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
在枯枝遍佈的米倉山中,黃忠率領的三千兵一如既往的在翻山越嶺,在向北奔襲。
因爲冬春交接之時的乾燥,這支急行軍中,已經有兵士的皮膚開始潰爛起來,瘙癢無比,更有兵士的皮膚徹底的乾裂開來,一個個兵士,那一張張溝壑縱橫的面頰,讓人看着只覺得可怖!
然而這些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們身上所帶的乾糧已經不多。
其實這也不算什麼…
最、最、最艱難的是,他們需要在這沒有山道的米倉山中,開闢出一條道路…他們不僅要自己急行,更要爲身後的大軍指引。
可是…
巴山的山頭一座連着一座,米倉山的山頭亦是連着山外山。
明明…按照那些俘虜嚮導講的,不過是十幾裡的路,可實際上,每一里都宛若隔着一道道天塹。
即便是黃忠的這些老兵,這些經歷過荊南山脈中歷練身經百戰的精銳…
這…
黃忠大聲呼喊…
“將軍…已經跑死人了!弟兄們一定要休息一下子!否則…翻不過這山,怕是也要累…累死在這裡了!”
這兵士年齡不大,儼然…是老兵的兒子或弟弟,但這些都不重要。
嚴顏一拍胸脯,“我還能跑下來三座米倉山…”
“小兄弟,小兄弟…”黃忠扶起他,連忙向他呼喊。
“後勤總長?後勤總長呢?”
此刻…也已經是累的筋疲力竭,當初遙望着米倉山豪言“小小米倉山”的口氣與昂揚鬥志,儼然…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呼…”長長的籲出口氣,嚴顏朝着黃忠道:“將軍,這山路不好過啊,弟兄們急行了七日…都,都累的不成樣子了…是不是緩一緩,緩一緩…”
有那麼一刻,他真的看不懂了…他不理解,是什麼支撐着這支荊南軍如此這般的急行,至少…在他看來,蜀軍…不會有任何一人,有如此絕悟。
嚴顏的表情無比的複雜,帶着彷徨、無奈、擔憂、絕望…
“喏——”
說到這兒,黃忠昂起頭,語氣堅定。
嚴顏還有些遲疑,黃忠卻已然再度發聲,只不過…他是話鋒一轉,“之前安排的在後方,漢水南岸那些緩慢行進的兵士…讓他們亮起炊煙,我跑的急,沒太留意,他們是否照做了…”
可只是片刻,很快…他那迷惘的眼神又一次被堅定與篤定的神采所替代。
他大手一揮,大聲咆哮道:“弟兄們,把水和吃的留給昏倒了的戰友…其餘人繼續向前…”
他用手去觸碰那後勤總長的鼻息,這哪裡是昏迷,這分明是已經死了…已經累死了。
一連三個好字,黃忠拍了拍嚴顏的肩膀,“老骨頭挺硬實啊?還跑的動麼?”
“喏——”
——『緩一緩麼?』
有那麼一瞬間,黃忠像是恍惚了,像是遲疑了,他想過要讓兵士們緩一緩,喘口氣。
“接着跑,明日之前,翻過這山——”
嚴顏又哪裡知道,黃忠手下的這支荊南軍…曾經也是赫赫威風的存在,是關公戰長沙時…長沙一支的主角。
“好,好,好…”
這支荊南軍彷彿骨子裡嵌着的是軍令如山…
他們大聲的迴應,義無反顧!
“我特地觀察了,他們都照做了…”嚴顏回道,“按時點燃起炊煙,以此迷惑魏軍,讓他們錯判我們的位置!”
可這所謂的急行軍“後勤總長”還沒跑到黃忠的面前,“啪嗒”一聲,這老兵竟也跌倒在地,鮮血從他的嘴中溢出,哪怕是鮮血…亦是乾涸的厲害。
“啊…”
可…哪裡有什麼迴應。
又一個兵士跌倒了,就跌倒在黃忠的眼前…黃忠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抱住。
這年輕的兵士宛若什麼也聽不到,又宛若人在前面奔襲,魂兒在後面追襲…魂魄終究是沒有追上人,跑丟了——
聽到肯定的回答,黃忠重重的頷首。
儼然,七日急行,兩日的山中穿行,在這陌生的山道間,沒日沒夜的疾奔…就算是後勤總長這樣的老兵,也扛不住了。
黃忠威震荊南的時候,關羽還沒斬顏良、誅文丑呢!
“哪怕只晚一刻鐘,讓夏侯淵和他的八千兵渡過了沔水,我軍無法半渡而擊,那山地作戰…以寡敵衆,咱們就都生死未僕了…到時候…這些倒下的英烈們?不就都白死了麼?”
甚至…他們在山巒中討伐羣盜的日子!
重要的是,他的面色煞白如紙,彷彿…連喘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將軍…”嚴顏老當益壯,他快步跑來,雖也是七日的急行,可嚴顏…卻是看起來累,但並不喘…儼然,他的身子骨結實得很,還扛得住。
——『緩的起麼?』
這時,一名老兵氣喘吁吁的跑來,那老兵高聲迴應,“我是後勤總長,我…我是後勤總長…啊…”
被黃忠這麼一激,彷彿…所有的懈怠與徘徊、猶豫一下子都不見了。
“吹牛!”黃忠一捋鬍鬚。
嚴顏不服氣,“那咱比比?”
黃忠眸光一閃。“比就比——”
…
…
一汪沔水將漢中平原的平地與起伏的羣山給隔開。
夏侯霸指着眼前的沔水,朝他的父親夏侯淵說道:“爹…孩兒問過嚮導了,山道難行,要渡過這沔水,翻到米倉山的山頭,舉高臨下,少說也得十日!”
聽過兒子的話…
夏侯淵大手一擺,“我們需要十日,那黃忠就需要二十日,呵呵,且讓將士們今夜休整,明日渡沔水,登米倉山…”
啊…
聽到父親的吩咐,夏侯霸一驚,他連忙問:“爹…如此…那豈不是耽擱了半日?”
呼…
站在那浩蕩的沔水,巍峨的羣山面前,夏侯淵都有些微微的忌憚…他最後仰望了眼那高不可攀的山巒,然後感慨道:“翻這山不是鬧着玩的,讓兵士們冒險翻山,那是拿將士們的命再賭…再加上,爹的神速營擅長平地疾馳,不善翻越山巒,故而…翻山之前,必須得養精蓄銳!今日休息好了,明日攀爬也一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磨刀亦不誤砍柴工!”
說到這兒,夏侯淵直接走開了…
倒是留下急不可耐,恨不得即刻就翻越這山巒的“急性子”夏侯霸待在原地。
而夏侯淵這麼說,長子夏侯衡聽出了些許意思。
他笑着朝夏侯霸說道:“二弟,莫慌…急行歸急行,但也要分對手,以往的對手均是西境叛亂,平叛刻不容緩,多一刻便多出許多危險與變數,故而咱爹風馳電掣,從未停歇,可這次…” 說到這兒,夏侯衡也擡眼望向這山,“咱爹說的對啊,渡過沔水,翻到這米倉山的山頭,咱們都需要十日,面對這米倉山,咱爹都要望而生畏,黃忠…呵呵,他一把老骨頭,二十日以內不可能翻過來的!便是緩一緩,多保存些將士也是情理之中!這些都是精兵,也都是跟着咱爹的老兵啊,咱爹這人…沒啥缺點,真要論起來,就兩個…一個是太過節省,年輕時窮慣了…另一個便是太過重情重義!”
聽着大哥這麼說,“呼”的一聲,夏侯霸又一次深深的籲出口氣,他隱隱有什麼不詳的預感,但具體是什麼…也說不上來。
不由得,夏侯霸也擡起頭遙望着羣山,遙望着浩瀚的沔水,他自己寬慰自己。
——『爹與大哥說的或許也對,沔水尚且如此,那黃忠要渡過的還是漢水,這山…這水?他一把老骨頭,拿什麼過得來?』
就在這時…
“報…”一條軍令傳來,是一名傳訊兵,他一手握着飛鴿,一邊急匆匆的趕來,看到夏侯霸與夏侯衡,當即單膝跪地。
“稟兩位少將軍,飛鴿傳來消息,在漢水南岸發現了蜀軍的炊煙,看炊煙的密度,是三千人的竈臺…遙遙去看,立起的是黃字的軍旗!”
唔…
三千人的竈臺?黃字旌旗?
無疑,這一條消息的傳來,讓夏侯霸心裡那顆懸着的石頭一下子安然落地。
“哈哈哈哈哈…”夏侯衡爽然的笑了起來,“二弟,看…我說什麼來着,黃忠那老骨頭現在還沒渡過漢水,哈哈哈哈…等到他翻過米倉山,怕是十日以後了!”
說到這兒,夏侯衡用力的一拍夏侯霸的肩膀。
“好了,二弟…走,今晚烤肉吃!”
…
…
漢水以南,劉備與法正的大軍正在這裡屯駐。
中軍大帳中,一張輿圖展開,漢中位於這輿圖最當中的位置,他向南分別標註着金牛道、米倉道、荔道三條道路。
說起來……道並未有官道,只是一條泥濘的土道,甚至…截止目前爲止並不暢通!
相傳到唐玄宗時期,爲了楊貴妃吃到新鮮的荔枝,才特地開拓了這條道路…更是更名爲“荔枝道”!
主幹道“金牛道”是自成都起,過德陽、綿陽、梓潼、武連、劍門、昭化、廣元、勉縣諸郡縣。
最後這條米倉道則是翻越羣山,至南江…從南江直抵漢中。
輿圖以北則標註着另外五條道路,從白水江鎮過成縣、祁山至天水的祁山道;
從褒城至寶雞的陳倉道;
從漢中至眉縣的褒斜道,漢中至周至的儻駱道,還有就是赫赫有名從西鄉通往長安的“子午道”!
此刻,劉備的眼眸從這一條條道路中閃過,眼神多彩、迷離。
如今,這些阡陌縱橫的道路,每一條都深深的揪着他的心,讓他心馳神往,又身臨其境…
“唉…”
最終,伴隨着一聲長長的嘆氣,劉備的眼眸還是凝於那米倉道上。
反觀法正,彷彿…他從這條嘆氣聲中體會到了“好基友”心中所想,法正淺淺的說,“只要拿下漢中,整個這些北上的道路就全都暢通了,到時候…無論是走祁山道,還是褒斜道、儻駱道…整盤棋無疑就都活了!”
聽得法正這麼講,劉備重重的頷首,他感慨道:“是啊,如果說襄樊戰場的勝利,是二弟把荊州這盤棋穩住了,那攻下江東,佔據江東,則是雲旗徹底幫大漢…打通了三條北上的道路,徐州戰場、淮南戰場、宛許戰場…這宛若三把鋒銳的利刃哪!整個中原的局面一下子全活了!這些都是仰賴雲旗的謀算,可是…”
說到這兒,劉備頓了一下,他接着講,“他關雲旗做的越多,卻是顯得我們巴蜀一隅太過平庸…若是再不盤活這盤棋,且不論二弟父子將面臨的壓力,單單…世人也要狠狠的去戳我劉備的脊樑骨了!”
壓力…
不止是外部逆魏帶來的壓力,劉備還要面臨的是輿論的壓力,是能力的壓力,是荊州與江東大好戰局映襯下的壓力。
也得虧劉備是個“仁德”爲主的人,若是其它諸侯…
或許會忌憚有人功高震主,會忌憚身處巴蜀,無法掌控荊州與江東,但劉備不同,他與關羽是過命的交情,關麟又是關羽的兒子,他只會默默承受這份來自荊州與江東的壓力,卻絕不會忌憚於他們分毫。
這也是…劉備敗了這麼多年,可手下的兵將鮮有離散,他的人格魅力是獨樹一幟的。
“漢中,會攻下來的…”法正重重的沉吟道:“主公應該相信黃老將軍,更應該相信那關雲旗,至少如今爲止,一切北伐漢中的境況都如《雲別傳》中所寫…分毫不差!”
誠如法正所言,《雲別傳》中對劉備如何冒險翻過米倉山,做了哪些事兒,策反了哪些人,什麼時間到哪裡?什麼時候擊退來犯之敵?什麼時間搶佔定軍山?事無鉅細的寫明…
而現在的故事…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就看黃忠這一支能否翻越米倉山,開闢山道,讓大軍前行!
呼…聽着法正的話,劉備又一次長吁口氣,他淡淡的說,“希望這《雲別傳》真的能如三弟那《鬥戰神》一般既精彩又算無遺策吧!”
剛剛吟出這一句…
“報…”趙雲匆匆的闖入軍帳,見到劉備,他拱手道:“主公,有兩條急件…”
“可是黃漢升那裡的?”劉備一句話問的是迫不及待,眼眸亦是望眼欲穿。
“其中一條是…”趙雲如實稟報,“後續鋪設山路的兵士沿着黃將軍的隊伍前行,卻發現了不少荊南兵勇…或是暈厥,或是累死在山道上…據一名兵士回憶,翻過那米倉山頭時,黃將軍帶過去的三千兵士只剩下了八百…其餘陸陸續續往回退…”
“啊…”
隨着趙雲的話,劉備與法正異口同聲的驚呼。
三千兵…翻越了米倉山,只剩下了八百?
這…這…
一時間,劉備的眼神迷離,他有些不懂了,黃忠這是要幹什麼?三千兵…只剩下八百?他這般疾馳,這般急行?目的是什麼?
等等…
劉備恍然察覺到了什麼,“他的任務不就是搶先登上米倉山麼?子龍,你方纔說他…翻越米倉山?是什麼意思?”
“似乎…”趙雲的語氣也變得磕絆,“黃老將軍的目的不是在山頭阻擊夏侯淵,而是…而是要下山,在沔水…半渡擊敵!”
這…
趙雲的話又一次讓劉備震驚到無法呼吸,劉備的雙瞳瞪大,他有一抹不知所措感…他茫然的環望向一側,望向法正…
“孝直…”
劉備一轉頭,法正就通曉他的意思般,他一邊擡手指向地圖中沔水的位置,一邊回道:“主公,若黃老將軍此計得成…那對夏侯淵而言,無異於末日了——”
“可…”劉備感覺他渾身都在顫抖,顫抖的厲害,“可…他是三日翻過米倉山?還要在沔水設伏…這…怎麼可能?”
“主公都覺得不可能,那夏侯淵定然也會覺得不可能…”法正的語氣堅定,“如此…勝機纔會出現,纔會站在黃老將軍這邊…”
法正的話幾乎是一字一頓…
這也使得劉備倒吸一口涼氣,短暫的遲疑過後,他連忙吩咐,“子龍,不等了,你即刻帶三千人去接應黃老將軍…不論勝敗,黃漢升不能有事——”
劉備這話說的堅決。
趙雲心知干係重大,連忙拱手,“喏…”
說話間,他就轉身要點兵赴米倉山…
可方纔邁出一步,他突然想到了什麼,他迅速的轉身,再度拱手,“主公,還又一封急件,是來自…荊州關雲旗處的!”
“唔?”劉備一愣,“雲旗?”
“雲旗說,近來…他在洛陽有大行動…”趙雲侃侃脫口,“不僅要摧毀整個逆魏的飛球軍團,更要將天子從洛陽城救出來…算過寄信的日子,他所謂的行動應該就在兩日後的正旦日!”
這…
如果說方纔黃忠翻越米倉山,設伏沔水,半渡而擊的計劃已經讓劉備大驚,那麼…這一次,洛陽的大行動,摧毀整個逆魏的飛球軍團,將天子從洛陽城救出來,這些…就不止是“大驚”這麼簡單了…
這是天雷滾滾般的驚怖之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