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說,真的是市長,我不騙你,”
穿着花色短袖的男人沿着偏僻的小巷不斷的向前,他伸手觸碰了一下掛在耳朵上的骨傳導耳機,“千真萬確,我對比了不下十幾次——我的老天,他和市長簡直一模一樣!不,他就是市長!”
“我的傻老弟,醒醒,你看看伱現在在哪裡?”
耳機裡傳來些許恨鐵不成鋼的聲音,
“你在南部街區,伊蘭市最混亂,最噁心的下水道,被殺人不眨眼的幫派和嗜血的銀行統治着的臭水溝,聯邦調查局辦案都不敢只派兩三個人進來行動的地方,
“然後你說你在南部街區的一輛破公交車上遇見了這座城市的市長,他還和你一起擠公交,我的兄弟,你是不是看那種什麼‘與民同樂’的政治作秀看魔怔了?
“你不知道那些政客和羣演一起排隊買個漢堡都得把漢堡店圍個十幾圈,再假設三個機槍位,七個狙擊點。
“你何德何能,能和市長坐在一輛破公交車上?還是一輛在衝突中被打爛之後被幫派買回來湊活用的舊貨公交車!?
“好了好了,”
電話中的人語氣稍微放緩,嘆息着說道,
“我知道你對那些還沒學會走路就會騙人的政客還有所期待,對那個比南部街區還爛的棉花糖狀的屎一樣的市政府還有所幻想,
“我勸你早點認清現實,你明天早上還要上班,我明天早上還有訓練,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沒有用的事情上。”
“可是我真的見到了市長,哥,我向你保證,”
青年語氣一頓,“而且你也看了今天早上的演講不是麼,雖然今早上上班的有很多人還沒來得及看,但是他們遲早會刷到的,現在整個伊蘭市的網絡上都在傳這件事,
“而且你看到那個昨晚上刺殺的那個報道了嗎?林恩市長昨晚上在矮樓區附近保護了所有人。”
他微微減緩了腳步,吸了一口氣,“哥,我覺得林恩市長不一樣,和以前的那些市長都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哪裡不一樣?這些市長有什麼不一樣?”
電話裡那頭說話人的語氣一頓,似乎終於壓制不住了自己的憤怒,語調拉高了些許,低沉的吼道,
“我告訴你,你會在哪裡遇見伊蘭市的市長——在聖伊蘭區那些高聳的大樓之間,在一輛輛黑色的護衛車輛的護送下,他的車從被警察隔離清空的道路上駛過——他會坐在後排,打開車窗,隔着幾十米遠和七八個崗哨,對你露出看起來令人親近的笑容。
“你會感覺他在乎你,你會感覺你應該選他。
“但是特麼的——那都是狗屁!這些看起來不錯的東西,全部都是假的!這些傢伙出生就會騙人!
“你知道爲什麼伊蘭市拍的電視劇都爛的像是一坨屎嗎?因爲伊蘭市最好的演員都在演講臺上!
“憤怒、仁慈、親近、所有的情緒,他們都能演出來——而且演的就像是真的一樣!
“他們如果想表現出關心你,他們會和你推心置腹、細緻入微,你會覺得他們比你親媽還親,聯邦最厲害的演員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變化,都得羞愧的找個洞鑽進去。
“但事實上呢?他們根本不會在乎你,他們只在乎能不能自己撈到錢,能不能在卸任後在財團找一個高薪的養老工作。
“他們只想利用你,把你像是丟進榨汁機的幹橘子一樣榨乾,然後毫不留情的把你丟進垃圾堆。”
說到這裡,對方似乎察覺到了電話這頭的沉默,他的語調漸漸低下來,輕聲道,“聽哥一句話,回去吧,你明天還要上班,你本來休息的時間就不多。”
“哥,我知道,你忘記了嗎,我也見過了很多政客,你說的我都知道,”
青年不斷前行的步伐緩緩停了下來,他站在黑暗裡,看着前方幽深漆黑的道路,“但我還是想去看看,想看看那位林恩市長,我總覺得,他不一樣。”
電話那邊的聲音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最終,稍顯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希望你的選擇是正確的。”
——
矮樓街區
砰—砰—砰—
穿過一條狹窄的小巷,停在一個老舊的三層小矮樓之前,帶着何奧過來的女子輕輕按響了小鐵門旁邊的門鈴。
在短暫的停頓之後,一個有些沙啞疲憊的中年男人的聲音從門鈴內響起,“哪位,今天已經下班了,如果不是急診的話,請明天早上再過來。”
“是我,”
拄着柺杖的女子低下頭,靠近了門鈴,快速說道,“克維斯醫生,我給你帶來了一位客人。”
“客人?”
門後的聲音有些疑惑,“你們稍等一下。”
隨後門後傳來了些許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鐵門後傳來門栓轉動的聲音,然後鐵門被從裡面拉開。
一個肌肉勻稱健碩,模樣斯文,穿着灰色短袖,帶着泛着棕色光輝的光學眼鏡的中年男人出現在了何奧的視野中。
他看着門外的兩人,目光很快落在了拿着黃銅手杖的何奧身上。
然後他看着何奧,有些遲疑的問道,“林恩醫生?”
“你好,林恩。”
何奧向前一步,伸出手去。
“克維斯。”
克維斯連忙伸出手來,和何奧握了一個手。
而這個時候,何奧也注意到了克維斯右手手指上戴着的一個個銀色的‘指環’。
這些指環戴在他的手指尖端,從上面衍生出一條條細線,沿着手指和手背向前,彙集在手腕上的一個銀色的圓環上。
這是一個簡易的外裝式手掌輔助裝置,可以利用機械結構控制手指運動,一般用於一些手指不靈活的人的輔助行動。
而這個時候,克維斯已經鬆開了手,帶着些許震驚和疑惑的看着何奧,“林恩醫生,你怎麼來矮樓街區了?”
然後他擡頭看了一眼周圍寂靜的黑暗,低下頭來,帶着些許茫然的問道,“你一個人來的?”
“還有一個同伴,不過沒進來,”
何奧搖搖頭,看向克維斯,笑道,“不請我們進去坐坐嗎?”
“快請進,快請進,”
克維斯立刻讓開身子,讓何奧以及跟在何奧身後的柺杖女子進入了屋子。
進門是一間寬闊的大廳,大廳左側靠牆擺放着一個個玻璃櫃,玻璃櫃裡是各種藥物。
右側是一個病牀,似乎是進行簡單的診治和治療的地方,病牀後面則是一個擺放着一些機械設備和潤滑油。
從那些零件的情況來看,應該是剛擺在桌面上不久。
“我剛剛在保養我的手臂義體,你們就來了。”
克維斯伸手關上了房門,快步走到了那個桌面上,快速收拾着桌面上的機械設備和潤滑油。
何奧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
那隻看起來肌肉粗壯的左手並沒有任何的血肉成分,是純粹的義體。
“以前在威克區打地下黑拳的時候,因爲不肯打假賽,得罪了當地幫派,被他們堵在巷子裡,砍下了左手,”
似乎察覺到了何奧的目光,克維斯緩聲解釋道,“後來我拿出了全部積蓄,買了一隻二手的機械義體換上,但也在威克區混不下去了,於是就來了這邊。”
“克維斯醫生你還打過地下拳賽?”
一旁的女子微微瞪大眼睛。
“都是些往事,沒什麼可聊的,以前也沒和你們說。”
克維斯笑了笑,將最後一個零件放進抽屜裡,合上了抽屜。
“可是克維斯醫生你那隻手不是···”
女子目光移向克維斯帶着輔助裝置的右手。
“小兒麻痹後遺症,”
克維斯看了一眼右手,搖搖頭,“只是手指有些不靈活,取了輔助裝置也是能揮得動拳頭的,”他笑了笑,拿出兩個凳子,遞給何奧和女子,“最開始來這裡的時候,總有些人想來偷錢,都被我打一頓扔出去了,後面名聲傳開了,也就沒人來了。”
“我說這附近那些慣偷怎麼好久沒出現了。”
柺杖女子接過了凳子,突然明白了什麼。
“在南部街區行醫,總得有些本事在身上,”
克維斯笑着答道。
然後他看向在一旁靜靜等他們聊完的何奧,稍顯拘謹的問道,
“林恩醫生,你是跟着那些傳單找過來的?我之前在寧維斯區中部的時候,聽到過你的名字,還拿到了傳單,但我去你義診的地方的時候,那裡已經沒有人了,之後也沒有再聽說你義診的消息。”
“沒找到是很正常,那次之後,我就沒有義診了。”
何奧搖搖頭。
“你一直在忙競選的事情,”
克維斯微微點頭,“我今早上在手環上看見你了,”
他語氣微微停頓,瞥了一眼一旁玻璃櫃上摞着的一大摞傳單,緩聲道,“如果你有意見的話···我可以銷燬這些···”
“沒事,和傳單沒關係,你做的很好,”
何奧搖搖頭。
他擡頭打量了一眼整個大廳,然後低下頭來,緩聲問道,“你沒有行醫執照?”
“沒有,”
克維斯搖搖頭,“我沒有讀過醫科大學,中學還沒畢業就輟學了,如果沒有校友名人的推薦信,想進醫科大學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不是正規醫學畢業的大學生,連學醫的資格都沒有。
“我輟學後跟着一個地下醫生學了幾年,後來他在幫派動亂中被打死了,只給我留下了一些醫學筆記,但是我學不進去,就去打了黑拳,
“沒了手臂之後那段時間我把自己關在了屋子裡,重新翻他的醫學筆記,然後才正式走上了醫生這條路,
“不過隨着我接觸的病人越來越多,那本醫學筆記上的東西逐漸的不夠用了,我只能花高價買一些醫學電子書來看,但是這些書講的東西也不深。”
他輕輕嘆息一聲,“我現在能治的都是些小病,許多重疾和大病,只能開一些緩解的藥物,更進一步也超出了我的能力,並且更強的特效藥我也拿不到了。
“但即便是小病,我也覺得很多小病也是不應該得的,許多人都是被這種不應該得的小病拖死的,但我一直只是隱隱有那種感覺,並沒有系統的知識,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應對這些小病,”
他擡起頭去,看了一眼玻璃櫃上的傳單,緩聲道,“直到我看到那份傳單,我無法向你描繪我當時看到這份傳單的心情···他就是那種困擾了我許久的問題,終於在一下子被解決了,而且解決的方法是如此的完美的感覺···”
他回過頭來,看向何奧,目光中帶着感慨和崇敬,
“林恩醫生,你那份傳單真的能救很多人,說實話,我見過很多醫生,他們救了很多人,但是他們一生所救的人數,或許都沒有你這一份傳單能救的人多。
“可惜的是,我們所能發放的傳單還是太少了。”
“是的,”
一旁的柺杖女子也看向何奧,她似乎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
“從剛剛開始,我其實就想說,
“林恩醫生你的那份傳單真的給了我們很大幫助,特別是家裡有孩子和病人的,一個稍微的感冒和小病,都可能讓原本虛弱的人瀕死。
“按照你傳單中的東西做了以後,我們這些年得病的次數真的變少了很多,身體也變好了很多。”
何奧看着眼前的兩人。
柺杖女子幾乎在認出‘林恩醫生’的一瞬間,就選擇了相信他。
而克維斯則和柺杖女子不一樣,他是知道‘林恩市長’這個身份的。
從社會地位上來說,‘市長林恩’的地位是要遠高於‘義診醫生林恩’的。
但是眼前的地下醫生,從沒有叫過何奧‘市長’,在他眼裡,只有‘林恩醫生’。
在這裡受到崇敬的且被信任的是林恩醫生,而不是林恩市長。
“其實林恩醫生,”
克維斯看着何奧,猶豫了一下,繼續道,“或許,你在醫學方面走下去,依舊能救很多人,成就依然會很大,而且不用面臨現在這樣刺殺風險···”
“所以你想要一份營業執照嗎?想要一個正規優秀的名醫做爲老師嗎?想要許多醫學大拿聚集在一起,徹底完善這種保健衛生方法,並且用最大的力量把它真正意義上推廣開,救下數不清的人嗎?”
何奧看向克維斯,緩緩站起身,“這些都是‘林恩醫生’無法做到的事情。”
“但是這條路會很難,比做醫生難得多,”
克維斯微微張嘴,有些茫然,“你所面對的,是佔據整個城市的財團,比一兩個幫派要恐怖太多了。”
“但有些東西總得需要人去做,”
何奧低下頭來,看向克維斯,緩緩伸出手去,“我需要一個人去把這些基本的保健衛生的事情推廣開來,”
克維斯能自學成才,成爲附近的名醫,其實醫學天賦並不差,而他在最糟糕的環境下,也能堅持分發保健衛生傳單,儘量的降低藥價幫助普通人,也足以證明他的品格。
並且,他內心是認可這條道路的,與何奧具有同樣的目標。
何奧低頭注視着克維斯的眼睛,繼續道,“但我需要告訴你,前面的路很難,如你所說,我們的敵人是能斬斷你手的那一兩個小幫派不能比的,你很可能會死在這條路上,你不必一定接受我的邀請,你沒有這個義務。”
克維斯低頭看着何奧伸出的手掌。
他能感覺到自己心臟激烈跳動的聲音。
此刻他眼前的‘醫生’,似乎與早上在電視裡演講的‘市長’,終於重合了起來。
他其實知道,何奧說的是對的,僅靠一兩個義診的醫生,是無法推廣這樣的保健措施的,甚至無法完善完整的方案。
但他對市政府沒有好感,他無法信任市政府。
生活在南部街區的人,都是被這座城市拋棄的人,他們厭惡滿嘴謊言的政客,憤恨貪得無厭的財團。
克維斯見慣了那些在工廠截肢,在礦場患病的人,他知道財團的恐怖,也極端厭惡着這樣恐怖的龐然大物。
所以他天然的想勸‘林恩醫生’遠離那個骯髒的漩渦與恐怖的危險。
但他此刻終於完全意識到,眼前的‘林恩醫生’,就是‘林恩市長’,那作爲市長權力延伸的骯髒的市政府,或許並非是完全無可救藥。
如果站在他面前的是上任或者上上任市長,對他許下高官厚祿,他或許會直接將他們掃地出門。
但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林恩醫生’,對方沒有向他許下任何金錢和權力,只是給他說了一堆虛無縹緲的東西。
然後告訴他,他將面臨遠比以往他生活中所遇見過的任何敵人都要強大的危險,甚至會有很大可能死在這條路上。
暗淡的寂靜蔓延在這個簡陋的診所裡。
柺杖女子沒有再說話,她注視着眼前的兩位醫生,她雖然聽不太懂何奧的話語,但是她已然意識到,克維斯醫生正在面臨一個異常重要的抉擇。
“或許有一點打我剛剛自己的臉,我甚至自己都覺得我有點瘋了,”
穿着灰色短袖醫生的深吸一口氣,他擡頭看向何奧。
“你可以再思考一下。”
何奧看着他,緩聲道。
“我想好了。”
克維斯猛地擡起手,再一次握住了那伸向自己的手掌。
叮咚——
清脆的門鈴聲從門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