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富濟貧?
劉伯溫瞬間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先不說他認不認同張異的說他,但張異提出來的這個觀點,是他從未設想過的。
“劫富濟貧?”
他忍不住重複一遍,張異點頭。
劉伯溫若有所思,卻還是不太能接受。
張異笑而不語,如果劉伯溫能接受,那就怪了。
再怎麼聰明的人,也無法跳脫時代的束縛。
“所謂劫富濟貧,其實是稅收的本質決定的,稅收的目的,其實就是調節……
朝廷將稅收上來,用於維護這個國家的運轉。
國家就如一個機關,它有方方面面需要顧及,可能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會影響到其他環節的運轉……
譬如,如果黃河決堤,朝廷就需要去賑災,安撫百姓。
若不然,就可能激起民變!
前朝爲什麼無以爲繼,就是因爲前朝這臺國家機器,運轉不下去了。
但是,它運轉不下去的根源是什麼?”
“稅收!”
“沒錯,是因爲稅收不上來了。可是爲什麼會收不上來呢?
因爲作爲稅收主體的百姓,他們已經沒有油水可以颳了,百姓活不下去,自然要造反。
這就是歷朝歷代改朝換代的根本原因。
但,錢去哪裡了?”
張異又問,劉基默然。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回答。
以劉基的智慧,他似乎已經明白張異後百年要說的話,是對他認知的挑戰。
“錢都去官僚,鄉賢,地主手裡了!
每個王朝的潰敗,幾乎都是從收不上稅開始。
這些人不管什麼原因吧,他們在國家的稅收名單裡消失了……
天下就這麼大,一個朝廷開朝的時候,假設它能從1000萬頃土地中獲得稅收,到了王朝的默契,可能連三百萬都沒有!
那七百頃的稅收,被各種人給吞沒了。
天下百姓卻還要守着三百萬頃的土地供養朝廷。
先不說百姓能不能供養得上,就算朝廷能靠着這三百萬頃土地的稅收勉強度日吧?
但這臺國家機器還是要運轉。
譬如,再來個淮河決堤,朝廷又該賑災了……
朝廷的錢糧本來就不多,發給百姓之後,他自己日子都困難。
然後他發現,因爲水災的原故,許多人繼續兼併土地,朝廷的稅源連三百萬畝都沒有,只剩下一百萬畝了……
這樣的朝廷,怎麼可能不滅亡?”
張異的話,讓劉伯溫想起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僧道納稅的公案。
所謂天下人皆納稅的理念,正是他和張異論道的話題。
朱元璋不許讀書人增加特權,反而將宗室本應該有的名分也給砍了。
劉基似乎已經明白,皇帝的苦心。
“咱們以前的稅收方式,本質上是劫貧濟富。天下擁有最多財產的那批人,他們卻可以心安理得的免稅!
就如劉大人想給天下讀書人增加特權,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也是稅收的減免吧?”
劉伯溫聞言點頭。
張異道:
“咱們大明如今還沒有開恩科,假設明年開了恩科,這天下的舉人少說也增加三百多人,這三百多年就從朝廷的納稅名單上消失了,
若我是一般的百姓,我肯定會求上那些舉人老爺,將土地掛在他名下!
那麼,他和其中一些人的土地,就從朝廷的稅源中消失了,科舉三年一次……
洪武六年,舉人就有六七百了,九年,過千……
如此輪轉,經歷幾個皇帝,劉大人可知道有多少人合法的吞併了朝廷多少土地?
這些人和這些資源,師朝廷的稅源。
他們消失了,但稅收不會平白消失,只會壓在百姓身上。
一千人不夠,一萬人呢?
讀書人可以免稅,僧道,宗親呢……
什麼樣的天下,經得這種折騰。
所以陛下看到了這個問題,他並不希望,這些人從朝廷的稅源中消失!
天下無人不可納稅,是陛下心中的第一原則!
可只對富人徵稅,似乎還不夠……”
爲什麼不夠?
劉基擡起頭,他知道,似乎又不知道,或者他不想知道。
張異並沒有慣着他,自顧說着:
“因爲,就算天下人人納稅,大家能享受到的資源不一樣,百姓比富戶,官僚和宗室更容易承擔風險,需要朝廷就救助!
按照正常的稅收條件,富人享受了比百姓更多的資源,卻付出相對少的代價!
朝廷收上來的稅金,也會逐漸覆蓋不了統治的成本,逐漸出現問題……
所以,調節貧富差距,纔是長治久安之道。
劫富濟貧,非朝廷仁慈,而是作爲一個國家機器,它不得不行的保命之道……
只是……”
張異朝着劉伯溫看一眼:
“人自有立場,天下改朝換代,與士大夫和富戶無關,許多地方大族,百年,數百年的歷史變遷,朝廷的更迭,並不影響其富貴!
天下不管誰做了皇帝,也不影響士大夫繼續爲朝廷效力!
所以,朝廷想要保命,但士大夫和富戶未必和朝廷一條心!”
劉伯溫眉頭緊鎖,張異的話足夠直白,直指僧道納稅的公案。
他和李善長代表的就是士大夫們想向朝廷討要特權,就是這句話最好的註解……
君臣,未必能站在同一立場。
皇帝希望王朝延續的願望,和文官們未必一樣。
張異慢悠悠地捧起開水,抿了一口。
所謂劫富濟貧這種觀念,想讓一個故人接受挺難的。
且,劫富濟貧這種願望,哪怕是在後世,在稅收的實踐中也是一種奢望。
但立下這個原則,還有天下無人不可納稅的原則,其實是立下一種名分。
做不做得到先不說,【公平】的種子種下去,對這天下總會有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
如今的天下,是等級森嚴的,並不存在絕對公平的土壤。
可華夏人心中,有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文化,對公平的追求,一樣是刻入基因的存在。
張異並不指望能讓着世界產生多大的影響,只要能多一點,再多一點,都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劉基這位傳奇名臣,能不能接受自己這叛經離道的想法!
劉基最後擡頭看了張異一眼,道了句:
“你這小子雖然心眼子多,但終歸不忘百姓!
道家人雖不講普度衆生,但你比許多和尚慈悲……”
劉伯溫似乎不再糾結這些問題,指着那份手稿問:
“你可以繼續說了!”
“小道對具體稅收條例一樣看不懂,但既然劉大人想要小道說,那小道就繼續說吧!”
“知道陛下心中的想法之後,那稅收的制定原則其實也可以明白了!
首先小道的第一條建議是,階梯納稅!
關於地主,除皇帝恩賜減少,免於賦稅的土地,其他土地一律徵稅,這稅收根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稅率,譬如百姓三十稅一,有功名者四十稅一……
功勳宗親五十稅一……
但這些人的稅收,會隨着他們的土地增多,逐漸增加,直到和百姓稅收齊平!
這稅法的制定,既體現了朝廷對讀書人的優待,但也避免了他們從天下稅源中消失!
天下人皆納稅,卻也有區別,此爲一。
當天下富戶,名下擁有的土地,超過一個數值的時候,增加對富戶的稅收比例,這樣可以有效抑制富戶對土地的兼併!此爲其二。
其三,小道覺得可以取消人頭稅,將人頭稅納入田畝之中,攤丁入畝,減少稅收的徵收成本和百姓的負擔!此法,有利於休養生息中的人口增長。
其四、關於工商業的稅收,要區別對待。一刀切的稅收並不符合工商業的情況,小道建議,按照不同的商品價值,增收不同的稅……
譬如小商販賣點手工品,三十稅一可以!
可如果買絲綢的,像小道那樣賣玻璃鏡的,可以適當增加重稅!
陛下重農抑商,不是總怕百姓欽慕商人的利潤,不肯綁定在土地上?
朝廷其實可以通過稅收的調節,去限制商人,主動權也在朝廷手中!”
張異並不懂治天下,但卻不妨礙他將後世的稅收原則說給劉伯溫聽。
劉伯溫頻頻點頭,乾脆從袖口裡掏出硬筆,認真記錄。
想讓這小老頭,是有備而來。
“稅收的制定是一方面,稅收的執行又是另一方面。
一個擁有暴利催收手段的審計部門,其實也很重要。
但審計是個很需要非常專業的官僚組成的機構,天下能不能湊出這些東西,還未可知……
還有,關於稅收的徵收成本和自然損耗問題……”
張異說得口乾舌燥,終於將該說的說明白了。
劉伯溫默默收起筆,對張異滿意點頭。
他未必會認可張異的所有提議,可跟這小子聊天,他卻找到了自己修改這份稅法的方向。
尤其是關於商業稅這方面,深得劉伯溫歡心。
士農工商,華夏自古以來就是農耕社會,動土地稅,會引起官僚和士紳的反彈,但在工商稅上動手,卻不會惹得大部分人的反對。
雖然江南一帶的商人可能會有怨言,可於天下而言,他們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
“行,多謝了!
本官欠你一個人情!”
劉基站起來,朝着張異行了一個禮,張異趕緊還禮。
他也不廢話,問完張異,轉身就走。
“如果皇帝能答應部分條件,也算是功德無量……”
張異目送劉伯溫離開,自言自語。
他知道自己提出來的許多東西,可能在劉伯溫這裡篩選之後,壓根就不會交上去。
尤其是關於土地稅改革的方案,直接就動了許多人的利益,是最容易引發反對的部分。
但耍嘴皮子,最多是多喝幾口水,萬一答應了呢?
他很快將這件事拋到一邊,回去忙活他自己的事了。
隨着時間的流逝,張異播種的早稻。已經開始陸續開花……
接下來,就是繁瑣的授粉工作……
許多事情,自己都要手把手地教。
占城稻這種早熟的稻種,是否能給天下帶來改變,就看這幾個月了。
他是很快將稅收的事放到一邊,朱元璋卻一直盯着。
劉基前腳才離開清心觀,走不遠,錦衣衛又攔住他的車架。
“怎麼,這次又來找老夫什麼麻煩?”
劉伯溫對錦衣衛可謂是極爲厭惡,自然沒有幾句好話。
攔住劉伯溫的人,是毛驤。
他聞言笑道:
“回劉大人,並非本官想攔着劉大人,而是陛下希望劉大人現在就入宮覲見!”
劉基眉頭微皺,他也知道自己拖着皇帝太久了。
本來他還想將張異說過的東西拿回去整理,再用十天半個月將新稅法整理出來。
可既然皇帝心急,他只能跟着毛驤回宮。
御書房,朱元璋擡起頭。
劉伯溫就在地上跪着。
“怎麼,劉大人,朕不去找你,你是不打算來找朕了?
汪廣洋一個懶政,難道你還跟他一樣?”
劉基早就習慣了老朱的刻薄,只是臉色平靜,將自己做好的稅法交給朱元璋:
“陛下,在這個月,臣做了三版手稿,卻都不滿意,所以耽擱了時日。
今日本想將這份手稿交給陛下,可臣走在路上,卻不甘心,所以去了清心觀,跟小真人聊聊……”
劉伯溫也不隱瞞,直接將與張異的對話複述一遍。
他本想有所隱瞞,但想到錦衣衛,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自己抄錄的那份筆記,遞給朱元璋。
“劫富濟貧!”
朱元璋看到這四個字,臉色動容。
旋即,他哈哈大笑:“好一個劫富濟貧……”
每個人所處的立場不同,對於這句話的理解也不同。
可放在老朱這裡,這句話是萬般對他眼。
以富人之稅收,養百姓民心。
百姓感念的是皇帝和朝廷的恩德,這對於朝廷而言,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可對於士大夫和地方鄉紳,這就不是什麼友好的提議,這件事要執行,壓力很大……
朱元璋聽多了張異關於王朝亡於土地兼併的說法,張異這四個字,是切切實實幫朝廷限制和解除這個隱患。
關於土地稅的改革,老朱看着是千般喜,階梯式的收稅方式,既給了士大夫們足夠的【特權】,卻也限制了他們的上限。
但這還不是讓老朱最驚喜的地方。
因爲,他看到了攤丁入畝四個字。(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