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桌椅牀榻,擺設兒之類都很是精緻,顯然平日常有人住。
張嫂子出去張羅着打了盆溫水,沾溼了帕子,瑞雪細細給趙豐年擦了口鼻,然後就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放,卻忘記自己臉上還有血跡。
張嫂子看得心裡發酸,小心翼翼的替她擦了擦,大壯眼淚在眼圈兒裡含着,死死拽着吳煜的衣襟,吳煜也是一臉沉重。
很快,一位鬍鬚花白的老大夫隨着小夥計趕了過來,瑞雪連忙讓開身子,請大夫號脈,可惜那老大夫一手捋着鬍鬚號了許久,眉頭漸漸皺成了個疙瘩,搖頭道,“難,難。這病者血氣已經接近枯竭,脈沉而緩,怕是沒救了,還是早些準備後事吧。”
短短几句話,猶如晴天霹靂一般,砸得瑞雪眼冒金星,她死死拉了老大夫的袖子,哀求道,“大夫,他昨日在家還讀書練字呢,怎麼就沒救了,大夫,我求你,再給仔細看看吧…”
她的臉上尚有沒擦淨的血跡,臉色慘白,頭髮凌亂垂下,如此哀哀請求,任是那大夫見得多了這樣的情景,也生出了一絲同情之心,嘆氣勸道,“也許是老夫醫術不精,你們還是再去別家醫館問問吧。”
瑞雪頹然鬆手,跌坐在地上,心裡絕望更甚,腦子裡放電影般閃過,兩人成親後的諸多雜事,那些擠在燈下讀書算賬的日子,那些牽手安然睡去的夜晚,這個與她相依爲命的人,難道真要去了嗎,她該怎麼辦?
張嫂子含着眼淚付了老大夫五十文診金,正要問詢哪家醫館還有好大夫,那酒樓掌櫃卻上前,問道,“大夫,你剛纔可是說,這病者是舊疾復發,不是因爲食用不潔的吃食而致?”
老大夫點頭,“吃食不潔,會腹痛嘔吐,這病者卻是氣血枯竭,兩者沒有關聯。”
掌櫃的心裡大石落了地,示意小夥計送了老大夫出門,然後對衆人說道,“既然這事與我們酒樓無關,我就不好留各位長住了,畢竟我們這裡是賣吃食的,沾染了晦氣,客人們也會心裡不喜。”
“你這是何意,外面天寒地凍,我們先生有疾在身,怎麼好隨意挪動?”聽得這掌櫃欲攆衆人出去,吳煜雙眼圓睜,目光如刀般扎向他,心裡恨極。
掌櫃的略微有些心虛,但還是堅持說道,“我們這裡又不是醫館和客棧,豈有留你們長住的道理,萬一這人…”
他想說,萬一趙豐年死在這房間,以後他還如何留宿,但又懼於衆人憤恨的目光,勉強把話吞了回去,不耐煩的揮揮手,“不必多說了,今日的飯菜錢,總共二兩四錢銀子,我做主給你們免了,算我們酒樓晦氣,放進一羣…”
“不必了…”冷冷的女聲在衆人身後響起,瑞雪伸手擦乾眼淚,起身拍拍裙上的灰塵,從荷包裡掏出一塊約三兩的碎銀,啪得一聲扔在地上,“這是三兩,多出來的,是姑奶奶我打賞你買藥吃的,你的良心已經爛透了,早些醫治吧。”
那掌櫃的被罵得一口氣哽在胸口,活活憋得臉色青紫,瑞雪也不理他,喊了吳煜,上前背起趙豐年推門而去。臨要出門時,她終是回頭仔細打量了那掌櫃幾眼,目光冷厲而尖銳,刺得那掌櫃只覺心底發寒。
直到一行人拐出後門不見,那掌櫃才勉強回過神來,怒道,“今日誰在門前迎客,怎麼放了這樣的潑婦進來!”
他身後的小夥計暗暗撇嘴,心下很是不滿掌櫃的這般勢利,但是在人家手下吃飯,他又不好直言,只得唯唯諾諾應付兩句,氣得那掌櫃一甩袖子走人了。
瑞雪一行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時也不知要往哪裡去好,張嫂子焦急道,“不如去栓子家吧,怎麼說老王也和咱們相熟…”
瑞雪搖頭,正是上月節,在酒樓多留一會兒,人家都嫌晦氣,去王家恐怕也是不妥,“找個客棧,包個小院子吧。”
張嫂子立刻指了不遠處一家掛了兩盞八寶宮燈的客棧,說道,“那家地方看着大,先去那問問吧。”
一行人小跑着擠開人羣,進了客棧。
楚歌歡這一日正邀了幾個平日裡相熟的狐朋狗友,又接了三五個花樓頭牌,正坐在旁邊另一座酒樓上飲酒作樂,一壺桂花酒下肚,胸中燥熱,就推了懷裡的女子,倚在窗邊吹風。
街上燈火連成一片,極是絢爛,惹得他剛要即興做首酸詩,眼角卻突然捕捉到一個女子的身影,青布衣裙,藍色包頭首帕,眉眼嬌美不足,反倒多了三分英氣,這不是碼頭老闆娘,還能有誰,他又怕認錯,就喚了旺財過來,旺財抻頭看了又看,點頭奉承道,“公子好眼力,確實是老闆娘,她旁邊那嬸子也是平日在鋪子裡幫忙的。”
“你那堂弟不是說,明日鋪子就開門,怎麼今日他們倒有閒暇逛燈市…咦,不對,他們怎麼背了個人?”
旺財也看到了,同樣驚疑不定,說道,“看着像生了重病,我堂弟說他那師公身子不好,常生病,不會就是這人吧。”
楚歌歡丹鳳眼微微眯起,眉梢一挑,“去,打探一下,回來給我報信兒。”
“是,公子。”旺財應了,飛跑下樓。
屋中幾人攬着懷裡的美人喝酒調笑,半晌不見他過來,就喚道,“楚兄弟,怎麼在窗前吹風,難道那風比美人兒還溫柔不成?”
其餘人哈哈大笑,把懷裡的美人兒揉搓得更是嬌嗔不已,楚歌歡坐回席間,重新攬了美人兒與他們說笑起來,但是心裡卻漸漸不耐,不時向着門口張望。
正月裡出門的人少,客棧生意也冷清,一見有生意上門,雖然不喜病人,但也沒太挑揀,只每日多要了一百文房錢,就把他們讓進了後邊一個小院子,不過三間房,兩間住人,一見待客,被褥桌椅,樣樣都是齊全。
瑞雪安頓趙豐年躺好,想起他上次發病,極是畏寒,此時雖然人事不省說不出話,但也必是如此,於是又多要了一牀被子,加了上去。
這才拉住店小二兒問清城中各個醫館的位置,把荷包裡的銀錢分出一半來給吳煜和張嫂子,“去把這些大夫都請來,不要怕花銀子,要快!”
張嫂子和吳煜拿了銀子就跑出了客棧,大壯也被攆去準備湯婆子(類似於熱水袋)給趙豐年暖身子,屋子裡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瑞雪倚在牀前,慢慢摩挲着趙豐年青白色的臉頰,心裡碎裂般心疼,“掌櫃的,我一來到這世上,就已經嫁給了你,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只有你在身邊,雖然你總是冷言冷語,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不求你大富大貴,我只求你活着,我們一起安靜過日子,好不好?”
眼淚撲簌簌掉下來,砸在趙豐年的眉眼之上,可惜他卻依舊沉默着,如果不是鼻端偶爾微微顫動,幾乎就是個沒有生命之人,瑞雪悲痛至極,伸手掰開他的嘴脣,一口口往裡渡氣,“你不喘氣,我幫你!我絕對不會讓你死!”
抱着湯婆子站在門外的大壯,早已哭得泣不成聲,就連身後的小夥計也滿眼都是同情之色。老話說,情深不壽,這夫妻倆看着就是平日相處極好的,怎麼就生了這事?
旺財在客棧門外轉了兩圈兒,眼見張嫂子和吳煜匆匆跑遠,就溜進客棧後院,想進後院看看,卻被一邊唏噓感嘆,一邊出門來的小夥計碰了個正着,他連忙摸了十幾個錢塞上去,小夥計就把知道的都說了,“這家的夫主好似在酒樓吃飯時,舊疾復發,春和堂的大夫說讓準備後事,但這家的婦人不相信,非要遍請全城的大夫,都來診脈。”
“那你可知是什麼病症?”
“這我可不知道,只知道在酒樓裡吐血了,好似很嚴重。”
旺財見問不出什麼了,囑咐他不要告知瑞雪等人,就又跑回了酒樓,楚歌歡早就等得心急,一見他進來,立刻裝做不勝酒力的模樣,扶頭說道,“今日這酒飲多了,真是頭痛難忍,在下先回府歇息了,改日找個好去處,再與衆位兄臺小聚。”
衆人也喝得有些找不着南北,聽得他這般說,都打趣幾句就應下了。
唯有坐在他旁邊的嬌美女子,撒嬌耍癡,拉這他的袖子不肯放人,楚歌歡心裡焦急,隨手掏出一張銀票扔在她身上,果然那女子立刻去抓銀票,他就藉機脫身開來。
主僕倆下了樓找了個僻靜之處,旺財就把剛纔夥計的話說了一遍,楚歌歡沉默半晌,說道,“走,去看看。”
旺財摸不清楚主子心裡是打了什麼主意,仗義出手相幫,還是趁火打劫?低頭小心翼翼的引着他進了客棧。
凌風城裡大夫出診的診金是五十文,張嫂子和吳煜心急,足足出了二百文,所以,哪怕是上元節的晚上,也有七八個大夫趕了過來,但是,他們每個診脈後,都是搖頭,其中一個甚至還責備張嫂子,明明就是將死之人,還半夜折騰他來幹什麼,氣得吳煜捏了拳頭,把他拎出了門,其餘大夫們也就都散去了。
張嫂子攬着大壯抹眼淚,“就是進城賞個燈,怎麼先生就要沒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