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輛馬車與牛車散亂地停在營中,士兵們把一頂頂帳子拆卸、摺疊、捆好擱到車上,還有望樓、柵欄、鹿砦什麼的,也都要拆散了帶走。整個營地熱火朝天,亂哄哄的一片。
兩名近侍帶着鄧展,走到一輛裝滿箭矢的牛車旁邊,讓他坐了上去。忽然附近傳來一陣叫喊聲,他們回頭一看,原來是一處大纛沒繫住,斜斜地朝這邊翻倒過來。周圍的士兵吶喊着去拽繩子,可還是拽不住。只見大纛轟然倒地,寬大的旗面把整輛牛車都給蓋住了。
鄧展和旁邊的兩個侍衛都被壓在了大纛之下。他在旗下身子一橫,眼神閃過一絲狠戾,右腿膝蓋一頂,正撞在其中一名侍衛的咽喉,後者一聲沒吭就昏了過去。他又用雙足夾起一枚箭鏃,狠狠釘在另一名侍衛背後。鄧展迅速掀開大纛,對迎上來的士兵喝道:“到底是誰幹的!怎麼這麼糊塗!!”
他身披輕甲,又把捆縛着的雙手藏到背後,一時間竟沒人認出來他是個囚徒,還以爲是淳于瓊身邊的某個侍衛,都不敢靠近。鄧展罵了一通,這才讓開身體:“快過來幫忙!”趁着士兵們一涌而上的混亂,鄧展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臨走時還在手裡握了一枚箭鏃。
他估計就算士兵們發現纛下昏迷不醒的侍衛,也會以爲是砸昏的,那會爭取到不少時間。鄧展迅速判斷形勢,隨手偷了一件風袍,然後走到營中下風處的一處簡陋的土溷裡。這是一個一面是緩坡的大土坑,士兵平時順着坡面走到坑底便溺,味道非常重,一般很少有人靠近。鄧展用箭鏃磨斷了繩子,活動一下手腕,改換了一下裝束。等到他再度走出來時,已經是一名幽燕的騎兵。
所有人都在忙着拆卸,沒人留意到這位其貌不揚的騎兵。鄧展在營裡自由走動,琢磨着下一步的行動。對虎豹騎出身的人來說,搶一匹馬逃出軍營,輕而易舉。但鄧展不能這麼一走了之,曹家二公子如今還在袁紹營裡,吉凶未卜,他必須做點什麼。
鄧展憑着記憶,在營中四處尋找,努力回憶上次遭遇二公子的地點。他拉住一個過路的士兵問路,士兵對這位騎士不敢怠慢,告訴他這裡是淳于瓊將軍的營盤,郭監軍的營盤在另外一側。根據這條模糊不清的線索,鄧展一路摸到了公則的營地附近。
這裡的大部分帳子也正在被拆除,現場一片忙亂。鄧展小心地貼着人最多的地方轉悠了許久,發現在東南角有一座小山丘,也被木柵欄圍成營地的一部分。比起其他地方的熱火朝天,那裡卻很安靜。
鄧展心中生疑,信步走了過去。他看到,在山丘的緩坡之上,有兩個人正在鬥劍,一高一矮。高的那人面目陌生,矮的那個少年卻熟悉得很——不是曹丕是誰?此時兩個人拼鬥得異常激烈,一時分辨不出是在比試,還是真的在廝殺。聽那鏗鏘之聲,用的不是木劍,而是真劍。
鄧展大吃一驚,心想難道二公子是奪了把劍,試圖逃離?他不及多想,順手從身旁輜重車上抽出兩把短戟,朝着那高個子甩過去。史阿忽見暗器飛來,顧不得給曹丕喂招,慌忙收劍挑撥,勉強撥開二戟。趁着這個當兒,鄧展又抽出第三把短戟,朝他們跑去,口中大喝:
“二公子!我來助你!”
曹丕聽到這呼喊,渾身一震,驟然回身,眼神銳利至極。鄧展連忙開口要自報家門,卻不料曹丕手中長劍一振,毫不遲疑地刺向他的胸膛。在那一瞬間,鄧展寒毛倒豎,彷彿回到了許都的那一夜,彷彿再度面對王服那雷霆般的快劍和凜冽殺意。好在曹丕的劍法還顯稚嫩,鄧展下意識地閃躲,這一劍只是刺穿了他的右肩。鄧展本來就是大病初癒,失血未復,此時驟受重創,一下倒在地上,幾乎暈倒過去。
“這人是誰?”史阿擦了擦額頭的汗,走過來問道。他如今算是半個默認的保鏢,若是魏文出了什麼問題,干係不小。
“仇人。”曹丕努力讓表情顯得平靜,心臟卻劇烈地跳動着。他沒想到,在袁營里居然還有能認出自己的人,幸虧當機立斷,否則自己很可能就暴露了。他仔細去端詳鄧展的面孔,覺得有幾分熟悉,似乎以前在府上或者田獵時見過,大概是哪位曹氏或夏侯氏的親隨吧——只是不知他怎麼會跑來袁紹營裡。
史阿問:“怎麼處置?”曹丕有些爲難,他有心把這傢伙一劍捅死,永絕後患,可又怕會有什麼牽扯。正猶豫間,遠處一陣馬蹄聲傳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將領驅馬跑過來。這人耳大如扇,鼻若懸膽,正是淳于瓊。
淳于瓊聽到鄧展潛逃的消息以後,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尋找目擊者。很快就有一位士兵前來舉報,說一個行跡可疑的騎手向他問路,然後朝着郭監軍的營地去了。淳于瓊一聽,立刻騎馬趕過來,正看到曹丕刺中鄧展的肩膀。
“你們好大的狗膽!敢動我的人!”淳于瓊怒不可遏,眼前這兩個人他都不認識,想來是哪處營頭的低級軍校,所以說話一點也不客氣。
“你的人,可是要試圖刺殺我。”曹丕不甘示弱地擡起頭。他不認識淳于瓊,但從甲冑就知道是個大將,有他在場,鄧展無論如何是殺不掉了,只能先栽贓再說。
“鬼扯!他纔來不久,跟你一個小娃娃能有什麼仇怨……”說到這裡,淳于瓊忽然停頓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露出一副詭秘笑容:“難道說,你們原來就認識?”
曹丕心裡一突,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時鄧展咳嗽一聲,掙扎着要從地上爬起來。曹丕眼明手快,圍着鄧展緩緩走了七步,突然大喝:“我費了千辛萬苦避入袁營,不讓仇人知道底細!你又何必窮追不捨?”
鄧展聽到這幾句話,眼光一閃。淳于瓊在馬上奇道:“我說老鄧,你真的認識這娃娃?”曹丕搶先冷笑道:“我乃扶風魏氏子弟,名叫魏文。我兄長唯恐我奪其位子,買通了這人三番五次害我,豈會不認識?”他倉促間用七步時間編出來一段兄弟相爭的故事,也算是捷才了。鄧展立刻心領神會,立刻接口叫道:“魏文!若不是我身陷袁營不得自由,定要去殺你不可!”
兩人對喊了幾句,俱是微微點頭,算是把對方的處境差不多摸清楚了。曹丕暗自鬆了一口氣,看來這鄧展不是叛變,而是出於某種緣由被帶進袁紹軍營,現在自己至少不會有暴露的危險。
聽着兩個人的對談,淳于瓊卻呆在原地,捏着馬鞭,恍然失神。
魏文這個名字,讓他回想起來,在董承死前,在渡口留下的二字血書,是他在最後時刻試圖傳達出來的重要訊息。這兩個字只有淳于瓊知道,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過。
那兩個字,乃是“魏蚊”。
一個只有齊魯人——準確地說,是隻有琅琊人才知道的詞。
“巧合嗎?”淳于瓊心想。
許都,皇城。
皇城已被修葺一新,被大火焚盡的宮殿也被重建。尚書令荀彧手持文卷,慢慢踱着步子走進禁中。冷壽光一早恭候在那裡,看到荀彧來了,恭敬地推開寢殿的殿門,請他進去,同時口中喊道:“尚書令荀彧覲見。”
荀彧和冷壽光對視一眼,都是淡淡的苦笑。他們都知道,天子如今不在這裡,這些虛文無非是給外頭人看的,雖然滑稽,卻不能省略。
皇帝在官渡御駕親征,這事若是捅出去,一定會天下大亂。現在許都對外給出的說辭,是皇帝又染重病,只得在深宮調養。皇帝一向體弱多病,去年冬天差點病死,所以沒人懷疑其中有問題。更何況,荀彧荀令君每三天就會去探視一次,是唯一被允許覲見的外臣。他說一切正常,那就更沒人多嘴了。
這段時間,許都特別平靜。滿寵走後,徐幹蕭規曹隨,繼續按老法子經營許都衛,滴水不漏。而雒陽那班臣子,除了偶爾上書要求拜見天子以外,也沒什麼特別的動靜——董承已死,楊彪蟄伏,剩下的硬骨頭不多了。
最讓荀彧感到意外的是,孔融這個大刺頭居然格外老實。若換了平時,他只要三日未見天子,一定會把整個尚書檯鬧得雞犬不寧。可開春以來,這位少府大人一反常態地低調,不僅上書次數變少,連出格言論也不多了,平時只跟司徒趙溫等人互相走動,許都衛都查不出可疑之處。
仔細算下來,孔融的異常舉動,恰好是在議郎趙彥被殺之後。荀彧對趙彥做過調查,認爲那只是一次董承餘黨的個人義舉罷了。郭嘉對這個結論並不贊同,不過他要前往官渡,便沒有徹查。
“雖然還有些隱患,但有荀令君在,沒問題的。”郭嘉臨走時說。荀彧對此只能苦笑。他知道爲何郭嘉如此乾脆地撒手不管,因爲趙彥的好朋友陳羣非常憤怒,一口咬定是郭嘉陷害忠良,官司一直打到了曹操那裡。郭嘉索性把爛攤子交給荀彧來收拾,自己揚長而去。
趙彥之死的震動還不止是在許都,它被有心人渲染成了一起政治迫害事件,和楊彪被拷掠的事提升到同一高度,甚至被寫入了袁紹的檄文中去,這在士人之中造成了波動。更有人把這說成是古文派對今文派的一次挑釁,一個與世無爭的今文士子,在古文派當權的城市裡慘遭殺害,這是要用刀匕來毀滅經學。
荀彧在許都禁止了這些流言的蔓延,但許都之外就無能爲力了。
他努力搖搖頭,把這些思緒都努力趕出腦海。與在前線鏖戰的曹公相比,這些都是小事。如何把足夠的兵員和補給送上前線,纔是最重要的。他深吸一口氣,踏進寢殿。在他面前,伏壽穿着全套宮裝,跪坐在坐榻之上,光彩照人,只是眉宇間有幾分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