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路都是坑坑窪窪的,附近既沒有超市也沒有商場,每天穿的小裙子總是沾染一身土。高跟鞋只能在校園裡穿。
飲食方面她們做好了心理準備,也就不說什麼了,關鍵是廁所的問題,兩個人一開始都非常接受不了旱廁,化了很長時間才能克服。
更何況日子一天天過去,不僅沒有想象中的轟轟烈烈,每天就是日復一日,上着同樣的課。枯燥和乏味還有不斷刷新下限的生活條件都讓她們瀕臨崩潰。
但都因爲出來時豪氣萬丈,拉不下面子回家,所以一連堅持了許久。
最近幾天家裡父母都回了信,說是十分想念,催促她們回去,也都算是有了回家的臺階,這才把辭職信送上了校長的辦公桌。
兩女生姣好的眉眼偷偷去看李校長的反應,誰知後者竟還說了句:都辛苦了。
幾人的愧疚和不安不約而同的蔓延起來,這麼久了,她們像個無人問津的戰士,堅守在邊角,這裡不是繁華的都市,沒有歌紅酒綠,有的都是人間疾苦。
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
她們這才真正明白支教的含義,不是幾次痛哭的感動,不是一些人同情的目光。報道中的寥寥幾語,可能是一位支教老師的大半輩子。
其中一老師抹了抹眼角。
李星火擡頭,或許也被這氣氛感染似的,竟然想起了自己來。
她忽然就笑了起來,說:“人年紀大了,是不是都愛講故事。反正這會沒什麼事要忙,你們願意聽一聽我的故事嗎?”
“您的故事我看過,報紙都誇您呢!我就是看了您的故事纔來的。您要是講,我們肯定聽。”有人說
“是啊。”有人附和
李星火淡淡的笑了兩聲。
“其實啊,我最開始也遇到過像你們一樣的問題。”
李星火用一種近乎平淡的語氣,講述了一個又一個學生。
“當時,我看着她那張小臉,滿是淤痕,我的心啊,好像刀子捅了一刀接着一刀一樣。她還那麼小,那麼懂事,可她的命運卻是從未在自己手中過。”
“我也是在那一次,認識了我的愛人,是他幫助了我的學生,甚至主動承擔起了這女孩的學費。讓她能夠繼續上下去。”
李星火講了很多,她不是訴苦,不是責怪,而是一種平直的敘述。
她講起了在這裡見過的每一個學生,還有那個一直忘不掉的傷疤—陳圓圓。
李星火當年有很長一段時間陷在自責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親眼見證了自己學生的死亡而能坦然的。
如果她當初能夠早一點發現這些,早一點回去解決問題,或許這條寶貴的生命會繼續綻放,她會有一個很光明的未來。
幾個人都默默的聽着,好像親眼見到了跳水而亡的陳圓圓一般,她們爲這個女孩而流淚。
“當初也是因爲這一點,我選擇了建女校,女性自古以來是多麼卑微痛苦,她們如同浮萍,如同喪家之犬。”
“封建社會消滅了,文明進步了,可在這貧瘠的土地上仍有無數年輕的女性因爲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她們活得既不像人,也不像女人。她們不被尊重,不被愛護。”
“她們沒有選擇婚嫁的權利,像商品一樣被買賣。她們卑微如塵土,世人扭曲如蛆蟲。”
“她們生命的意義是依附於男性。”
李星火微微昂首,心中有悲慼,嘆息。
“這種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李星火不知在問誰,或許在問自己,或許在問上天。
她望着不遠處飄揚的五星紅旗,微微出神。
而另外幾人還停留在方纔一句句淡淡的敘述中。
那女孩臉上無暇的底妝漸漸被淚水暈染,她不是不知道,這裡的女性是何種生活。
在她這種出生省城的女孩看來,家裡父親母親都在上班,都在提供工資,雙方並沒有什麼不平等。生活上也是家務平分。而母親因爲職務比較高,就更說不上什麼被輕視的了。父親也不會動輒打罵。
而在這裡,她的學生裡,有好幾個都說家裡父親愛打母親,有時候上去幫忙,還要被父親一塊打。
她也去家訪過,見過破敗不堪的房子,亂哄哄的牀,髒兮兮的地,還伴隨着無止境的謾罵和羞辱。
那男人在接待她這個老師的同時,還在喝着酒,吃着花生米,右手往進去扔花生,左手閒着沒事就去抓蝨子。然後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摁死蝨子。再繼續若無其事的吃花生。
一會酒沒了,花生也不剩幾顆了,男人便打發女人去買。
女人沒錢,男人便又是打罵又是踹,瘋狂的罵着:“你別以爲我不知道,前天去給老狗家除草了,沒拿着錢?”
女人便一聲不吭的忍着。
而她的學生也上來幫忙,卻被一巴掌扇的過了過去。最後還她阻止了這場災難繼續醞釀發作下去。
她只是去了一次,就看到的這麼慘烈,她實在難以想象,這種鞋朝夕相處的日子是怎麼活得下去的。
正因爲親眼所見過,她才淚流的最洶涌。她知道幫助這些人,纔是她來的初衷。
她剛纔是對李星火羞愧,現在是面對自己難堪。
李星火望着五星紅旗出神了好一會,半天才回神,看到年輕漂亮的老師抽泣的厲害,心中一軟,遞上兩張薄軟的紙巾。
這位老師偶爾也埋怨過這裡,連擦嘴的紙都是硬撅撅的,像塊石頭。
李星火如果去了縣裡,就會順手幫她買一包軟紙來。年輕老師,又是自小在省城長大的,在這裡“水土不服”,感覺不適也是正常的,只要抱着好好教學的想法,李星火都可以接受。
人家肯千里迢迢過來,背井離鄉,吃苦受罪,光是這份意志和想法,李星火就覺得很不錯了。
那女老師一摸是軟紙,難受得更厲害了。
往日身邊之人的好又統統浮現出來,令人動容。
“你們有沒有想過自己當初爲什麼而來?”李星火忽問。
這一問,大家都愣住了。
在場的老師裡,沒有一個不是因爲理想,因爲心懷惦念而來的。
這裡是鄉村。
一個最樸實又最吃人的地方。
那一男一女也是在鄉村長大的,尤其是女孩,她也深受重男輕女帶來的傷害,如果不是上了學,考上了好的學校,她現在或許已經嫁人了。
以前小時候的玩伴再相聚,個個都是抱着孩子,每天在生活中艱難求生。她們的命在天,在男人,在孩子,就是不在自己。
她自己的母親已經給夠了教訓,因爲第一胎是她,被奶奶和父親罵了多少年,直到生下弟弟,這纔好過了些。
她當初而來,不就是爲了能讓更多的人走出去嗎?
像自己一樣,自己則像當初提供救濟的老師一樣,一步一步走出去見識到更廣闊的天地。
當初自己在大學裡結識了男朋友,不也是因爲兩個人相同的經歷,一致的理想抱負嗎?
當年她們相約而行,約定要做一架橋樑,一架穿越天塹的橋樑。
想及此,那些久違的熱情和精神忽然又回到了她的胸膛。
她默然的擡起頭,去看李星火,卻見她的目光落在那五星紅旗處。
心中涌動更是劇烈,她忽然甩開了男友的手,自己跑去了樓上。
李星火還以爲幾人是決定好了,便也不準備再多言,本來就是一時興起的聊天,沒打算阻攔,更何況,李星火也非常理解他們的理由。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李星火喃喃道。
這時忽見剛纔那女老師回來,手上拿着原本放在校長桌子上的四封辭職信。
她把其他三封放在地下,單獨拎出自己的,然後對她男友說:“我想好了,我不準備走了,你不用管我的決定。你自己做自己的主!”
這一決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緊接着就看她毫不猶豫地撕毀了那信封。
“我決定了,我不走了,我生是在大山裡生的,這輩子就紮在這了!我就不相信,這一輩子也不會改變?”
就在此時,另一邊那個一直抽泣的女孩捏緊了手中的紙巾,拿起自己的那封信,也絲毫不留戀的撕了。
她說:“薇薇,你回吧,當初是我攛掇讓你給我來的,其實實現的一直是我想做的事。我也想好了,我這麼大了,連自己的理想都堅持不下去,哪還有臉回家。”
那個被稱作薇薇的老師,便說:“說什麼呢你!我來這也是自己有這方面想法。再說了,我也感覺在這也挺開心的,挺有成就感的,除了那些客觀困難,不過咱們不都克服了嗎?”
兩姐妹,說着說着,便也想起這裡的許多好來。
這裡的孩子們既懂事又淳樸,她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塊天然的寶石。那是很多人都渴慕卻沒有的。
那男孩問女孩:“你想好了嗎?”
女孩目光同李星火重疊在鮮紅色的五星紅旗上,緩緩點了點頭。
“那我也留下!”
“我們約定好了,要一起的,就不能失約!”
李星火有些愕然的看着眼前這一幕,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不過無論如何,她都尊重她們的選擇。