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屠掉儒家這條大龍很簡單,讓讀書人變得不值錢就行!”
張異嘿嘿一笑,道:
“所謂物以稀爲貴,雖然都說希望教化天下,可這天下是有階層的!
士農工商,次第分明!
士大夫的數量遠遠少於其他階層,哪怕算上那些連功名都考不上的落魄書生,這個比例依然驚人的少!
儒家控制了教化的權力,也掌握了上升的渠道,同時控制文化的傳播!
事實上,雖然門閥已經逐漸消失在這片土地上,讀書人卻形成另外一個階層!
這個階層不以血脈爲續,卻以共同的信仰抱團!
這個階層,姑且稱之它爲精英階層好了!
他們和盛唐之前的門閥大家一樣,爲什麼能夠掌控着和皇帝分庭抗禮的權力?
甚至,許多門閥連皇帝都未必看得上?
很簡單,因爲他們掌握着知識的傳播權,他們上,可以接掌治理天下的權力,下,可以教化百姓,指導他們如何生活!
這一切的來源,都是他們掌握了百姓掌握不了的東西,那就是文字!
百姓不識字,經典的解釋權就在他們手中!
可如果這天下真如某些人說的那樣,人人如龍,那龍本身,還值錢嗎?
可能連狗都不如!”
在張異的引導下,朱標父子陷入沉思。
在儒家的思想中,或者說在所有的學說中,教化百姓都是他們的理想。
但這個理想,真的就是讀書人所希望的那樣?
什麼東西多起來,都會不值錢……
士大夫和君王爭權的基礎,就是他們有待價而沽的資本,這個資本就是皇帝離開了他們,就沒有人能幫他們治理天下。
可如果天下人人讀書,這些人是否還有這個資本?
朱元璋已經明白張異的意思。
維持一個稀少的數量,是維持“士”這個階層地位的關鍵。
教化,教化是高等人對下等人的教育,如果百姓不需要他們教育,他們就失去了本身的價值。
這是儒教的立身之本!
所以,理想是理想,現實終歸是現實!
張異解開這層面紗,有人冷靜視之,有人卻難以接受。
朱元璋看了朱標一眼,見他有些失魂落魄,搖了搖頭。
少年人,終究還有一份天真,這也是他雖然教導朱標,卻一直不會讓他正式處理國事的原因。
不過老朱也沒有對朱標失望,事實上,在遇見張異的這段日子裡,朱標的成長已經遠超出他的期望。
他收回目光,冷靜詢問:
“讀書人變得不值錢,打破儒家的壟斷,這對君王來說明明是好事,你爲什麼說君王玩不起?”
“其實叔叔想一想就明白了……”
張異道:
“一個王朝如果想要長治久安,本質上它需要提供兩樣東西!
一個叫做就業,一個叫做上升通道!”
“就業,上升通道?”
這很顯然是張異從未來看到的名詞,朱元璋和朱標一時間也不瞭解這個名詞的意思。
“就業,簡單來說就是讓百姓擁有能養活自己的工作,可以是種田,可以是行商,可以是做手工業,可以是其他……
當天下休養生息,大量的荒地無人耕種,百姓種田就是就業!
當百姓無地可種,工商業發展起來,能容納百姓生存,也是就業!
如果一個朝廷無法保證四民定業,就會有大量的人無所事事,沒有活路,你猜他們會幹什麼?”
百姓所求,無非安居樂業。
若是活不下去,自然會造反。
就業這個詞,身爲造反頭子上來的朱元璋自然明白。
他不也是因爲無法就業,實在活不下去纔跟着造反的?
“那上升通道呢?”
“如果說就業是王朝對百姓提供的基本需求,那上升通道,是朝廷對讀書人應盡的義務……
讀書人的需求和一般的老百姓不同,老百姓求個溫飽,他們就心滿意足了!
可是讀書人呢,學得一身本事,總不能只想做販夫走卒之事吧?
大家十年寒窗苦,不就是希望哪天能封侯拜相,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
一個好的朝廷,就必須爲讀書人實現他們的念想,至少,要讓他們有所期望!
以前還在門閥時代的時候,望族掌握了文化的傳播權和壟斷權,寒門和百姓,基本沒有升遷的希望……
科舉改變了這一切,也將望族掃到歷史的塵埃之中……
使這個階層,成爲新的規則制定者!
科舉就是他們爲他們提供上升通道的手段,而叔叔您也是經歷過改朝換代的人!
您也應該明白,那些輔佐造反的功臣,往往是不得志的讀書人……
王朝初期,很多東西其實都相對公平,但到了後期,
土地兼併,黨爭,會分別關上就業和上升通道兩個大門!
這時候,活不下去的流民與不得志的讀書人結合,就是天然的造反團隊!
所以……
這天下真的需要那麼多讀書人?”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值得讓朱標父子沉思。
張異的意思是,如今讀書人的稀少,是構成【士】這個階級存在的因素,可是如果讀書人太多,皇帝無法爲他們提供出路的話,
讀書人又會成爲王朝穩定的不安定因素!
從這點來看,從君王的利益來看,兩害相權取其輕。
這似乎也不是一個好主意。
“程朱理學是一把雙刃劍,他集權了君王的權力,所以君王喜歡程朱理學……
但這種學說,本質上還是加強了儒教的神聖地位,一旦君王弱勢……
相權對君權的侵蝕,也比其他朝代更爲嚴重!”
朱元璋問:
“那你認爲,儒家這條龍,該不該屠?
或者說,該怎麼屠?”
“父……”
朱標緊張之下,差點將父皇二字說出口。
張異和朱元璋的對話,早就偏離了他們一開始前來的目的。
朱標只覺得汗毛倒豎,驚恐不已。
正如張異所言,千百年來,儒教早就爲整個華夏制定了各種規則,
有些道理他明白,可讓他掙脫,朱標比起朱元璋,缺乏了一些勇氣。
“或者說,伱看到的未來,儒教這條大龍是怎麼被屠殺掉的……”
朱元璋一句話提醒了朱標,讓他瞬間冷靜下來。
他這纔想起來,父皇信任張異的最主要的原因,不正是他能窺視未來?
張異坐在這裡指點江山,不是因爲他有多高的智慧能洞見本質,而是他本身就代表未來的趨勢。
張家弟弟能說出這番大逆不道的話,是因爲他看見了儒家這條大龍隕落的畫面。
所以,儒教滅亡,不是一個用來討論的問題,是一個必然的結果!
唯一需要討論的,是它能出現在大明王朝嗎?
這種事的出現,對大明是好是壞!”
“是不是好事,或者說,儒家會不會自然消亡,這不是由皇帝的個人意志決定的!
而是要看,生產力會不會進步?
如果大明還是和前朝的王朝一樣,只看着眼前的天下,那麼儒家的存在是必要的!
可如果……我說如果呀,就跟咱們那天說的一樣,咱們大明的征途不再侷限於這小小的天下,而是外面的星辰大海……
那儒教的消亡是必然的……
生產力的發展,必然會帶來新的生產關係……
這是歷史的大勢,誰也不能改變!”
“什麼是生產力,什麼是生產關係?”
朱元璋猶如一個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孩童,瘋狂地從張異這裡吸收一切知識。
張異想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要將太過勁爆的東西講出來,他整理了一下思緒,說:
“生產力簡單的理解,就是生產能力。一個王朝,一年能生產多少糧食、多少衣服、造了多少瓷器,挖了多少鹽等,您大約可以理解成整個社會創造財富的能力。
而所謂的生產關係,就是在生產的過程中,形成的社會關係和分工!就如您的生意,掌櫃和夥計,分工各自不同!
而放到這個社會上,士農工商,也是不同的分工!
乃至君臣,都可以理解成生產力分工的一部分,
雖然分工不同,但上下有別!
這個話題要細說,幾天之內說不完!
我簡單從神化傳說,說說我們的祖先從茹毛飲血時代到現在的生產力變遷吧。
在遠古時期,我們的祖先茹毛飲血,靠採集過着最爲原始的生活,採集這種東西,對於體力的要求不高,男女區別不大。
但在這個時期,因爲來自於外界的風險,想要維護族羣,繁殖能力成爲最爲關鍵的因素,所以女性的地位反而更高!”
朱元璋和朱標聽着張異娓娓道來,那個傳說中以女性爲主導的時代,讓他們微微吃驚。
不過他們相信張異不會在這種事上欺騙自己,所以依然聽下去。
“採集的生活朝不保夕,我們的祖先逐漸學會了使用工具,他們學會了狩獵,畜牧,還學會了耕種農田!
男人在這個時候,因爲力氣比女人大,他們在生產中佔據更大的比重,所以男人取代女人成爲主導者!
耕種,是一個比採集和狩獵更高級的獲取食物的方法,耕種需要定居,所以形成了部落!
耕種使得祖先們的生產資料有了盈餘,大家不受生存所困擾之後,會產生音樂,文字等除了生存之外的東西,
然後,他們會把自己不需要的東西跟別人交換,產生了商業……
有些人因爲比別人聰明,他們從自然變幻中總結和研究出來規律,教導給其他族人,於是巫師和首領會出現,產生階級……
部落之間會戰鬥,戰敗者會成爲努力,奴隸主這個階級誕生,新的生產關係形成……
國家誕生……”
當張異用他平靜的聲音,從原始社會,一直講到戰國春秋。
再從罷黜百家,講到如今的大明!
朱家父子越聽,越覺得不是滋味。
張異已經通過數千年的歷史變遷,講清楚了關於生產力和生產關係之間的聯繫。
父子二人的三觀,受到極大的衝擊。
可他們也明白了張異想要表述的意思。
其實所謂的學說,社會架構,都是因爲底層的邏輯纔會發生改變。
當講到郡縣制的建立,漢朝獨尊儒術之後。
朱元璋發現,生產力的發展並不如以前快了,但依然會有變化!
這些變化,又影響了社會關係的微調。
比如程朱理學的誕生……
儒家的神聖性,在此刻被張異扒得乾乾淨淨。
但老朱對儒家存在的必要性,也有了清洗的認知。
這是基於農耕文明之下,沒有選擇之中的最好的選擇。
講到大明,一切戛然而止。
“接下來呢?”
張異的講述很精彩,但天色已經暗下來。
侍衛從外邊進來,提醒朱元璋應該離開了!
但皇帝擺擺手,將人轟出去。
“接下來,已經進入死循環了,只要大明還在這個【天下】中打轉,儒家依然是最好的選擇!
生產力發展不起來,皇帝就需要百姓鎖死在土地上,開啓民智並不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不過一旦想走出去,工商業的發展,必然會導致新的利益羣體誕生,那時候,儒家纔會受到衝擊!”
“發展生產力,發展生產力……”
朱元璋想起那張世界地圖,心頭有一股火焰熊熊燃燒。
天下的死局,破局之道就在海外!
可要出海,首先必須得將大明潛力挖乾淨才行。
“行了,今天就說到這吧,以後有機會再說!”
老朱倒是很想跟張異秉燭夜談,但君王在宮外過夜,終究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他站起來準備走,朱標臨走前卻問了張異一句:
“弟弟說的事情,是否是歷史的必然?”
張異聞言一愣,旋即明白朱標的意思:
“此乃天道,勢不可擋!”
生產力必然會導致生產關係的變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命運的必然也沒錯。
朱標聞言失魂落魄,給張異抱拳之後,轉身離開。
張異和鄧仲修將父子二人送上車,朱元璋還囑咐一句:
“回頭我給你介紹個人,他信得過……”
說完,父子倆坐上馬車,消失在夜幕中。
“怎麼失魂落魄的,天塌了?”
朱元璋帶着調侃的語氣,詢問朱標。
朱標無聲點頭,老朱笑道:
“我看那,張異說雖然儒家這條大龍暫時殺不掉,但你心中的龍,已經死了!”
朱標再次點頭,他心中的信仰,確實被張異幹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