鄭重的語氣說道:“邯鄲公將此兩冊書贈予小友,足見其對小友之殷殷冀望,小友若悉心揣摩,時時習練,假以時日,或能爲又一書道方家也!”
顏益當然是恭恭敬敬地接回書冊,答道:“小子自當承二公之意,只是小子愚鈍,恐未必能有所成。”
羅暉道:“無妨,修習書法一如陶冶性情,小友尚且年輕,日後的路還漫長得很。若是覺得子叔的篆書、八分太過工整,不妨借鑑下老夫的章草,或能兩相補益,小有所得。”
說着便從書案上取了一幅自認爲滿意的章草遞給顏益,看得旁人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心想怎麼好事總是輪到這小子。
顏益也是心裡美滋滋,又是一陣拜謝。
聊過了書法,羅暉請衆人在家中進了飧食,席間也都是聊些各地風物趣聞,時人逸事,根本就沒談到什麼正事。
老先生畢竟年紀大了,精力有所不濟,衆人也沒有如往日般飲宴不綴,略進飯食後,便罷席告辭。
杜畿心裡有些鬱悶,從進到羅宅後,話題便一直圍繞在書法等事情上,他幾次想要開口說河道之事,卻總是找不到機會。
眼見筵席將散,杜畿正要冒昧開口,羅暉卻對他道:“伯侯,老夫雖早就不理俗物,不過也略有耳聞水道疏浚之事,此事族中小兒輩多有欠妥之處,先時我還不願插手,不過既然伯侯親自來了,自不會讓伯侯失望。”
杜畿聞言大喜道:“有公此言,晚輩自可放心。”
杜、羅二家因用水之事生了齟齬之事,杜畿只告知了崔鈞與顏益,其他人都並不知情,聞聽羅暉此言都一頭霧水。
只有崔鈞與顏益心中卻想,薑還是老的辣,別看羅暉七老八十,又沉迷與書法之道,實則心裡門清呢!
顏益仗着剛與羅暉親切交流的份上,開口說道:“敢言於羅公,小子與邯鄲公一般,於機巧一事上頗有興趣,聞公族中有請得扶風馬氏子,精於機關木作,可否容小子一見,好滿足小子獵奇之心。”
羅暉對於此事也知之不詳,只是聽聞過族中請了人來製作大型翻車,用以灌溉田畝,便說道:“或許有之,稍後我會讓小兒輩送其來見伯侯與小友。”
此言一出,杜畿與顏益都是心中滿意,再度向羅暉致謝後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