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嬴風也偶爾賴牀。
晨起, 我只爲他拉過一次窗簾。
那一次我看着外面的陽光一點點放肆地照進臥室,照在迷濛着眼睛的嬴風臉上,有一種流年翻轉的恍惚。
我不知道, 承軒那裡, 爲他拉開窗簾的人, 是不是姐姐。而每一次賴牀, 他會不會有那麼一 瞬間, 腦海飄過我的影子。
後來的一次家庭聚會上,我看到承軒。
他風度翩翩,不減當年。反而愈加有了一種成熟的魅力。這個男人, 這幾年緋聞不見少過,姐姐卻也沒有在意。而且, 聽說姐姐還在藤蘿山下買了一個鄉間院落, 有事沒事就去那裡散步。卻始終沒有踏上山一步。
我笑問承軒, 下一個紅顏知己,打算找什麼類型的?
承軒說得理直氣壯:“你這個女人!我和那些女人只是朋友關係。”
我笑着, 分明是不相信。
後來我告訴他,我要和嬴風去周遊世界了。
承軒笑得牽強,“那好啊,哪天我和欣兒也去做世界之旅,說不定我們還能遇上。”
世界說大不大, 說小不小。如果不是刻意, 相遇的機率, 能大到哪裡去。
“知道嗎?曾經, 我還自作多情地認爲你愛過我。”許是離別在即, 我竟有了玩笑的心思。 想起他那句近乎宣言的話語:“我是你的。”
我心裡有點顫動。也許,我們都能把握住自己的心, 可是,我們畢竟是把握不住命運。
“如果我真的有呢?”
他問,卻沒有看我,而是把目光移向了遠方,分不清在想什麼。我看見他的眼睫有些顫抖。
“你不會的。”我迷離的笑,“一個男人怎麼可能同時愛上那麼多個人呢?你愛你的妹妹們,愛姐姐,還愛那個小藤。而我。只是你們生命中的一個匆匆的行人,不是麼?”
承軒沒有說話,只是點燃了一支眼。
後來聽姐姐提起,才知道,他的煙癮比幾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次相逢中他又問起小瀾,問我去旅遊是不是也會帶小瀾。
我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說:“跟着我不會丟,你放心吧。”
於是不由聯想到一些不大愉快的往事,“我纔不像某人,兒子丟了一週才發現。”
承軒目光閃爍:“那一次……只是對你的試探……”
他忽然不說下去,只是別開臉,身形繃得很緊。
啓程的時候,他專程來看過小瀾。小瀾已經十歲了,很高。小瀾叫他爸爸的時候我鼻子酸酸的,承軒也險些哭了。後來承軒悄悄對我說:
“小瀾越來越像子銘了。”
我有一陣昏眩,才明白不是任何記憶都可以淡忘的。至少,關於姐夫,關於姐姐,關於小藤和承軒,他們演繹過的戲,我只要看到小瀾,就忘不了。
二
帶着小瀾,帶着我和嬴風的女兒。我們把第一站選在了南非阿爸阿媽那裡。
嬴風對女兒很寵溺。剛結婚那會兒,我懷了孩子,他開始鑽研育兒知識,我打趣地問過他,想要兒子還是女兒,他想也不想的回答,兒子。我一度認爲他重男輕女。誰知他只是悶悶地說:“兒子好養,生了就扔給那羣老狐狸去培養,我們再過幾年二人世界。女兒就捨不得扔那悶沉沉的金籠子了。”
我笑,“風,我們可以自己帶。”
嬴風臉色微微變動:“我……實在是不會帶孩子……怕又養出一個小太妹……”
所幸女兒出生後,一直是很乖很安靜,性子和樣子都像他。
踏上嬴風的私人豪華遊輪,我對小瀾說:“瀾瀾,和你爹地說再見。”
小瀾睨我一眼,那眼神竟和承軒如出一轍。他趴在船舷上,與承軒對望,兩個人都有些怔怔地,然後很有默契地同時很MAN地別開了眼睛。
三
我沒有再向嬴風打聽過小藤的事情。
我一直不知道嬴風是不是真的愛我,或者只是通過我去看他記憶裡的影子。也不知道,我和嬴風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甚至,不知道嬴風的信用卡原始密碼。那些卡到我手上的時候,嬴風笑得曖昧:
“老婆,我已經把所有密碼都改成了你的生日。”
我瞪着他,說不出話。
後來嬴風補充了一句:“桐桐,我把未來,交給你了。”
有幾個男人,肯把自己的未來,交給一個女人?我想,至少大半男人做不到,包括承軒。
不過有一天,小瀾不知道從哪裡聽到了這話,很是無辜地對我說:
“媽咪,我的未來早就在你的手上了。我連存私房錢的自由都沒有。”
他試探地問:“至少,你該給我一些錢我交電話費。我想爹地了,我要給他打跨國電話。”
我忽然對承軒嫉妒起來。
小瀾的十六歲生日,他想回中國過。他說,想爸爸了。說的時候偷偷瞄我一眼,不經意的嘆息了一聲,“話說,爹地這幾年,不知道有沒有變得更帥。”
十六歲的小瀾青春洋溢,骨子裡和承軒一樣花花腸子不少。但是因爲和嬴風呆了幾年的關係,骨子裡又有了些慵懶而輕描淡寫的氣質。
是姐姐與承軒來幫他過的生日。
當姐姐驚異地說小瀾與姐夫出奇的相似時,我與承軒都沒有說話。因爲姐姐一直不曾知道小瀾是子銘姐夫的孩子。她一直以爲是屬於我和承軒的。
我們沒有點破。有些事,說破了反而讓人揪心。
姐姐洗碗的時候,我在修剪玫瑰枝。承軒很恍惚地看着我,說:“還是喜歡玫瑰啊?”
我笑着點頭,說:“這些都是嬴風送的。你們兩個還真有意思呢!一個每天送一枝,另一個每月送一束,都讓我的屋子擺不下了。要是哪天嬴風不送了,我還真不習慣。”
承軒又開始吸菸。他說:“嬴風不送了,我就接着送。像我們離婚前一樣。”
剪子掉在了地上。我慌亂地揀起,然後說:“你還是愛開玩笑!要是給姐姐聽見了,不氣纔怪!”
承軒不說話了。他吸了許久的煙,弄得我的屋子充滿了煙味。我顰眉走到他身邊,取走了他的煙丟在半滿的小菸缸內。
“你怎麼變得這麼愛吸菸了!別拿身體當玩笑。”我白了他一眼。
他低笑一聲,打趣地說:“你知道小瀾剛剛偷偷把我叫到他的房間說了些什麼嗎?”
我揚眉:“什麼?”
“他說他覺得我們兩個的默契和感覺還在,所以他希望我們複合。”
我表情一僵,一時無措。怔了怔,我說:“那小子倒說得出口!你可是我現任姐夫耶!再說,我不可能和嬴風分開……我喜歡和他一起的感覺……雲淡風輕地……”
承軒輕嘆一聲,若無其事的打趣說:“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不也是這樣的感覺麼?最後還不是分開了……”
然後他沉吟着說,還有幾十年呢,說不準哪天,就給我等到了機會。
分不清他這句話有幾分真幾分假。但憶及當初與承軒的分離,難免動容。
可是,除了怪緣分,還能怨什麼呢?
一切緣於他們那幾人之間故事的兩位女主角,而一位已經死了,另一位卻是我的親姐姐,我能怨誰?又有何資格去怨?
我只是一個旁人,不在故事裡,也不在故事外。因爲與故事中的女主角相似,我便成了特殊的觀衆。
四
幾天前帶着小瀾去姐姐家做客,我提出想吃吃承軒做的菜時,姐姐皺着眉頭說:“他要是會下廚就好嘍!你們以前好歹也相處了好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他對廚藝一竅不通啊?”…… 我咳了幾聲,因爲被水嗆着。小瀾面不改色地笑着說:“媽媽哪裡會注意這些細節!我爸特懶,從沒下過廚嘛,媽又怎麼知道他會不會廚藝。”然後打了個呵欠。
姐姐笑了。她摸着小瀾的頭髮,說:“瞧你,動不動就打呵欠。才十八歲,別像個老頭似的。——告訴姨,想吃什麼,姨去做。”
小瀾很快報出了一大串名字。
都是以前承軒做的那些。
我立刻有種感覺,覺得小瀾和承軒私下一定搞了些名堂,承軒也爲他做了許多次飯。
想問承軒,他卻故意轉開了視線。
離開姐姐家時,小瀾給了姐姐一個大大的擁抱,很陽光的說:“姨,再過幾天我十八歲,一定要來哦!我要一種很難買到的漂亮手鍊。——剛剛在你梳妝檯上看見的那條我就喜歡得緊,也正好是我想要的那類型。”姐姐一怔,就無奈的戳了一下他的頭,小淘氣!
路上我問小瀾爲什麼要手鍊。小瀾就說:“因爲那條鏈子是爸去年用了很多心思買的,我知道爸想送給你,卻不敢,就送姨了。”
“胡說!”我敲了他一記,“爸爸告訴你的?”
小瀾淡淡地笑,若有所思的說:“纔不。我自己猜的。你忘了察言觀色可是你寶貝兒子的強項。”
我沒說話,只是情不自禁地想:姐夫當年是不是有一雙敏銳的眼?
見我失神,小瀾乾咳一聲,不死心地臭着臉說:“媽,你和爸感情不差,當年爲什麼要離婚呢?你又爲什麼要嫁給風叔叔?”
我乾咳一聲。小瀾處在十八歲這個讓家長提心吊膽的年紀,感情方面的事情,還是少讓他知道的好。
我卻是很久之後才知道,小瀾在承軒的言傳身教下,花心蘿蔔的潛質早已經搬上了檯面,用承軒的話來說,感情生活很是滋潤。
當我苦惱地告訴嬴風時,嬴風笑得莫名:“他的那些追求者們,寫的情書還挺有文采。”
五
承軒有一次問我:桐桐,你有沒有見過男人的眼淚?
我笑了,偏頭看他,他的臉上隱隱有着狼狽。我忽然想起離婚那會兒,他將臉埋在我的脖子裡,那時身在局中,反應遲鈍。而今卻似有所悟。
可是,他問我這個問題,顯然是別有所指。
我便回他:如果,你是想問我有沒有見過嬴風的眼淚,我告訴你,沒有。
其實是見過一次的。
某一日,我和嬴風在那棵爹地樹下午休。那時我剛剛生產完,身體還有些虛弱,便索性將自己整個身子放到了風的懷裡,嬴風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我頭髮上繞着,他的眼神溫柔若水,似乎要將我吸進去。
我問他,風,我現在,算不算聖眷正濃?
風清淺地笑,俯身在我脣上輾轉,然後他很肯定地說:“你是我永遠的寶貝。”
我甜蜜地伸出舌尖在他脣上微微一挑,在他眼神深邃之前,我的目光卻悠悠然落在了狐尾椰子那張揚的葉片上,兀自笑着。然後我目光一轉,滿園火紅盡收眼底。玫瑰那麼豔,這麼多年,不見衰敗。
我於是拽住嬴風的衣領,吐氣如蘭:“風,再和我講講小藤的故事吧!”
嬴風的眸子微微一閃,將我摟緊,幽幽一嘆,竟打起了太極。他慵懶地眨眨眼睛,輕描淡寫:
“我和她的故事,我就只再和你講這麼一次。”
那天,我真的以爲我會聽到一個很長的故事。但顯然嬴風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
他摟着我,只低沉着嗓子說了幾句話:
“以前,她問過我,如果我很想她,又找不到她了,怎麼辦?我告訴她,我每想她一次,就認認真真種一株玫瑰。後來……我記不得一共翻種了多少玫瑰……”
“她喜歡在爹地樹下乘涼。她說,如果以後她找不到我了,就在爹地樹下等我。如果她去了別處,也會把爹地樹一起帶走……後來,她走了,爹地樹還是在老地方,所以我移過來了。我想,她總是有一天要回來的。到時看不到爹地樹,又該纏着我鬧了。”
“我和她沒有秘密……我甚至知道她的一切密碼,明白她每一個眼神的含義,不管怎麼混入人跡,我依然可以一眼把她找出來,甚至可以通過她的一個小小表情,就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
他沒有再說下去。我看着爹地樹,看着滿園的玫瑰。想一次,種一株。一園玫瑰,有多少株?他,又翻種了多少園?
我心裡忽然涌起一股說不出的乍暖乍寒。
最後,嬴風斟酌了下措辭,淡淡笑了,笑裡竟有一種沉重之色: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等待,其實是世界上最令人絕望的事情,而且,我一等,就是那麼多年。”
靈魂忽然一顫。卻不知是嬴風的話,還是他看着我時眼裡濃濃的情意。
“小藤……到底死了嗎?”這是我一直想問的問題。
嬴風將我整個人撈進他的懷裡,笑而不答。
他只是說:起風了,寶貝兒,我們回家吧!
小心翼翼地抱起我,他的笑比春日的陽光更明媚。我看着他滿是寵溺的眼睛,忽然想起那些斷斷續續的小藤的故事,姐夫講的,嬴風講的,承軒講的。
我暗示自己,桐桐,你只是一個局外人,在玫瑰花或開或落的時節,勾勒着一段或許不屬於自己的故事。
看着希望和花一起沉埋,我想起故事裡那一羣守望的人,知道他們守望到最後,也只是無望。
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姐夫已經離去,承軒也有了姐姐,而嬴風,也許他纔是最寂寞的那個,那麼,從此以後,世界上沒有小藤,只有桐桐。那就讓我代替小藤,來愛他吧。
於是我看着這個男人,學他勾起脣角笑,輕輕地對他喊:爹地。嬴風爹地。
嬴風一震。
我望着他,心裡忐忑。他,會明白我這句呼喚的含義嗎?會排斥我的一番心意嗎?
我看見他眼裡慢慢積了水。
我閉了眼。這個自尊心強烈的男人,這狼狽的一刻,我不看見爲好。
蜷縮在他的懷抱裡,他抱着我慢慢地走着。我緊閉的眼睛可以感覺到陽光的溫潤。
然後,我感覺一滴水珠,安靜地滑落到我臉上。
冰涼裡,帶着一種刻骨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