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奏疏是錦衣衛交上來的,關於各地官員的的罪狀。
其中有一部份的供詞,引起李善長的注意。
大明初立,許多地方還處在戰火之中。
朝廷徵集的糧草,有很大一部分是軍需品。
這些糧食的徵集,有很大的操作空間,江南海盜案中,有許多官員利用徵集軍糧的機會,在稅收外肆意剝削百姓。
李善長本人就是後勤出身,又是中書省左相。
大明前線的後勤管理,他再熟悉不過。
當看到地方上報上來的許多數據,李善長的身體就顫抖了起來。
對不上,這賬目對不上。
有些地方徵集上的糧食和他腦中記下來的數字,差了有三成甚至五成之多……
他擡頭,望向皇帝,只見朱元璋似笑非笑,卻沒有說話。
李善長登時冷汗直冒,跪在地上大喊:
“臣失職!”
“這些人是膽大包天,我大明的軍隊在前方出生入死,他們卻藉助打仗的名義,中飽私囊……
這可是軍糧,他們都敢貪墨!
如果是朝廷徵集的稅糧,他們又當如何?
江南這些官員再貪,其他地方的官員,又怎麼樣呢?”
朱元璋的聲音聽不出半點火氣,可是兩位宰相,全部泄了氣。
尤其是李善長,他更是咬牙切齒。
他跟着朱元璋這麼久,他是深知自己的功勞主要來自哪裡。
那就是他能幫朱元璋管理好後勤工作。
有他李善長這個定海神針,老朱永遠不用擔心後方的問題。
可是,這些奏疏清楚的表明,他在後方出了問題。
李善長的臉色青白交加,身子顫抖。
他也明白了,朱元璋爲什麼有底氣讓他答應。
“臣考慮不周,這些基層官員問題太多!
臣細細想來,那些地方官員大多數不是本地人,也不會體恤本地百姓的辛苦!
在這種心態之下,貪污在所難免!
臣覺得陛下的糧長制度,應當推行!”
糧長制度執行下去,等於朝廷將基層的權柄剝奪,進一步加強對地方的控制。
朱元璋對李善長的反應很滿意,同時他也慶幸自己成立錦衣衛。
若不然,他從哪獲取這麼多基層官員貪腐的資料,去拿捏李善長?
老朱再次詢問汪廣洋:
“你怎麼看?”
汪廣洋還是那句話:
“臣覺得李相和陛下說得都有道理……”
朱元璋本來微微好過的心情,登時火冒三丈:
“你是個應聲蟲嗎,除了會說這句話,你還能做什麼?”
汪廣洋見皇帝發火,登時跪在地上。
“陛下,微臣有罪!”
朱元璋深吸一口氣,李善長沒給他氣死,汪廣洋倒是氣得他說不出話來。
“出去!”
皇帝指着大門,讓汪廣洋滾。
汪廣洋也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連滾帶爬跑出去。
李善長將這些看在眼中,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繼續說……”
朱元璋沒有理會這個小插曲,他開始安排李善長佈局江南的事情。
關於丈量土地這件事,老朱順其自然頒佈下去……
關於黃冊,朱元璋也準備慢慢推行……
這些政策和裡甲制度,都是切切實實從官員身上動刀的事。
丈量土地,造黃冊……
等於皇帝將基層官員的操作空間,逼到極致。
李善長本能想讓皇帝考慮一下,可因爲剛纔的事情,他也沒了底氣。
就這樣,連消帶打。
等他從御書房出來,他才明白,今天是皇帝給他下了套。
從錦衣衛拿出那些證據開始,他就被陛下拿捏了。
接下來就算想反對點什麼,也失去了底氣。
“陛下,果然了得呀!”
李善長也明白,從朱元璋設立錦衣衛開始,皇帝必然有一系列的動作,會讓他們這些人非常難受。
朱元璋對官員那種不信任的心理,也隨着海盜案的開始變得越發嚴重。
如果說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汪廣洋似乎並不受皇帝待見。
李善長離開的時候,隱約能看見汪廣洋的身影。
這位中書省右相,他還是非常喜歡的,畢竟,人家比起楊憲,可消停太多了。
……
第二日,皇帝在所有人毫無準備的情況,罷黜汪廣洋,這位右相大人,在屁股都沒坐熱的情況下,連京城都沒能待住。
做下這個決定,對於連續兩次看錯人的朱元璋而言,也是一種打擊。
他也不求馬上任命右相,乾脆讓這個相位空着。
不過在鬱悶之餘,他總算還收到了一些好消息。
皇宮,御書房。
太子朱標帶着毛驤,在跟皇帝彙報這次的情況。
此時已經是一個月過去。
朱元璋將手中名爲“報表”的東西拿在手裡。
在數據面前,連他自己也坐不住。
“一倍的產量?毛驤你確定沒有因爲想邀功,而故意給朕作假?”
老朱還有些不信,轉眼問毛驤,對方嚇一跳,趕緊跪在地上說:
“陛下,臣沒有說謊,太子殿下見證……”
朱標道:
“父皇,毛千戶說的並無弄虛作假,兒臣跟蹤了幾日,這鉛筆工坊自從用了流水線作業的法子,效率快了許多!
將不同的工序交給不同的人去做,培養新的工人,也快速不少!
咱們工坊本身就因爲缺乏熟練工的情況得到緩解,整體而言,產量反而高了!
而因爲產量提高一倍,咱們的成本降低之後,兒臣試着讓人把鉛筆的價格降低……
這些鉛筆的售價,已經接近同行的成本。
兒臣覺得,如果工坊再擴張,成本能進一步降低。
到時候,在應天和咱們工坊競爭的三家工坊,生意就不好做了……”
毛驤此時弱弱插了一句:
“只有兩家了,城西那家昨天找了一些潑皮來鬧事,已經被錦衣衛的兄弟收拾了……”
朱元璋聞言,龍顏大悅。
難怪張異讓他放心大膽去試用這個叫做流水線的管理方法,原來真的有用,而且有大用。
流水線除了能解決生產效率的問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它將一件事分成很多工序之後,對於工匠的要求也降低了不少。
鉛筆工坊前陣子被挖走許多老師傅……
這些熟練工的離開,想要再培養起來可是非常難得。
但如果流水線作業之後,至少招工問題也被解決。
這就是,未來那個叫做工業化的管理模式?
老朱對張異描述的工廠,似乎期待起來。
“這流水線作業,似乎……可以用在其他地方?”
朱元璋擡頭,望向朱標。
太子低頭道:
“父皇,前線戰爭不斷,朝廷的兵器甲冑的生產速度,也一直吃緊!
工部下屬的軍器局兒臣似乎還聽人抱怨過……
如果能將流水線作業引入軍器局,咱們得生產規模和速度,還要快上許多!
就是兵器和盔甲的製造,也能降低一些成本,減少朝廷的財政負擔!”
父子二人在這件事上,倒是想到一塊去了。
朱元璋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軍器局的問題。
兵器是會損耗的,雖然大明已經度過了最難的時光,可是和蒙古人的戰爭尚未結束。
南方,大明的軍隊也不曾停下征伐。
戰爭的成本,並不僅僅只有糧草,薪俸,
兵器和盔甲同樣是重中之重。
只要兵器的造價能省上一些錢,朝廷的負擔馬上會降低許多。
又能提高規模,又能降低成本,這種好事,讓朱元璋如何不高興?
軍器局的工匠,除了從民間僱傭的工匠和在各地徵召輪班的工匠,主要的軍匠來自於軍隊中的老弱軍人。
這些人以前未必會手藝,都是進入軍器局開始學的。
按照傳統的師父帶學徒的模式,
這裡邊的培訓成本,也是巨大。
可是流水線作業之後,培養成本這一塊會降低非常多,加上生產規模的擴大,也就是說,張異一個小小的流水線作業的管理方法。
給大明帶來的改變,已經不下於前方一場大勝、
這場勝利,還不僅僅侷限於兵器局,朝廷官營的一些機構,也許都能改制……
朱元璋低頭,望向毛驤:
“朕跟你說過,你若是做得好,朕會賞你,毛驤……朕封你指揮同知,你可願意?”
毛驤聞言,激動萬分。
錦衣衛指揮同知,等於讓他越過了鎮撫使和指揮僉事二級,直接到了副指揮的位置上。
這個位置,已經和凌說同級,僅次於高見賢。
錦衣衛成立之後,大多數檢校的老人,被錦衣衛帶來的特權所吸引,更加傾向於偵查這方面的工作。
自己資歷淺,高見賢把他安排處理“生意”,其實是一種冷落。
只可惜高見賢並沒有理解陛下的苦心,檢校的老業務,反而是化龍捷徑。
“你以後,負責情報工作,爲朕操控【水軍】!”
“是,陛下!”
皇帝讓毛驤出去之後,朱元璋才冷哼一聲:
“高見賢最近的表現,讓朕很不滿意!
難怪張異說,錦衣衛是一把雙刃劍,這權力動人心呀!
任由誰從幕前走到幕後,突然擁有以前不曾擁有的權力,都會迷失本心!”
朱元璋停頓了一下,道:
“譬如楊憲!”
朱標默然。
楊憲的死,對於朱元璋來說影響沒那麼容易散去。
他對楊憲寄予厚望,但對方的表現卻讓他失望至極。
加上汪廣洋的錯判,老朱對自己用人能力,產生了一絲懷疑。
這種懷疑,會加劇他對臣子的不信任,朱標雖然看清楚皇帝的心病,卻無可奈何。
“父皇將汪廣洋貶到浙江,心裡對他還是有些期待?”
“汪廣洋的能力是不錯的,但太沒志氣了,希望他這次,能給朕做出一些成績!”
老朱嘆氣:
“這朝中能臣不少,可有宰相之能的人並不多,希望他不要辜負朕對他的信任!”
明初,皇帝沿用元朝舊制,
汪廣洋被從中書省右相貶爲浙江行中書省平章政事,雖然是被貶,但行省平章政事的位置,說明老朱對他依然有期待。
這件乃是試點改革之地,汪廣洋但凡做出一些成績,朱元璋都會啓用他。
說起浙江的試點,老朱突然想起,劉伯溫這個老小子一個月了都沒給自己交出滿意的稅法稿子,不由大怒:
“連劉基這老小子都偷奸耍滑了?”
朱標聞言苦笑,父皇這個急性子,一個月他能讓劉基交出什麼像樣的東西?
他知道朱元璋心情不好,誰撞到他頭上,誰就要倒黴。
他只能輕聲安慰,爲劉基劉大人,爭取時間。
……
劉基的情況確實不太好,自從上次被皇帝揍了一頓之後,他就趁機抱病在家休息。
雖然名爲休息,可他並沒有忘記皇帝給的任務。
將商業稅的規則和施行方法,給規劃出來。
以他的能力,這件事其實半個月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初稿。
只是,劉大人接下來的時間裡,就陷入了反覆修改的魔怔中。
也不知道幾易其稿,劉伯溫又廢了一個版本。
“老爺,太子殿下讓人從宮裡帶句話出來,問您的進度……”
劉伯溫一聽,馬上就明白朱標要提醒他什麼,大概率是皇帝對他的工作進度不滿意了。
他明白,自己再不給皇帝交出一點東西,上次的十個大板只讓他破點皮,這次是要三個月下不了牀。
“給我備車,本官進宮!”
劉基更衣,穿上官服之後,就往皇宮去。
只是走到半路,他越想越難受,突然喊了一句:
“不去皇宮了,給本官出城去……”
自己做出來的東西,終歸還不能讓自己滿意,劉基幹脆讓僕人調轉車頭,去了清心觀。
“怎麼又是你……”
張異見到劉基的時候,正在幫忙除草,他一臉嫌棄的樣子,讓劉伯溫大受打擊。
“有東西,想請你給我看看!”
“我洗手!”
劉伯溫有求於人,表現得異常溫順。
等張異洗好手,將他遞過來的東西拿來一看,頓時翻白眼:
“我還是個孩子,劉大人您何必如此折磨我!
這稅法,我看都看不懂,怎麼幫你?”
劉伯溫遞過來的東西,自然是他自己編撰的稅法。
張異無可奈何放下,問:
“具體問題我不看,政務上的事,您老自然比我強上百倍,小道也看不出問題在哪?
您說說您到底覺得哪裡不對吧?”
劉伯溫想了半天,說:
“那日與你爭論回去,老夫跟皇帝說了,皇帝讓我定下稅法,老夫卻怎麼寫都不對……
今日本應該進宮面聖,誕我不甘心,還是準備找你問問!”
劉基見張異看不懂,就一一解釋起上邊的條例。
張異的記憶力不錯,不多時就記下大半。
他從劉基字裡行間的語氣,大概猜出這老頭迷茫在哪。
“劉老,您可知稅法的最基礎的本質應該是什麼?”
“什麼?”
“調節天下財富,本質上說,是劫富濟貧!”
張異隨口一句話,卻讓劉伯溫呆立當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