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丁入畝這件事,對於朱元璋來說是非常新奇的制度。
畢竟大明此時,連丁銀製度都沒有,更不用說由丁銀製度到攤丁入畝的轉變。
從徭役,到丁銀,再到攤丁入畝,期間經歷了將近三百年的變化,也是封建社會對稅收制度進一步完善和改革的過程。
張異在給劉伯溫講述的時候,知道一下子提出攤丁入畝對於這個時代而言太過超前。
‘
所以他乾脆將稅收可能會產生的利弊,都說得清清楚楚。
這一說,就是三百年歲月的變遷……
劉伯溫在記錄這一段記錄的時候,筆觸是抖的,可想而知他當時的的震撼。
人皆會受到時代的限制,像張異這種能推演出三百年變化的人,在這個時代,是異人,是妖人,也可以是神仙中人。
“攤丁入畝這件事,你怎麼看?”
朱元璋指着這份筆記,詢問劉伯溫。
劉基動了動嘴脣,努力組織語言。
攤丁入畝主要針對的就是徭役,從本質上來說,是降低朝廷的稅收成本和百姓的負擔。
從丁銀到攤丁入畝,這其中對稅收的革命,絲毫不亞於一場變法。
劉基隱約感覺到,張異的做法,又是進一步加強了朝廷的控制力。
想了一會後,劉基拜下:
“陛下,臣覺得,此法乃是制世之良策,可卻和陛下的本心違背……
此法,動的是戶籍制!”
劉伯溫終究是能臣,他只是聽張異說了一遍,就隱約明白了張異的居心。
朱元璋治理天下的最重要的一個原則,那就是對戶籍制度的管控。
可攤丁入畝的話,等於放鬆了農民和手工業者之間的控制,這是對朱元璋定價的政策的否定。
當然,張異定下這套稅法的原因,朱元璋和劉伯溫都明白。
那就是針對在浙江即將進行的工商業稅法改革的試點,提供基礎。
工商業需要工人,可是大明的戶籍制度,每種戶籍的人各司其職,不得流轉。
開工坊者,農民能不能去工廠幹活,這就是個問題了。
由此可見,那小子對於浙江這次試點改革,十分上心。
別說劉伯溫,朱元璋自己也陷入糾結之中。
“你讓那小子寫一份關於攤丁入畝的詳細介紹給朕,讓他好好幹這件事,做得好,朕不會吝嗇獎勵……
此法,暫時放在一邊!”
老朱自己也要好好想想,從某種程度而言,攤丁入畝之策,正符合張異說的“劫富濟貧”的思想。
朝廷就當劫富濟貧,這不是高高的道德宣傳,而是實實在在的利益考量。
想要朝廷穩定,如何安撫民心是最重要的。
君王,士紳,百姓這三方,總有一方需要犧牲一些利益。
君王不可能,那士紳和百姓犧牲誰,從皇帝心中的選擇來說,不言而喻。
皇帝需要士紳階級去幫助自己治理天下,那是合作,也是競爭對手。
大傢伙一起盤剝底層的百姓,看誰拿得多。
士大夫拿得多,相權就能威脅君王。
歷朝歷代的皇帝,雖然也明白民心爲重,可是在行爲模式上,大抵很難跳出過往的慣例。
唯有朱元璋這個異類,老是想着如何削弱士大夫的權柄。
從水軍之事後,老朱明白了輿論和傳播的重要性,民心可用……
爲什麼不適當收買民心,去對抗相權?
“難呀!”
攤丁入畝這個法子,是真的很符合朱元璋的心意,唯有對戶籍制度的損害,又讓他下不了決心。
“太子,你怎麼看?”
朱標一直在旁聽,老朱轉頭詢問他,他想了一下說:
“兒臣倒是覺得,可行!”
“嗯!”
老朱不再言語,繼續看劉伯溫記錄下的筆記。
關於商稅的制定,分級制度,都是很中肯的建議。
張異尤其強調了稅收的公平,還有對稽查的重視……
朱元璋又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算學入科舉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
他將其他的東西都看完後,將筆記交給朱標。
“朕再給你一個月時間,交上一稿方案給朕!
這提議朕基本同意了!”
“陛下!”
劉伯溫聞言,也是非常驚喜。
海禁政策推行,浙江的百姓,也該有個出路。
如果工商業真的如張異所言的那樣有潛力,他劉基好歹也能對得起浙東的父老。
“對了,朕將汪廣洋下放浙江,爲行中書省平章政事,你認爲如何?”
劉伯溫對汪廣洋的處置也有耳聞,低頭道:
“只看他能不能把握住機會了……”
行中書省平章政事,掌管浙江一地軍政大權,由此可知皇帝對汪廣洋還是有期待的。
他也明白皇帝爲什麼要提汪廣洋。
因爲李善長和自己分別拉扯出淮西,浙東兩大集團。
汪廣洋這種兩邊都不靠,又是朱元璋身邊人出身的他更得皇帝信任。
身爲高郵人的汪廣洋,在海盜案中,楊憲揮舞屠刀,他卻能毫髮無傷。
由此可知楊憲也明白,汪廣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浙江試點,壓力和機遇都有,臣覺得以汪大人的能力,一定能勝任!”
“呵呵,朕本來打算讓你劉基去的,不過想到你的出身恐怕當不得這惡人,去吧,記得你只有一個月時間。”
“微臣告退!
臣想跟陛下說一下,臣這段時日,可否多前往清心觀,請教小真人?”
“腿長在你身上,你愛去哪去哪……”
等劉伯溫告辭離去,皇帝咀嚼他離去那句話,有些疑惑。
這老小子,不會是看出什麼來了吧?
……
沙!沙!沙!
房間裡只有太子朱標在翻閱劉伯溫筆記的聲音,朱元璋回頭問:
“你對攤丁入畝怎麼看?”
在所有關於稅法的改革中,商稅對朱元璋而言不過是一個不成熟,也看不到未來的方向。
反而是攤丁入畝這件事,事關一個王朝的根本稅收,這纔是真正的大事。
攤丁入畝之策,乃是封建王朝變遷,修補,最後完成變革的涉及國本的政策……
加上張異身份的加持,容不得皇帝不重視。
“兒臣覺得,此策可行。
將徭役納入田畝,朝廷需要徭役的時候,再從別處徵召民夫……
這是給百姓鬆綁之事,利國利民之事!
百姓田地最少,卻承擔着大部分的徭役工作,這本身就是不公平之事!
長此以往,民心恐變!
如果攤丁入畝,那土地的多寡決定了稅收的多寡,這正符合張家弟弟的劫富濟貧之策!”
追保似乎想起什麼,自顧笑起來。
知道皇帝不解,他說道:
“兒臣想起上次拍賣會,明明可以逃過一筆稅收,但張家弟弟卻堅交稅!
關於商品的分級稅收,還有劫富濟貧這件事上,至少他不是一個表裡不一之人。
其實從僧道納稅也好,商稅改革也罷……
動的就是他實實在在的利益,能爲了理想,而不怕從自己身上開刀的人,至少是值得尊重的……”
老朱若有所思,他回憶起跟張異的過往。
這孩子似乎就是很努力的,推行一些事……
一個有理想的瘋子,這是朱元璋對張異的評價。
“朕記得,他曾經給許存仁編撰過一本書,叫做《傳習錄》,此書有句話,朕印象深刻!
知行合一!
想要做到知行合一談何容易?
當年朱子提出存天理,滅人慾之說,可他卻陷入了扒灰的醜聞之中。
雖然這些傳聞,並無定論,但也可知實踐之難……
若真能做到知行合一,距離那聖人境界,怕也是不遠了!”
一個能不管這麼繞,都能堅定實踐自己目標的人,值得任何人尊重。
老朱感慨,不是因爲張異能窺見未來。
窺見未來,最多算是張異的仙緣,可推動這世間的變革,卻是他的修行。
朱標接過老朱的話,笑問:
“若真爲聖人,那可否爲天師?”
老朱怒視自己這個敗家兒子,他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對吧?
張異,或者說龍虎山上下對“天師”執念,老朱如何不知。
可是,想要從朱元璋這裡拿回天師位,那是難上加難。
很簡單,雖然同樣是天師,過去的天師只不過是一個名詞。
被朱元璋重新定義過的天師,乃是天子之師。
想要獲得這個名號,說難不難,如果攤上一個迷信妖道或者佛門的昏庸皇帝,多少個國師之位都能給你……
可放在朱元璋這位皇帝之上,那是難上加難。
或者說,壓根不可能。
大概也只有公認的聖人,纔有資格被皇帝執師禮。
所以,父子二人才有今日對話。
朱標只是開玩笑,老朱卻心虛起來。
這孩子才幾歲,就玩得這麼大?
鬼知道他未來成長之後,還能搞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老朱自言自語,旋即轉移話題。
父子二人又對這些提案商討了一番,關於攤丁入畝,老朱還是沒有下定決心。
任何政策的執行,都要有適應它的土壤。
雖然朱元璋覺得這政策有千般好,但還是想再看看。
時間流逝……
朝廷依然有條不紊的運轉着,汪廣洋這位宰相被貶的消息早就無人問津,
應天府小小的清心觀,也沒有多少人關注。
清心觀內,李氏頂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在幫小孟瑤除草。
而她身邊,卻有徐夫人幫忙找來的人勸她別動。,
張異在遠處坐着,擦了一把汗。
老陌過來通報,劉基那老頭子又來了。
他無可奈何地站起來,自從忽悠劉伯溫之後,這老小子幾乎天天來。
比起商稅改革,劉基對於攤丁入畝的事情似乎更感興趣。
他還帶來了皇帝的口諭,讓他配合劉基改好稅改的方案。
對於那位神秘的皇帝,張異此時並沒有一開始的抗拒之心,但在他做好了面見皇帝的準備之後,卻遲遲沒有等到朱元璋的召見。
這不正常,他有時候也會產生一絲疑慮。
不過身在市井的他,卻沒有多少渠道瞭解皇宮的事,問劉伯溫這老傢伙,他也不肯說。
張異見到劉基,不等他開口,直接甩給他一些手稿。
“劉大人,我能說的,想說的,都在這裡邊了,您自己看吧!”
劉伯溫接過這份手稿,卻沒有查看,他說道:
“汪廣洋去了浙江當平章政事的事情,你知道吧?”
“不知道!”
張異是真不知道,如果他不特意打聽的話,朝中的事情老百姓也知道不多。
他對於汪廣洋會被貶是明白的,可是去浙江,只能說蝴蝶效應越來越大了。
“陛下同意浙江試點商稅,汪廣洋主政浙江,我想問問你對此人是否有信心?”
“嗯,應該沒有問題……此人的能力很強,但心性不足。
他其實不適合當主官,更適合成爲某個人的副手……
沒有擔當,就是他最大的問題。”
對於汪廣洋這個人,是標準的性格決定命運的人,如果攤上別的皇帝,大概他還是能混的不錯的。
他性格不爭,或者明哲保身,也是因爲他共事過的同事,無論是李善長也好,楊憲也罷,還有後世的胡惟庸,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換在別的皇帝手下,熬死競爭對手說不定就上位了。
可在朱元璋眼裡,不爭其實就是一種罪過,只可惜那位大人不懂。
“時間真快,不知不覺,已近七月……
如果要推動試點,必須儘早說服陛下,你的東西我拿走了,老夫儘快將東西趕出來!”
劉基跟張異閒聊一會,帶着張異給的資料,又匆匆離去。
“七月……”
不知不覺,一年時間又過去一半,聽到七月二字,張異不免感慨。,
不過,他很快臉色變幻。
七月,七月,七月的大明不是要發生一件大事嗎?
洪武二年,七月七,常遇春破元上都之後,大勝南歸,於柳河川暴病身亡。
“那位常將軍,大限已至了!
就是不知道黃家哥哥還記不記得要拯救那位的計劃?
還有,常家姐姐能不能提醒常將軍,逃過死劫!”
關於常遇春命運的預測,張異已經提醒過他的親人,能不能活下來,就看那位將軍的造化了。
“說起來,父親好像也被分到常遇春那邊,他也許可以見證歷史……”
遠在千里之外,張正常似乎感應到兒子的唸叨,也在朝着南方遠眺。
大明的軍營中,他這位隨軍的天師,至少還是受到優待的,
他名爲被流放,其實就是被皇帝安排過來,跟在常遇春身邊。
遠處,有人慘叫的聲音傳來。
張正常回頭傾聽,卻搖頭道:
“這常茂,又被常將軍教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