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中國, 第一個見到的不是姐夫。是承軒。
他坐在醫院的走廊上,小瀾乖乖地在他膝上坐着,肉肉的手臂正抱着他的脖子撒嬌。而他則溫柔地剝着葡萄, 然後輕輕放進小瀾的嘴裡。他的眼睛裡都是寵溺的笑意, 只是, 遠遠看去, 在我看到他的笑臉之前, 我第一感覺卻是,這個男人,太孤單落寞。
我跟着嬴風, 慢慢上前。
小瀾先看見我,開心地叫了一聲“媽咪”, 滑出承軒的懷抱, 朝我跑過來。我將他抱了個滿懷, 這纔看向承軒。他竟已經呆了,只是看着我。
“我……來看看姐夫……”我不自在的說。
承軒走近我, 開口:“你……”
只說了一個字,忽然說不出話來。
我躲開他的眼神,對嬴風說:“走吧,去看看姐夫。”
姐夫已經睡着了。
姐姐眼睛紅腫地把醫檢結果給我看,我眼睛一熱。
“姐夫的胃不是很好嗎?幾年前不是才檢查過, 醫生說很健康的啊!”
我心痛地說。姐夫留給我的陰影雖讓我無法釋然, 但眼看一個旺盛的生命正在一點點流逝, 而這個生命, 幾乎是姐姐的全部, 我就忍不住想哭。
姐姐只是一個勁兒猛搖頭。她掩住脣,不讓哭聲逸出, 但雙眼早已婆娑。
我從後擁住脆弱的姐姐,陪她一起憂傷難過。
平息下來的時候,姐姐幽幽地說:
“我不懂她。從來都不懂。他也什麼都不肯跟我說。這麼多年了,他的心卻一直凍着。我管不了他,只有任他去做任何事,只希望他傷心的時候有我陪着。”
哂笑一聲,她撥弄着纖長的手指甲,悵恍地將頭靠在玻璃上,“他愛我不是嗎?他放棄另一個女孩了不是嗎?爲什麼他卻只願爲了一個死去的人而抽菸喝酒折騰自己?妹妹,你說他去看藤蘿的時間,抽菸喝酒的時間,爲什麼比他給我的時間多那麼多?爲什麼呢?!”
她的聲音很輕。還沒有說完就又淚流滿面。
然後她注視着睡眠中的姐夫,一句話也不說。
她似乎脆弱得輕輕一碰就碎了。
姐夫那天傍晚才醒。我站在一堆探望的人後面,聽姐姐在溫柔地說:“子銘,你醒了?胃還痛不痛?”
很久之後,我腦海裡閃過姐夫睜開眼睛的畫面,竟覺得,姐夫醒的那一瞬間,眼睛居然穿過了那麼多身影,準確、迅敏地望進了我的眼睛裡。我說不清那短暫的對視帶給我什麼感覺,甚至每每想起,都還覺得可能只是當時的錯覺。
而且,那次,之後,姐夫再也沒有看我一眼。不管我有意無意,出現在他的視野裡,他都會避開他的眼睛。
有一天,姐姐問姐夫爲什麼去意大利,而且一待就是那麼久。
姐夫不說。他只是告訴姐姐他想吃醫院附近那個餐館的面。然後姐姐就馬上去爲他買。
姐姐走後,姐夫的眼睛就布上了一片絕望沉淪的氣息。他癱在病牀上,閉上眼,一句話也沒有。
就那麼靜靜地流淚。
淚不多,流出來就風乾了。
而我杵在病牀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很是尷尬。
我努力地想看透他,卻只感覺到了他心底的怯弱。他,是害怕死亡嗎?還是害怕這個世界上沒有天堂,也沒有來世,他就算死去,亦找不到他的女孩?
姐夫走的前一個月,姐姐整日陪伴在他的身邊,不停地說話。
那一刻的姐姐,像一隻小麻雀,嘰嘰喳喳,只是那聒噪裡帶着說不出的哭意。
而姐夫總是很安靜地聽着,脣角帶着淡淡的微笑。
我和嬴風每週也會抽一兩天去陪陪他,有時會遇見承軒,他還是那副清絕的樣子,只是總是一個人,那麼孤單。
這個時候,連姐姐,都將他暫時遺忘。
我有問過承軒,你的初夏呢?
承軒看着我,那麼無辜地說:“什麼我的初夏!我和她很清白……”
我又說:“哦,那麼她又是你其中一個認的妹妹了……”
承軒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臉色微微一白。
第二天小瀾顯得很不高興:“媽咪,你昨天是不是和爹地吵架了!爹地回家都不說話,把自己關房間裡,飯也不吃。媽咪,爹地爲了你都瘦得不成樣子了……”
我習慣性拍拍他的腦袋:“小瀾,你爹地看起來氣色好得很,而且,我敢肯定他比以前還多長了幾斤肉……”
只是話才說完,我就看見了承軒。他站在不遠處,很安靜地淡淡笑着,又是那副不正經的樣子,對小瀾招手:“兒子,去姨夫那裡玩。我和你媽咪要說說話。”
可是,小瀾走後,承軒卻只是和我面對面站着,並沒有開口的意思。
“你要說什麼?”我仰起臉看他。
承軒侃侃笑着,忽然一把抱住我,抱得那麼用力。他說:“你倒是真的瘦了。手感沒有以前好了……”他的聲音帶着很重的鼻音,很低沉,說得很緩慢。如果不是剛剛看見他的笑容,我會以爲這個男人是在哭。
“放手啦!”我隔着他的衣服擰他一下。
承軒悶悶地說:“不放。”他的聲音帶着點不好意思,“就算別人看到了,憑我這長相,也定是認爲是你在佔我便宜。”
在我發怒之前,他又說:“老婆,也過了這麼久了,外面的風景早該看透了。既然這次回來了,就不要和嬴風走了,好不好……”
我被他的稱呼弄得怔然,只是,承軒,你真心裡願意我繼續做你的老婆,爲什麼連問候的郵件都懶得發一個?爲什麼還是那樣桃花到處開,你不能將你的生活清理好,又怎麼能對我說這樣的話……
“承承……”
“嗯。”
我忽然又不說話了。難道問他爲什麼不給我發郵件?爲什麼唯一一次去意大利還帶了那麼個美麗的初夏?他的回答不管怎麼樣,難道能改變什麼?
“放手吧,承承。”我輕輕說。
有腳步聲傳來。
承軒真的就放開了我。我去看他的眼睛,果然還是笑意盈盈的。只是,那笑令我覺得刺眼。
他身後遠遠的走廊轉角處,嬴風正慵懶地走過來。這次的他,居然是一款棕色的領帶。我條件反射地看承軒,原來他也是繫了那條領帶的。
嬴風對承軒輕輕點點頭,承軒的笑亦慢慢被一種肅穆等待。他們同時說:
“桐桐,你就呆在這裡。”
小瀾後來被承軒和嬴風趕出了病房。
“媽咪,姨夫今天好帥!爹地和風叔叔也好帥!”小瀾對我說。
我摸摸他的頭。我想,該不該告訴小瀾,病房的三個男人,其實是在對他們盛開在青春年華的友誼,做最深沉的懷念……
姐夫說的沒有錯,男人的友誼,真的不比愛情輕。
我不知道他們那天見面的情形。我在病房外面守了大半天,卻有特護告知我,姐夫已經和承軒、嬴風一起離開了。
直到三天後,姐夫他們才神色平靜地回來。
我偷偷拽着嬴風的袖子,嬴風卻只是睨我一眼:
“你這女人!男人的事情,少關注的好。——何況,男人也該有着自己的秘密……哪怕是親密如你,亦別想知道。”
親密如你……
我內心居然雀躍不已。他終是沒有把我當做外人。
只是,所謂的男人也該有着自己的秘密,可能也就嬴風這樣想。承軒的性子,對這些事情倒是不以爲然的:
“我們三個很多年前曾經約定,如果有人即將遠行,那麼就在出發前,一起笑着走一走曾經經常流連的大街小巷……那個時候,我們並沒有想到,死亡,纔是人生最無奈的遠行……可是,還好,這麼多年的冷戰打下來,我們並沒有忘記該怎樣去微笑……”
承軒話一出口,我忽然心裡彷徨起來。
“桐桐,這三天,我們三個……終於又像以前一樣笑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回來了……我很開心……我也知道,有些東西永遠也回不來了……比如,你……”
承軒的眼神望着我,望得那麼專注。我躲閃着。他忽然就輕輕地笑了。
他嫌棄地說:“你這女人,總是喜歡自作多情!我話還沒有說完呢!我是想說,那啥,你的氣質,不如從前了……”
我想笑的。可是,我還是笑不出來。承軒,你的真真假假,這麼多年的相處,我不至於完全看不出。你那笑意盈盈的臉上,已經有憂傷渲染了眉目……
你說的對,有些東西真的回不來了。比如曾經屬於你的我。
亦比如曾經屬於我的你。
三人出去一趟,姐夫倒是變得坦然起來。最明顯的表現是,終於不會對我視而不見。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裡,趁我給他換牀頭鮮花的功夫,他終於對我說了這麼久來的第一句話。
“桐桐,”他對我說,聲音很輕很輕,“不要再討厭我恨我了,好嗎?”
對於一個垂危之人,我能說什麼?
於是我說,好。轉過頭不再看他,怕自己眼中的一抹無奈被他看見。
他拉住我的手,說:“我想吻你。最後一次。”見我發怔,他幾乎帶着梗塞,“求你。”
我跳開了。背對着他,心情紊亂。
他也緘默。
很久很久後,他才嘆了口氣,輕得幾乎沒有聲音的說:
“那麼,我只求你,不要忘記我,好嗎?”
走出病房的時候,我看到了姐姐。
她手捧一碗清粥,站在門口,很落寞。
她對我說:“桐桐,爲什麼他怕我痛苦,就要我忘了他;而他卻要你……不,是求你,求你記得他?”
然後她哭了,很不甘也很迷惑和失望。
我摟着姐姐的肩,說:
“傻姐姐,忘記纔是幸福。姐夫是希望你幸福啊!”
忘記真的是幸福嗎?
有那麼一天我和嬴風去散步。嬴風忽然這樣問我。他的眼漾着幾分迷離,碎夕陽一樣。
那個時候我剛剛拿到一對漂亮的同心鑽,是比照姐夫送的那枚極品鑽石製作的,正放在手心細細把玩。我告訴嬴風,我打算把這對同心鑽送給姐姐他們,雖然遠不如姐夫那枚珍貴,好歹是一片心意。
他看着我手心奕奕發亮的寶石,就呆了呆。
“總有一天,姐姐會忘記姐夫,然後和真正愛她的男人一起生活。”我晃着亮閃閃的鑽石對他笑,“我會把這當做結婚禮物。祝福我的姐姐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忘記?”嬴風半天才回過神來,卻天外飛來一句,“忘記真的就幸福嗎?忘記的人快樂了,那被忘記的人呢?”
他站在勿忘我花田裡,淡淡地望着我。我甫一接觸到他那帶着絲絲荒蕪的眼神,驀然一陣心慌意亂。而他身後那片美麗的花海,那一刻也成了蒼白的背景,襯着那個清貴的男人,越發魅惑。
那一瞬我沒有懂他的話。可是心卻險些跳出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