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海神島在大陸之西,海角極東。而唐葉跟着傳說,晃晃悠悠,打打停停,既不像刻意,又倍加留心地離開陸地到了海角。
在他離開武魂殿之前,玉小剛仍是堅持着,將藏了幾年的話說了出來——唐三去了海神島。
海神島,魔鬼島。唐葉站在海邊,眺着蒼茫的遠處一線,心裡想着關於海神島種種模糊不清的傳言。
論理,海神島的位置毫無邏輯性。自大陸往西到了海角,又從海角往東,這不是走了回去?可偏偏事實並非如此。
據前人言,海角好似大陸與海神島的中途,又似去往海神島的起點。從海角往東行,方向還是那個方向,周圍還是那個模樣,可是路卻不是來的那一條了。簡言之,就是有點邪門。
而往東走多久才能到海神島,這便衆說紛紜了。有的說幾天,也有的說幾年,就好像海神島是個會動的般。
總言之,自有了海神島,它便如此神秘無端、詭異莫測。
一輪滾圓的月從海面升起,顏色絢麗古怪,說它是紅色橙色黃色似乎都不爲過,其間又似乎揉雜着極其淺淡的灰色紫色藍色,雖近乎無,卻是有。這月似乎有些沉,壓的很低,一道長長的斜影投映在粼粼海波上。
又過了些微時辰,暮色愈暗,使得滿月的顏色愈見澄澈明亮。
此時海岸與海都是一色的了,沉沉的墨黛,泛着些幽幽的藍,只餘海心橫着的一抹清明鱗光,像極了脈脈含情。
一時之間,天與地與海都好似溫柔了,唐葉的白髮也在此時顯得分外柔和,眉眼間俱是空疏安和,面目間是那種好似凝思又好似走神的模樣。
他站在海灘之上,一步步往前走着。海風燻人,海浪也平順溫馴。
唐葉一步未曾停留,直往海那方走着,直至踏在了海面上。運用魂力,他行走在海面,每邁下一步便漾起一個波紋。
天海無際無涯,蒼茫無垠,唐葉卻認準了一個方向。
唐葉看着前方永遠比他前一步的徐徐月影,凝眉斂眸,目光凌厲起來。
只見他腳尖突然加快速度往月影那處追去,海面上爆出一連串的筆直水花。
漸漸他的速度越來越快,海面的水花和人影也沒有了,只是出現一道疾風劃過的水跡和飄忽迅猛的淡淡白痕。
在唐葉,他永遠也捉不住他眼前的月光;但在唐三,此時的唐葉與那淺色月光分明已經融爲一體。
此刻唐三正在海神島上接受神祗傳承。
神祗傳承包括七關,但可歸結於一詞:七情——喜怒哀樂愛惡欲。
唐三撫上鏡臺中唐葉的眉眼,細緻至極,他不懂,緣何幻鏡中的唐葉竟是蒼蒼白髮?
看着唐葉在海面月影中不住奔馳的倔強模樣,唐三眼裡的溫柔笑意漸漸展露。
他喜歡這樣的唐葉,這樣無拘無束、放縱恣意的唐葉。
飛馳多時,唐葉鬢角鼻尖漸漸被汗濡溼,眼眸中也漾了些微水光,他輕輕喘着,停在了水面,看向那波被他追趕多時的倒影,看着它在仍在不遠處輕飄飄而搖曳,好似炫耀而得意,輕笑了一聲。
“唐三,我累了。”
幻鏡中的唐葉開了口,讓幻鏡外的唐三一驚。
“我不會再逼你了,也不會再騙你了。”唐三食指輕輕在鏡面描摹,鏡中的唐葉處於水波光影之中,虛幻縹緲。
“你,乖乖的。”唐葉又說了一句,惹得唐三笑了出來。
“好。”
“唐三……”幻鏡中唐葉輕輕呢喃了一聲。
唐三不自主“恩”了一聲,兩人好似真的面對面般。
“……我愛你。”
此話一出口,唐葉自己先是暖暖一笑,緊接着那笑卻又淡了下去。
人又不在身邊,而說了這話,挺不好意思的,唐葉心底隱隱苦澀漫上。但是,此時不說,以後,怕是也沒有機會了。
唐葉朝着東方海神島的方向,想到,他和唐三,似乎從來未做過承諾。不過這樣也好,不然此情此景,他又該如何自處。
海神殿內,唐三一臉怔愣,他是不是產生了幻聽?
唐葉說愛他?唐葉說愛他?!
此刻唐三簡直要忍不住吶喊出來,胸腔內涌動着狂喜,直欲和什麼人打上一架,或是穿過鏡面狠狠親吻唐葉纔好!
但很快,唐三週身滿溢的幸福之色緩緩冷寂了下去。
他想到,這幻鏡中的一切,都只是神祗傳承依照自己內心所想而變化出來的幻象!
這般一想,唐三又惱怒起來了。但瞬息間,他將怒氣壓下,只恢復了鎮定神色看向鏡中繼續在海面徐徐行走着的唐葉。
“師兄,”唐三將額頭抵上鏡面,輕聲道,“我也愛你。”
雖然是假的,但唐三卻是心甘情願爲之沉淪。
彼時唐葉寂然一笑,感覺到體內的力量如雲煙般盡數散盡,卻沒有停下行走的動作。
海面上的波紋印子越來越淺,越來越淡,直至虛無,而那時已不見青年清俊身影。至於唐葉的所在,只見到一枚小小的葉片,翻飛間由榮至枯,最後化爲齏粉,再無影蹤。
只月白風清,雲起水涌之間,天地易色。
雖將鏡中所顯當作幻象,但當那方天地空蕩蕩無一人時,唐三的心裡也隨即一空,眼角滴落下一顆滾大的淚珠,滴落在地的聲音使唐三喉間一陣陣發燙。
不,不會的。
都是假的。
唐葉一定還在武魂殿,他一定還好好的。
這種好似剜人心骨的哀慼來的過於沉默,又過於突然。
唐三用盡全身氣力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喜愛怒哀嗎?
神祗傳承,真了不起。
此時唐三隻當這幻境中的都是假象,尚可以告訴自己唐葉無恙,以控制住暴戾滔天。但當他發現,這原本假的,卻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那時,他又該如何控制?
經此一像,後面的“樂惡欲”,唐三已無心應對。
縱使後來那幻境中的唐葉成了那個依舊於晨曦未明時,安然立在定元峰等待他的師兄;縱使在那幻象中唐葉要娶了唐若;縱使在大婚之夜唐葉在他面前穿着大紅喜服,說要與他在一起:而面對這幾幕,唐三的心境卻是平穩地可怕。
他看着幻象中唐葉的淺笑,心中如何也不復一開始見到的那個幻鏡中白髮唐葉的真實感。
唐葉纔不會這樣,他不是唐葉。
唐三盯着後面的幻象,嘴角下沉出一個煩躁的弧度,眼神也冰冷無波。傳承近尾聲,他額上漸漸形成一個三叉戟的符號,而當唐三一掌將傳承之地劈開走出之時,那金色的三叉戟符號,便徹底化成了形。
衆人將唐三的傳承看個清楚,在唐三動手毀了海神殿之時已離得足夠遠,見唐三從破敗中出來,一面嘖嘖一面圍了過去。
“還好吧?”馬紅俊問,隨即又說道:“放心吧,小葉沒事兒。”
唐三虛點了下頭,也不知寬慰誰,將目光轉向白沉香:“唐門有傳信來嗎?”
白沉香的武魂是尖尾雨燕,在海神島磨礪多時,速度不凡,用來傳遞信息再合適不過。
白沉香見唐三第一句話是對着她,心裡生出一絲似水的喜意,答道:“沒有。”
她話音一落,氣氛便有些沉默僵硬,白沉香不明所以:“怎麼了?”
寧榮榮婉婉一笑:“沒什麼,”接着看向唐三,“三哥,我們回去嗎?人家都想爸爸了。”
唐三看向東方欲曙地界:“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