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春耕結束,朝廷動員向雒都遷移之前,最先遷移的反而是部分益州軍和南中軍,被遣返回益州。
聚集在江都附近的軍隊需要逐步解決,有序遣返、解散徵集來的軍隊,就是朝廷最大的誠意所在。
這種事情要大張旗鼓的進行,好明確告知內外,以免再滋生誤會。
重新回到雒陽的曹植也獲知這一消息,心情很是複雜,激烈的思維在腦海碰撞,他很想飲酒。
可這麼大的雒陽內外,竟然沒有能讓他喝的酒。
爲了酒,他又找到曹休。
曹休知道他的這個毛病,越清醒就越痛苦,很多時候只能寄託於酒水。
可雒陽、關中地區因糧食緊缺,已經不準釀酒;現在的酒大約就三種,一種是士民家中貯存的陳釀,這種自己悄悄飲用就行了,幾乎不會流通在外。
然後就剩兩種,一種是關中釀造的葡萄、百果酒,貯存在上林苑的地窖裡,官方宴飲時使用。
最後一種是曹丕釀的,受限於身體狀況,曹丕很少飲酒,可酒是朝廷宴飲、接待、祭祀場合的重要物資。
別人心疼糧食,可曹丕不會心疼,因此曹丕遺留了太多的酒水……這幾乎是雒陽地區唯一的合法酒水,就握着郭女王手裡。
曹植是個很感性的人,現在很想飲酒,自然不會被顏面、感情所羈絆。
就央求曹休,一起來雒陽西郊平樂觀裡找郭女王。
這裡臨時安置曹丕的女眷,他的許多妻子比他小十幾歲、二十歲,所以很多沒有名分的宮人確認無孕後要麼遣返家中,要麼改嫁到軍中。
就連劉協的一雙女兒也被早早接走,準備改嫁。
甚至出於報復心理,馬超也來接走了一位納做妾室……也不存在強迫與否的問題,這些出身較高的妙齡女子跟在曹丕左右本身就很難說是情投意合。
本身就是田信眼中有問題、不穩定的婚姻,馬超這裡接走一個也不算問題。
亂世中走來的女人,所求的真的很簡單,無非是安全感;再多一點,也無非是更好的存在感。
曹植來平樂觀時,就剩下郭女王與一些年老色衰的宮人,可謂清冷異常。
平樂觀本就是後漢檢閱軍隊的場所之一,地面平闊又有各類水渠,曹植來時郭女王領着宮人們正在水渠邊上架設小型水車。
曹休與曹植乘車而來,指着幾座架設好正轉動的小型水車說:“皆是夏侯夫人所贈,關中錢帛多支用於軍民吏士,倒是器械充足常做賞賜之用。”
平樂觀的河渠是從雒水開口引水,並向北的西園輸水……因地勢和枯水期的問題,輸水由水車完成。
漢末靈帝時期,十常侍之一的畢嵐就負責相關的工作,曾做水車取水,以方便灑掃地面而出名。
畢嵐的水車,比起北府製作的水車來說自然有些不如。
曹植剛從關中回來,自然清楚渭河兩岸、八水流域架設的水車。
如果河水充沛,那麼開挖河口就能讓水直接匯入渠溝;可遇到枯水期,就必須依靠水車取水。
出於防範洪水的考慮,河流修築水車設施需要各種衡量以減少被洪峰摧毀的可能性;而在支系的細小渠溝架設小型水車就簡單了,那裡需要汲水就在哪裡架設,不需要考慮太多水利問題。
曹植望着反覆週轉的小型水車,不由想到了曹丕。
以曹丕性格,肯定無法容忍生活區域裡有這種咕嚕嚕轉動的機械。
緊接着又是一嘆,曹休驅車上前,到平樂觀的偏廳等候。
觀者,館也。
當年西園是靈帝的宮苑、休閒、長居之所,正因爲靈帝長時間逗留西園,才編練了西園新軍。
平樂觀是帝室的莊園,臨近西園,就成了靈帝閱兵的地方。
曹植心中憂愁很難向人去說,曹休多少理解一些,這種事情沒必要強追着詢問。
因爲真的很簡單,不是想不明白的,而是鑽牛角尖不願意接受事實。
曹植的政治立場始終是很明確的,當年三兄弟爭位,爭的就是未來許昌朝廷的發展路線。
如果亂世依舊,曹氏、譙沛鄉黨有覆滅之險,那接掌大權的極有可能是曹彰,繼續以武力尋求生存和發展的空間。
如果亂世可以通過協商解決,那麼就是曹植的機會。
曹植與擁護漢室的舊臣、世家的關係很是親近,他接替曹操會繼續以曹氏丞相掌控朝廷,架空漢室天子,以霸府的形式治理天下。這個過程裡,漢室宗室、舊臣世家、曹氏及譙沛鄉黨,都能找到生存的空間。
雖然各自空間有些狹小,但不用殺成屍山血海。
可赤壁之後曹氏發展依舊順利,大勢已經握在手裡,所以選擇推翻漢室、屠戮異己分子,以更穩定的方式掌握、傳承權柄。
所以一切都明朗了,先是曹操找藉口賜死了曹植的妻子崔氏,使曹植與河北士族的聯繫被割裂。
再然後就是建安十九年,曹操稱王出入警蹕後開始一波波的清洗朝野異己分子。
到最後,襄樊戰役爆發,荊州軍逆勢被推,直接把曹仁圍堵在樊城,隱隱有打穿中路,與東吳瓜分黃河以南的趨勢。
這時候曹操病重,又生出重用曹植,以做備用路線。
曹植對此反應的態度是很明確的,直接醉酒,無法按期出行,只能作罷使外姓第一的于禁第一次單獨統率三四萬精銳中軍去救援曹仁,以穩定中路戰局。
結果也知道,于禁和麾下精銳中軍被漢水淹沒不知所措,只能投降……依靠這批精銳和鄉黨、夷兵,田信發展出了北府。
再然後曹操眼疾發作幾乎失明,在疾病折磨和連續劣勢戰況的壓力下,同樣情緒化的曹操開始悲觀,準備扶立曹彰以作爲最後的手段。
可他沒有撐到曹彰抵達就病逝,如果多撐幾天,親自把身邊的中軍指揮權交給曹彰,以曹彰和夏侯尚的交情,必然能拉着曹真一起站穩朝堂,不至於魏軍雖衆,卻在曹操病死後直接失去精神領袖。
是的,魏軍在之後戰事裡,已經失去了精神領袖。
曹真、夏侯尚、曹休、司馬懿、吳質這些人,誰都無法成爲魏軍的精神領袖。
唯一能接替曹操,合情合理合法獲得魏軍吏士擁護的人是曹彰。
而漢軍不同,前有先帝、大將軍分別作爲精神領袖,後來又有田信突飛猛進後來居上。
軍隊的領袖若在,哪怕吃了敗仗被打散了,也會聚攏回去。
勇烈稱著的孫堅打的敗仗不少,每次軍隊敗而不散,就在於他是吏士的精神領袖。
作爲曹操的兒子,如今大魏將亡,曹植很清楚當年那幾個月發生的所有轉折點。
任何一個轉折點都對魏國友善一點,也不會讓漢軍打成席捲、劈竹之勢;哪怕是孫權背盟這個轉折點,多堅持幾天也是有利於魏國的,可孫權太過不爭氣。
拿了那麼好的機會,結果被田信帶着後撤休整的疲軍給打的崩牙。
一開戰,就把戰爭計劃總指揮的呂蒙給摺進去……這種倒黴的事情都發生了,孫權找誰說理去?
當年的事情也就罷了,看着漢軍昂揚北上,曹植多少也有一點欣慰,起碼人世間還是有那麼一批爲理念而奮鬥的人。
可是呢,快把魏國打滅的前夕,他們竟然向田信投降了?
這種反差,令曹植無法接受。
更無法接受的是冥冥之中的那種天意,代漢者當塗高。
“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塗高也。”
這是孝武皇帝的感慨,一切發展就如感慨的那樣,哪怕中間有王莽篡漢,但也有宗室振臂高呼,達成了‘法應再受命’這一條件。
而後面一句到底指的是誰,就各有說法。
李傕郭汜亂長安,使三輔大亂前夕,李傕就找巫女卜算,算出一個‘闕’字,漢闕的闕,用顏料塗很高的建築物,不正是闕?
闕又跟李傕的名字同音,所以代漢者應該指的就是李傕……李傕這麼以爲的,一家幾百餘口被殺光了。
袁紹、袁術也是這麼以爲的,代漢者當塗高。
到底什麼時候代漢?
或許就是六七四十二這些數字加在一起,漢家出二十九位皇帝后,天命就會終結,由塗高之人接替。
一家一姓的一朝能有二十九位皇帝,已經不算委屈了。
可天下動亂四十年,爭殺不止結果依舊難逃天命讖語,這給曹植帶來了很大的創傷。
過去的爭殺,是毫無意義的爭殺。
因爲漢室還沒有傳夠二十九位皇帝,過去無意義的爭殺裡,自己父兄、朋友、親族、鄉黨的損傷也就顯得蒼白、無意義。
當世英傑反覆爭殺,依舊沒有跳出武帝做出的讖語,這種無力感已快擊垮曹植的精神。
不僅是內心痛苦很想借酒消愁宣泄壓力,更是精神面貌也受到了摧折。
以至於郭女王換了一套素色衣裳來偏廳見曹植時,不由驚呼:“子建何以如此?”
曹植卻恭謹模樣一板一眼施禮:“植拜見嫂夫人。”
曹休也施禮,解釋說:“子建自關中返回以來就是如此,我料是心病。要醫此病唯有美酒,故上門求酒。”
郭女王見曹植精神渙散模樣抑鬱,也沉默認可這言論,不由皺眉:“文烈,子建縱意妄爲,難道文烈也糊塗?子建如今模樣,如何還能飲酒?”
曹植開口,笑容苦澀無比:“嫂夫人,此係心病,恐狂躁而亡。”
郭女王瞬間就相信了,這家子人皆是非常之人,不能用常理來推測。
當即應允,呼喊侍女去地窖取酒,進而詢問曹植:“子建,老夫人何時能來?”
曹叡確認無法對漢稱藩後,不久前已經在鄴都稱帝,建年號太和,太和者,大大的和平也,表達了他對今後幾年的強烈期望。
不出意外的話,如果漢軍、府兵不做挑釁,魏軍也會保持極大剋制,以方便大家過幾年難得太平日子,以解決內部問題。
漢軍、府兵融合一體需要解決方方面面的事情,這就像蠶蛹一樣,這個化蝶、化蛾子的過程裡最好保持外部環境的穩定。
魏國空有強大的國力,卻被漢軍吃死,在疾風驟雨的進攻中崩盤的原因就在這裡。
曹丕篡漢後,魏國需要一個休養生息調整內外的時間,就如同結蛹化蝶一樣,曹丕的魏國就在這個化蝶的過程裡被漢軍追着打,打崩了。
現在曹叡的魏國也需要一個安穩的外部壞境,以解決魏國目前最大的問題……徵夷大將軍司馬懿。
如果漢魏之間突然陷入和平,最抓瞎的應該就是司馬懿了。
終究是憑藉魏國的國力獲取了統御諸胡的權力,最初諸胡畏懼的大頭是魏國的國力。
司馬懿需要更多的勝利來錘鍊六鎮兵,以讓諸胡吏士畏懼他,超過對魏國國力的恐懼。
若魏國不需要面對漢兵、府兵的壓力,就能分出力量解決司馬懿……不需要怎麼解決,來個過河拆橋,抽走配屬給司馬懿的外圍力量,使司馬懿無法用魏國力量平衡、抑制體系內的六鎮胡兵,那就崩了。
郭女王是在詢問卞夫人的事情,實際在問自己養子曹叡的信息。
畢竟能不能順利把卞夫人接回來,必須要看曹叡的態度。
說到底,從國家、宗族層面來看,曹丕是大魏的叛臣,曹氏的逆子,竟然跑到敵國去效力。
如果把卞夫人送還到曹植身邊,豈不是意味着曹植這裡是佔着道理的,是可以諒解,獲取優待的?
這會極大影響魏國的士民輿論,不利於統治。
從對曹叡的瞭解來說,以及事情的原則、影響力來說,曹叡是會拒絕的。
可想到那位夏侯夫人的存在,曹叡做事再肆無忌憚,也要顧慮一下他自己的身後事。
惹了那位夏侯夫人,曹叡或許能決定自己和家人的死亡,卻無法決定妻兒今後生活的事情。
郭女王所問,曹植精神稍稍振奮,露出喜色就回答說:“元仲已遣人迴應,具體如何,還要等天氣溫潤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