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耐着性子聽下去,他已經無力吐槽了。
“讓人記得住的相貌,然後就需要讓觀衆喜聞樂見的故事,情感是必不可少的,一段愛恨糾葛的情感是故事的必須調味品……
誇張的人物性格,加上節奏分明的故事……”
張異自己也說得入迷,早就把朱元璋父子忘在一邊,自顧寫起小說的大綱。
朱元璋父子瞠目結舌,看着張異以自己爲原型,編撰了一本小說。
老朱說不清楚這是什麼感覺,他覺得如果地上有條縫的話,他大概會鑽進去。
太尷尬了。
那故事裡的人還是他嗎?
可他的注意力,卻又不可避免的被張異的故事吸引。
這小傢伙寫故事,確實有一手。
張異將他隨手編寫的那本《真武大帝下凡救世記》大綱編完,朱標忍不住說:
“這故事好看,張家弟弟,要不你把他寫出來,只要你寫出來,我願意買……”
他的話換來老朱怒目而視。
這個逆子,他確定要忽悠張異將把他寫成鞋拔子臉的小說寫出來嗎?
這小子敢寫,他就敢將龍虎山上下全部凌遲處死。
公然造謠,他抓不住張翰還抓不住張異?
老朱有些擔心,生怕張異給答應下來,不過張異轉筆,又開始寫第二份故事大綱。
這個故事裡,同樣是朱元璋奮鬥成爲皇帝的故事,但人設大變……
他變成陰險,有心機……對什麼人都算計的不討喜的人物。
鄧仲修送來燒鵝和酒菜,也不耽誤張異繼續寫大綱。
終於他把第二個故事編完,放在老朱面前,笑道:
“叔叔覺得,有什麼不同?”
這兩個故事,其實是差不多的。
唯一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關於老朱的人設變了。
一個討喜,一個給人的印象很不好。
他若有所思,這大概就是張異所言的利用潛意識,去改變民心,引導民意的方式。
其實如果不是他自己介意,整個故事關於鞋拔子臉的事就提了一句。
可朱元璋捫心自問,如果他喜歡故事本身的話,對於皇帝的樣貌會不會記憶猶新。
和皇帝樣貌一樣的,還有關於朱元璋這個人的刻畫!
一個偉岸光正,重情重義,另外一個……
這就是文字的力量!
也是他對讀書人戒懼的原因。
“歷朝歷代那些不靠譜的野史,大概就是這麼來的!
您還覺得書商這個平臺或者小子正在做的事,是無關緊要嗎?
其實,別說改變一個人的印象,只要做得好,很多東西黑的都能給您說成白的,歷史一樣可以改變……”
“是否,太誇張了?”
張異在紙上寫上幾個字.
《三國演義》!
“回頭等小子將這本書寫出來,你可以看看效果!”
“好,這本書交給我出版!”
朱元璋突然的要求讓張異一愣,這黃家不是沒有涉足書商行業嗎、
須知書商這個行業也不是這麼好當的,它不是說伱租個鋪子,然後擺上書就算成爲書商,那最多就是開個書店。
有自己印刷工坊是基本,最重要的還是要有自己的渠道。
在這個沒有版權的時代,這麼將一本書迅速推廣出去,然後大賣,很考驗人脈和渠道。
黃家父子初來應天,能在應天府站穩腳跟已經是非常了不起了。
如果還能將一家書局開起來,張異就不得不再審視黃和的人脈。
“叔叔這是想要開書局?”
“嗯!”
“當書商可不容易呀,叔叔剛纔還看不上這門生意!”
張異這張嘴是專門哪壺不開提哪壺,不過以老朱的城府,自然無視了他的話。
“從你這裡學到不少東西,我發現其實也可以利用在商場之上……,既然你說當書商可以提供一個【平臺】,那我沒道理不做一做!
對了,你說的那個《傳播學》有書嗎,你抄錄下來,我重金求!”
朱元璋醞釀了這麼久,才裝作若無其事的跟張異提出這個要求。
但張異卻想都不想,微笑搖頭,道:
“可不想害了叔叔!”
朱元璋和朱標愣住,這是張異第一次會拒絕他的請求。
張異見父子二人詫異,笑道:
“貧道跟你們吹牛逼還行,如果這些知識落於文字,那可是殺生之禍!
這種內容寫出來,已經不是什麼禁書了,而是徹頭徹尾的反書!
所以呀,叔叔您就別打這個主意了,最好我跟您說過的內容,您也別記錄下來!
學以致用是一回事,記錄成冊小心釀成大禍!”
張異吹牛逼歸吹牛逼,他自己還是有點逼數的。
有些學說放在此世,那是妥妥的站在皇帝逆鱗上跳舞。
張異也就欺負欺負此時沒有錦衣衛,或者說老朱一朝的錦衣衛沒有朱棣時候那麼膨脹。
若不然,他連跟黃和父子吹牛逼都不敢。
朱元璋臉上寫滿了不甘心,可張異拒絕了,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會去強求。
他深吸一口氣:
“總算你還知輕重,我還以爲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這傳播學流傳出去,皇帝確實可能會要了你們的命!”
張異笑道:
“不但是皇帝,就算那些士大夫也會要了我命,君臣同心那種!”
他說得有趣,朱標忍不住笑出聲。
旋即,他好奇問道:
“如果說是皇帝我還理解,爲什麼士大夫同樣會痛恨你?”
張異道:
“大哥你也是求功名之人,也知道士農工商,讀書人的社會地位最高……
可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會如此?
憑什麼不事生產的士大夫階層,可以凌駕於工商農之上?
還不是因爲他們壟斷了文化的傳播權!
而壟斷這種權力,皇帝就不得不依靠他們去治理天下,他們成爲皇帝的手足,與皇帝共分權力!
也正是因爲對文化的壟斷,所以哪怕像是蒙古人來到中原,他們再看不上儒家,
也要好好利用這些人!”
“所以,關於文化壟斷本身,就是士大夫階層的根!
而文化的壟斷,又分成什麼?
一個是對教化的壟斷,以儒家爲國學,官學,統一所有人的思想,讓這個國家的道德標準,都要按他們的想法去執行!。
教化是顯學,但教化到極致,人們潛意識裡也遵循了他們他們規定行爲規範去行事!
他們定義什麼是善惡,什麼是禮法,什麼是道德,就連皇帝,也無法擺脫這些!
這一切都是在以孔子爲至聖先師的名義下進行,但卻未必是孔聖人的真意,反正當儒教形成之後,世間善惡的解釋權,也落在儒家人手裡,
這世間方方面面都被他們安排死了,擁有這樣的權柄,如何不強?”
張異的話說得直白,朱元璋和朱標聽得卻不自在。
他們二人就是張異口中一樣反抗不得的皇帝和未來的皇帝。
尤其是朱標,他從小受到的教育,也是最爲正統的儒家思想,同時他也是未來的帝王。
當張異將儒家和帝王對立起來之後,他最難接受。
“聖人教誨,高於一切……君王遵守禮,也是自然而然之事!”
張異等的就是朱標這句話,他反問朱標:
“黃叔叔,如果未來黃大哥告訴您,他要給您找個寡婦當媳婦,您同不同意?”
朱元璋還沒說話,朱標先受不住,直接開口:
“張家弟弟,我與你無怨,你這麼說我是什麼意思?”
“寡婦好,貼心,識趣……”
朱標跳起來,面紅耳赤:
“我豈會娶那等不貞的女人?”
張異詫異:“孔夫子什麼時候說過寡婦就是不貞潔?”
“是朱子……”
朱標話音剛落,張異追問:“是朱子,還是孔子?”
他登時瞠目結舌,半天說不上話。
張異又問:
“景帝之妻,武帝之母,可是不貞之人……?
爲何人家景帝娶得,你就娶不得?”
在張異刁鑽的問題之下,朱標登時手足無措,跟張異吵架,他還差得遠呢。
“你坐下吧,其實你張家弟弟並不針對貞潔本身,而是想告訴你一件事,你的善惡觀念是別人定義的……”
朱元璋經歷世事滄桑,比起朱標他更能抓住張異話語中的重點。
他幫張異解釋:
“張異想說的,是關於貞潔這件事,並非聖人教導,但如果可以聖人的名義,儒家的大儒卻可以通過解釋經義衍生出許多東西!
這些人可以給天下人框定各種規則,就連皇帝也要在規制之內行動,不得動彈!
譬如,同樣是尊奉儒家,爲什麼漢時沒有貞潔之說,或者對這種事看得不嚴重!
而到此時,卻已經成爲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觀念?”
張異用貞潔之說來做比喻,老朱心中並不喜歡。
不過,他依然耐着性子,將張異想要表達的意思說出來。
“強調貞潔,乃是程朱理學之後出現的理論,如果你奉程朱爲聖人,就要遵守他們制定的善惡之觀!
但程朱之學,是否是聖學,可跟至聖先師相提並論?”
張異這些話,對於朱標本人,乃至於朱元璋本人都是極大的衝擊。
朱元璋再叛經離道,他也是生活在這個時代之下,土生土長的人。
距離程朱理學大興,早就過去百年。
這百年時間,程朱理學對天下人的影響,是滲透骨髓的。
張異這話光是提出來,就讓人覺得他大逆不道,活該打死。
人皆有立場,二人所站的立場還是和相權有衝突的君王的立場,都如此難受。
可張異就生怕他們還不夠難受,繼續說:
“其實所謂的強調貞潔,無非是靖康之難後,大宋的男人無能狂怒,將氣灑在女人身上而已!”
張異語氣中的諷刺之意,讓朱元璋和朱標都想給這傢伙臉上一拳。
“算了,不提這個……
回到原來的問題,就是士大夫的權力!
掌握教化的權力,他們就對這世間的善惡擁有了定義的權力,這個權力是基於對至聖先師神化之後,獲得的教權!
所以他們將孔家供養起來,世代享受香火,
就是爲這種權力背書!
定義了善惡觀,世界就以他們的規則在運行,所以自然而然,獲得與君王共享天下的權力,然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冉冉皆爲利往。
既然共享天下,那君王和士大夫之間也存在爭鬥……
可這場鬥爭,一般而言君王肯定是鬥不過士大夫的……
這又牽扯到讀書人能掌控的另外一種權力,就是文化的傳播權的壟斷!
掌握了教化的權力,將天下人變成自己的信徒,那傳教的渠道,自然而然就掌握在他們手中。
但凡識字之人,大半是儒家信徒,君王雖然高坐王位之上,他的聲音卻需要士大夫階層傳播出去。
就如那些人可以扭曲和解釋聖人言一樣,他們同樣可以曲解和隨意解釋皇帝的旨意!
言是傳遞,其實很大程度上,還是由他們說的算!
若君王強勢,能壓下士大夫集團,利用他們之間的內鬥,也許可以平衡彼此之間!
若是君王弱勢,這些士大夫完全可以跟對待孔家一樣,將他們當成吉祥物,放在宮裡供着!”
“你看當今聖上算是強勢,還是弱勢?”
“當然是強勢!”
張異回答老朱的問題:“雖然洪武皇帝剛登基,連新手期都沒過,但他現在已經展現出一個強勢帝王的手段,朝堂中也隱約被他分成兩派……
利用平很知道,分化士大夫階層,讓君王坐收漁翁之利,同時也能將士大夫集團壓得死死的!
只可惜,這位皇帝未來的風評肯定不會好!
他不遵守君王和士大夫之間的潛規則,自然會有很多人利用我說的第二種權力,去污衊他,去派編他……
這種權力,就算帝王也干涉不到,無可奈何!
就如我剛纔用小說舉例一樣,這是讀書人去給一個人造謠的常規操作!
你們說,如果有人將這些操作寫出來,變成《傳播學》,他會不會被那些士大夫們摁死?”
朱標此時方纔恍然大悟。
傳播學,從某種程度上就是將流傳數百年的潛規則一下子曝光出來。
對於帝王來說,這不僅僅是要命的禁忌之術。
對於士大夫階層來說,這同樣是能動他們利益的東西。
掌握着知識的傳播,然後教化那些沒有文化的百姓。
這個利益鏈條,不容任何人染指。
“其實都說帝王之真龍,小子我覺得,這華夏從董仲舒獨尊儒術開始,儒教纔是真正掌握華夏氣運的真龍……
這條大龍盤旋於華夏天空之上,是真正的天!
流水的皇帝,鐵打的儒家!
所謂天子,非天道之子,而是……”
他說者無意,可大明朝兩代皇帝聽着可不是滋味。
朱元璋的胸口彷彿堵着一塊石頭,他對儒家,或者說儒家代表的相權本身就非常忌憚。
張異這張臭嘴一說,就更加坐立難安了。
可他也明白,張異的說法是有道理的,就算他知道又能如何。
這個世界的善惡觀,道德是非,乃是方方面面,其實早就被人設定好框架。
就算他這個逆反的皇帝,也不得順從。
若不然,他不會壓着自己的本心留下孔克堅……
朱元璋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壓下他心中的意難平。
他忍不住諷刺:
“如果說儒家這條大龍,就是盤旋在華夏上方的天,那所謂的傳播學,是屠龍術不成?”
“屠龍哪有那麼容易?”
張異笑笑:“不過要說它是屠龍術本身也不能說錯!”
“想要屠掉這條真龍,可以說很簡單,也可以說很難……
至少不是咱們這些平頭老百姓能想的事!”
“如果是帝王想屠龍呢?”
朱元璋終究忍不住,問出一個大逆不道的問題。
太子朱標瞬間臉色煞白,驚駭地望着皇帝。
也許,他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皇帝心中在想什麼?
也許,父皇心中,真的想過屠龍?
“簡單,但唯獨皇帝玩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