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他一扯胸口,露出右胸一處觸目驚心的傷疤,“我一家老小,全數拋屍泗水。我獨活至今,只爲殺死曹賊,爲徐州十幾萬百姓報仇,懇請大人成全。”
曹丕的臉色陡然變了,劉平按住他肩膀,平靜道:“你不是受僱於袁紹的東山人麼?此事你該去找郭大人商量,我不過一介商人,又有何能爲?”徐他昂起頭來,黃褐色瘦臉頰顫動一下,難以分辨是笑容還是憤怒:“大人可不是什麼商人。你們從白馬城出逃,是劉延與你們配合演的一齣戲,我當時都看在眼裡了。如果我說給公則聽,你們就會死。”
四周的空氣一下子凝滯住了,徐他的話直截了當,反倒更具威脅意味。劉平眯起眼睛:“可我能做些什麼?”徐他毫不猶豫地說:“我要你把我送進曹軍主營,要近到足夠可以刺殺曹賊。”
劉平的呼吸依舊平穩,他把視線緩緩轉向曹丕:“小魏,這件事,就由你來定吧。”這是個避嫌的舉動,表明漢室對刺曹沒有想法。曹丕卻沒想到劉平居然讓自己來做決定,一下子沒什麼心理準備,慌亂了一陣才說道:“你確定要這麼做?曹操治軍嚴謹,你進了主營,就算成功,也沒機會逃掉了。”
徐他手掌一翻,表示對這些根本不在乎。曹丕飛快地轉動着念頭,心想如果是父親或者大哥面對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纔好,忽然,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天才的想法涌入腦中。
“這麼說,你願意爲刺曹付出任何代價?”
“是的。”
“很好很好,很有荊軻的風範嘛。”曹丕讚賞地看了他一眼,又環顧四周,“那咱們現在缺的,只剩一個樊於期了。”
“樊於期?”徐他眼神有些茫然,他根本不識字,這輩子唯一學過的兩件事,只有務農和劍擊。
“他是秦國的將軍,後來叛逃到了燕國。荊軻取得了他的首級,才得以接近秦王身邊。”
“哦……”徐他的眼神漸漸亮了起來,他身爲刺客,自然明白這意味着什麼。曹丕揮了揮手,上前一步:“你暫且留在我身邊,等到時機成熟,我會爲你做易水之別。”
徐他與曹丕對視片刻,終於雙膝“咕咚”一聲跪在地上,用配劍割開手臂上的一片血肉,用手指蘸着血擦拭曹丕的劍身。這是死士們效忠的儀式,意爲“以肉爲劍,以血爲刃”,將自己化爲主家的利刃,兵毀人亡,在所不惜。
曹丕俯視着徐他,這是他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死士,心情有些得意,也有些複雜。
顏良的死訊當天晚上就被公佈出來,諸營着實騷動了一陣。好在公則和淳于瓊及時彈壓,纔沒釀成大亂。公則宣佈在袁紹下達新的命令之前,全軍都要聽從他的調遣。他是監軍,於是這個命令被毫無障礙地執行下去。
整個袁營當夜都嚴陣以待,公則還撒出去大量斥候,去偵查曹軍進一步的動靜。一直到快要天亮的時候,消息終於傳回來了。
斬殺顏良者,是玄德公曾經的麾下大將關羽,他如今已投靠曹營。顏良的部隊覆沒之後,關羽沒有立刻趨向白馬城,而是在白馬與延津之間建起一道由弓兵定點哨位與遊騎構成的遮蔽線。袁紹軍的不少斥候都在這條線附近遭到狙殺。
好在關羽的兵力不足,無法在黑夜裡做到全線封鎖,還是有幾名袁軍斥候漏了過去,給公則帶回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曹軍主力從官渡傾巢而出,直撲白馬而來。
而與此同時,來自於蜚先生的一封加急密信也交到了公則手中。公則展信一看,驚訝得眼珠都要掉出來。蜚先生給他的建議,居然和昨天劉平寫在掌心的那一個字,完全一樣:
“撤”!
公則把密信揣好,親自趕到劉平和魏文的宿營大帳,忐忑不安地向劉平請教道:“先生昨日手心之字,我一晚上都沒想通。還請先生教我。”
劉平見他主動來問,知道這個關子算是賣出去了:“敢問今日可是有新消息了?”公則連忙把曹兵大軍壓境的事告訴他,劉平點點頭:“這就是了,先生你的大機遇,就在這裡。”
他看到公則還是一頭霧水,繼續說道:“我來問你,袁紹指派大人爲渡河先鋒,所圖者爲何?”
“攻拔白馬,確保渡河無憂。”
“那爲何圍而不攻呢?”
公則遲疑道:“袁公的意思,自然是圍城打援……”
“不錯!”劉平一拍几案,“袁公真正關心的,不是小小的白馬城,而是如何調動曹公,來一場大決戰,以優勢兵力一戰而勝。顏良這一敗,看似曹軍大勝,實則把曹公拖入尷尬境地,再無法龜縮在官渡,只能驅軍來救白馬,而且一動必是傾巢而出——我問你,你們這裡一萬多人,能抵擋得住麼?”
公則略算了算,回答說曹軍在官渡總兵力有六萬之衆,我這裡一萬多人雖抵擋不住,堅守數日等到袁軍主力來援,不成問題。
劉平搖搖頭道:“郭大人這就錯了。如果你在白馬周圍拼死抵擋,曹公最多象徵性地打一下,然後趕在袁公抵達前就撤回官渡了,但是——”他故意拉長聲調,公則身體不由自主前傾,“——但如果你現在主動後撤,遠離白馬,曹公又會如何呢?”
公則現在完全被劉平牽着鼻子走,連聲問如何。劉平身子往後一仰,雙足微蹺:“白馬之圍一解,曹公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儘快把白馬城內的軍民輜重回遷官渡——這可走不快呀。”
公則“啊”了一聲,立刻全明白了。
他這一撤,無形之中把白馬當成一個包袱扔給曹操,曹操還不得不接。趁着曹軍背起包袱緩緩退往官渡的當兒,袁軍主力便可迅速渡江,在黃河與官渡之間的廣袤平原形成決戰。
公則懷裡揣的那封密信裡,蜚先生說的和劉平論調差不多,但他行文匆匆,並未詳加解說。如今聽了劉平分剖,公則方纔恍然大悟,不由得心悅誠服地伏地讚道:“先生智慧,深不可測。漢室重光,指日可待啊。”
劉平坦然受了他一拜,心中卻一陣苦笑。這等謀略和眼光,他可沒有。這一切說辭,都是他在臨行之前與郭嘉商議出來的。那幾天裡,郭嘉跟他一起推演了官渡之戰的許多種可能,將曹軍、袁軍的每一步變化都解說得非常詳盡。劉平那時候才知道,那些號稱“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天才謀士,大家只看到決勝千里的神奇,卻不知道運籌帷幄背後要花費的心血。
郭嘉告訴他,他無法提供詳盡的計劃,只是儘可能把出現的變化都說出來,具體如何運用,就只能靠劉平自己了。
“放心好了,不會比在許都做事難多少。”郭嘉這樣說道,劉平一直不太理解,他到底是諷刺還是暗有所指。
公則心中的疑惑被開解,神情輕鬆了不少。他這才發現,魏文一早就跟史阿出去練劍去了,而那個叫徐他的人,居然站在劉平身後,一言不發。劉平解釋說,史阿現在是魏文的老師,那麼如果能把他師弟調過來做個護衛,就再好不過了。一兩個刺客,公則根本不放在心上,一口答應下來。
“哦,對了,劉先生,有件事,我想還是告訴您爲好。”公則遲疑片刻,還是開口說道。
“哦?是什麼?”劉平也很意外。
公則從懷裡掏出蜚先生的密信:“剛剛傳來的消息,孫策在丹徒遇刺了。”劉平眉頭一揚,這個消息他早就預料到了,但公則居然會主動拿出來說,證明他已對劉平徹底信任。
“這是哪裡得來的消息?準確嗎?那可是江東小霸王,誰能刺殺得了他?”劉平連聲問道,恰到好處地流露出疑惑。
“肯定準確。”公則神秘地把那封密信攤開,“因爲這是來自於東山蜚先生,我們河北軍中的耳目。我想讓您在動身北上之前,先去見一見他。”
公則宣佈撤軍的命令很快傳遍全軍,包括淳于瓊所在的軍營。淳于瓊對這個指示沒什麼異議,吩咐了幾名手下出去督促拆營,然後走進鄧展的帳子。
自從那次鄧展突然狂暴之後,他一直被綁在一頂小帳子內,平時只有吃飯時纔會被鬆開雙手,雙腳則永遠被一根結實的麻繩子捆住。淳于瓊進帳子的時候,鄧展緊閉雙眼,裝作沉睡。淳于瓊端詳了他一陣,嘆息道:“你說你這是何苦。我不會放你,也不會殺你。你就算掙脫了,也跑不出營地去,白白被人射殺。”
鄧展沒理他,繼續裝睡。淳于瓊敲了敲他後背:“你也別裝睡了,趕緊起來收拾東西。咱們要拔營回軍了。”鄧展聽到這句,眼睛“刷”地睜開:“曹軍勝了?”他的嗓子經過調養,已經恢復過來,只是稍微有些沙啞。
“呸!想得美。”淳于瓊笑罵道,“只是暫時回撤而已。你可得老實一點,萬一行軍的時候亂跑,軍法可不饒人,到時誰也幫不了你。”
“撤去哪裡?”鄧展有心誘他多說幾句話。
“不知道,肯定不會渡河回黎陽,估計只是往西邊挪挪屁股吧。”淳于瓊摸摸自己的大鼻子,顯得很興奮,“顏良那小傢伙被人給砍了,砍人的叫關羽,以前還是玄德公的舊部哪。最妙的是,現在玄德公還在黎陽,這可是夠亂的。”
鄧展仔細聽着每一個字,試圖推測出時下到底是個什麼狀況。淳于瓊又跟他嘮叨了幾句,有士兵過來,說輪到拆這裡的帳篷了。淳于瓊吩咐兩名近侍解開鄧展雙腿的繩子,親手拿起一件輕甲給他披上,讓他們先帶到外面隨便找個地方待着,然後又去巡查全營了。
鄧展一到帳外,就看到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