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陽,田信乘坐戎車引領百餘騎壓陣,順着甬道退回堵陽。
甬道內的糧食、器械都已運輸一空,顯得荒廢。
曹休一路無語,抵達堵陽後田信纔開口,臉上沒什麼表情:“曹鎮南,就此別過。”
曹休則戀戀不捨看看白兔,又看看蒙多,拱手:“待明年,與田君侯再戰中原。”
“好。”
言語不多,田信目送曹休跳下戎車,返身走向後面跟來的百餘魏軍輕騎,曹休一身輕便常服步履穩健,他的鎏金明光鎧自然成了田信的藏品。
曹休翻身上馬,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身邊的一名軍吏,眉頭淺皺:“洧陽亭侯何以至此?”
郭奕體弱而面瘦,正用一種羨慕的眼神看田信背影,乾咳兩聲才虛弱回答:“爲圖田孝先而來。”
幾聲咳嗽後,郭奕面容微微泛紅,曹丕當太子時,他是太子文學,掌握機密,現在領侍中之職。
去歲年末染疫,荊州方面傳來田信所做的《防疫救護十二策》,勉強把命吊住,休養半年已恢復大半,但仍舊體虛。
曹休想追問,又忍住,自驅馬向北揚鞭輕馳。
郭奕以面巾遮住臉防塵,跟着其他騎士調頭向北。
澧水源流對岸,馬超等人駐馬等待,田信騎乘蒙多渡河,笑着拱手:“不負使命。”
除了孟達笑容勉強外,餘下將領喜悅之情洋溢。
宛口會戰雖然沒拿到想要的戰果,可已經打疼魏軍,南陽可以安穩屯軍到明年。
簡單的宴飲後,也就分別率軍後撤,馬超規定的駐地在宛城,關平在襄陽,孫朗、鄭甘在新野一帶執行軍民混屯,倒是孟達、徐祚還沒有。
徐祚已經放棄水軍影響力,也不願去東征戰役裡給自己添堵。
田信送關平至望花亭,龍驤軍已經啓程,只有關平百餘騎留在堵陽。
兩人遠離大衆,關平牽馬而行:“堵陽非孝先則無人能守,然久守必失,陛下又愛人而輕土,爲爭寸土而使銳士疲於巡守,得不償失。”
“兄長是說陛下會撤堵陽之防?”
“對,孝先早做準備。”
關平口吻確信,他認識劉備身邊太多的人,有更多確鑿的信息能讓他判斷:“我料東征凱旋後,明年右軍出祁山進伐陳倉,鎮北將軍應該會出褒斜道作爲偏師疑兵。而武關道,則由孝先和孟起將軍主攻。”
“陛下應會留後軍守荊州,率前軍、中軍進伐中原,使魏軍首尾難以兼顧。”
明年的事情,現在關平就有一定消息,說明已經開始策劃明年的戰爭。
關平稍稍停頓,又說:“或許會調孝先脫離左軍,隨同陛下北伐中原。”
去年、今年年初時,主力部隊在益州,與荊州軍隊夾擊關中是地緣優勢;現在主力部隊匯聚在荊州,如果一戰能克定中原,那關中就更好打了,幾乎能兵不血刃,傳檄而定。
田信靜靜聽着,如果戰役發展如劉備近臣規劃的那樣,那麼北伐中原將是自己最燦爛的一仗。
這一仗打勝,關中輕易可定,青徐、江東也用不着自己出陣,有的是將軍去平定。
或許自己會做一段時間的駙馬都尉、奉車都尉來鞏固地位,野戰軍之類的東西,可能會距離自己越來越遠,地方郡守、州牧、都督這樣的職務也將永遠跟自己劃清界限。
籠中鳥,衣食無憂,富貴無匹。
如果自己再老實一點,順服一點,低調一點,那麼必然當世稱頌,人人羨慕。
或許還有機會成爲某種楷模,千百年後被宣傳、推廣,成神成聖。
可這是自己想要的?
自己是有理想的,這個理想需要一步步打牢根基,才能建造。
關平觀察田信的神態,遂擡手輕拍田信肩背:“孝先,人苦無足。你若退一步,衆人都會記你的好。”
“可這些人能記多久?能立字據麼?又拿什麼做擔保,誰又能做擔保人?”
田信駐步,看着只有十九歲的關平:“兄長,這些人不過三十歲、四十歲,等他們老死,你我也才三十歲、四十歲。那時候拖兒帶女,難道要期望於別人心懷仁慈?待那時,你我威名赫赫,卻退歸田宅之間,手無寸兵,就不怕諸呂舊事重演?”
關平臉色不太好,他的兒子已經出生,他也是做父親的人。
田信深吸一口氣:“你我已然是勳貴,卻出自微末寒門。大漢若三興,勳貴外戚、門閥豪強、寒門宦官,這反覆爭殺,何時能止?何人能止?”
黃巾之亂沒有衝擊到地方豪族的根基,這些年來動亂更讓地方豪族得以壯大,家家有塢堡,生產技術幾乎都握在這樣豪族手裡,形勢比黃巾之前還要惡劣。
技術就是生產力,又有塢堡做護身符,這些人退則把控地方經濟蠶食百姓血肉緩緩壯大,進則在朝堂中呼風喚雨,會攪亂一切試圖改革的行爲。
豪族得不到滿意的政局,是不會放棄的。
混亂的朝堂,法律、秩序、道德會持續滑坡,老一代人死的死退的退,新來的可不會溫情脈脈和你講道理。
這是一個死結,除非諸葛亮能將所有的豪強、門閥打回原形。
“兄長,你我若在,興許還能匡扶社稷庇護子孫。前漢、後漢四百年,大漢皇帝說換就換,誅族的勳戚之家比比皆是,也不差你我兩家。”
深吸一口氣,田信目光誠摯:“我不貪,不該我的,我不奢望也不伸手。但是該我的,誰也別想搶,也別想騙。我信服諸葛丞相,至於其他人,我誰都不讓。寧肯你我的子孫更換皇帝,殺戮豪族,也不能讓豪族更換皇帝,殺你我子孫。”
“如果……關侯詢問,兄長坦言就是。不論荊人,還是中原士人,我只服諸葛丞相,餘下諸人我誰都不服,亦寸步不讓。”
“孝先,你我兩家並無底蘊,如何能強爭?”
“兄長糊塗,陛下、君侯能白手起家,創下這番基業,何言缺乏底蘊?”
田信說着拆下自己頭巾,露出一頭短髮,洋溢自信笑容:“兄長,此與髡刑無異,誰敢笑我?我一言,能使三萬餘降軍盡數隨我剃髮,這算不算底蘊?”
“正所謂一步先步步先,招撫降將讓與高位,此無可厚非。可餘下之人,值得你我忍辱退讓?”
“關侯欲成就陛下大願,能暫時忍讓,你我也能忍讓一時,卻不能處處忍讓。”
“你我本就能做的更好,何必太阿倒持,假手於人?”
田信一口氣說完如釋重負,壓力卻轉移到關平頭上。
他望着田信久久無言,受士人啓蒙,心中多少有些敬畏高門大族。
可又覺得田信說的有道理,爲什麼要讓?
自己讓一步,追隨自己的人就要跟着讓一步,讓兩步。今年讓一步,明年讓一步,能有多少餘地來讓?
臨走,關平思來想去告誡一聲:“孝先,若使降軍隨你剃髮,恐會引大衆譁然驚詫。”
“呵呵,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哪能輕易譭棄?”
田信笑容輕嘲,低頭看兩手指甲,又擡頭看關平精修的眉毛,關平心緒一沉,無奈非常:“你好自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